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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德别传02

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 马伯庸 21521 2024-10-20 02:40

  

  这一声音量不大,听在科雄和朗泰罗斯耳中,却如同炸雷一般。

  一千年前,大宗师耶稣登上加加利山,看到风轻云谵,大受启发,为十二位座弟子传下十二福音功。其中十一位弟子俱都乖乖遵从圣子教导,各有阐发;惟有门徒犹大认为自己这套武功弱于旁人,心有不甘,请耶稣另外传一套。耶稣面斥其非,他便心怀不满,自行作了改动。圣子最后的晚餐时,十二门徒当席各自把福音功演练了一番。耶稣看出犹大在福音功中作了手脚,把好好的劝世之拳改得阴狠毒辣,不阖教理,便知道他心怀异志,便说:“你们中有人要背叛我。”犹大一怒之下,打伤其余几名门徒,反出门去,唤了罗马人来锁拿耶稣。

  从此犹大被开革出教,另外有一位门徒补进。但犹大改造的这路武功却流传下来,成为十二套福音神功中的第十三套。历来神学家都认为犹大这套武功是学自撒旦,属于严禁修练的邪功之列。理查曾查阅过尼西亚论剑时的残本,对这桩公案略知一二。他初时看到朗泰罗斯时,只觉得有些古怪,刚才看到他老师科雄全力施为,这才觉察出端倪。

  倘若这是真的,莫说从此法兰西将视科雄如死敌,就是梵蒂冈与整个基督教世界亦容不下他。科雄一听理查说破,心中大惊,郎泰罗斯急忙道:“你胡说些甚么!我恩师乃是教皇亲封的大主教,岂会去练那种恶魔武功?!”

  理查冷笑道:“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倘若贝福德公爵知道你这擒杀魔女的急先锋竟与犹大有染,英格兰是否容得下你,还在未知之数。”科雄听了他的话,沉默不语。贝福德公爵对恶魔一向极为憎恶,若他知道自己练习犹大福音,轻则地位不保,重则判决火刑。

  科雄闪过一丝狠戾:“我把你们全数杀掉,便不怕旁人知了。”理查面不改色道:“公爵就在左近。我与贞德姑娘只消喊上一声,你再杀我,就是做贼心虚,杀人灭口。”科雄怒道:“你这小子,欺人太甚!”理查道:“彼此彼此。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科雄看了他一眼,忽然推出一掌,理查身体很默契地朝后飘去,堪堪避过。科雄一举木杖,大声喝道:“此地太过凶险,朗泰罗斯,你快快护送公爵大人离开。这两个人,我来对付。”朗泰罗斯心领神会,搀着公爵朝外走去。贝福德公爵虽有些诧异,但也巴不得早早离开,便道:“如此,辛苦主教大人了。”转身匆匆离去。

  待得公爵离开,理查把贞德搀扶起来,让卡莱尔抬起晕倒的塞隆,四个人跌跌撞撞也朝着城门走去。科雄却把木杖一横,阴森森地说道:“谁允许你们走了?”理查道:“刚才你我不是达成共识了么?我不说破你的师承,你让我们离开。”科雄脸上皱纹抖动,笑得十分开心:“你这蠢材!魔女近在眼前,我又岂会放过她?如今公爵已被我支走,你们还能去哪里指控?!”

  科雄黑袍一展,杖头晃动,朝着理查后心点去。他已存了灭口之心,一施招便是毒辣至极的招数。贞德已身负重伤,其余三人他毫不忌惮,是以放手攻来。

  殊料原本靠着理查肩头的贞德忽然转身,圣女剑锋就势一抖,霎时气象万千,凛然有上帝绝罚之象。科雄大惊,认出这是希尔德嘉德的圣灵剑法,是贝居因会最为精深的武学。想不到这少女连这套剑法也学会了。

  只见圣女剑平平递进,璨若圣光,科雄方圆数十步内皆被剑锋所罩,正如上帝绝罚无所不至。圣灵剑法本来就是犹大福音的克星,加上科雄心存不防,一下子左支右绌,狼狈不堪。只听“唰”地一声,圣女剑扫过法杖,把杖头平平削掉。科雄面色一凛,当即把半截法杖掷向贞德,贞德用手一拨,他看准机会,右足点地,整个人一下子腾上城墙,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理查见贞德一剑吓走科雄大主教,长出一口气,再看贞德,却心叫不妙。看来这套剑法耗力极钜,贞德面色已是白如初雪,全凭胸中一口真气维系。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一粒盖伦三灵丹给贞德服下,护住心脉,然后招呼卡莱尔走出城堡。

  此时城外已经一片寂静,遍地尸体。想来是法军已被科雄击退,然后英军唯恐巴黎有失,护着贝福德公爵撤走了。理查也顾不得询问战场局势,就近寻了一处偏僻的农庄,把贞德与塞隆放下,悉心疗伤。贞德是内创,塞隆是外伤,两者施救手段截然不同,理查修士忙碌了一夜,方才收拾停当。

  贞德沉沉睡去,到了次日中午方醒。理查喂了她些混了野菜的燕麦羹,贞德喝完面色总算泛起些红润,便环顾四周,第一句话便开口问道:“如今战局如何?”说着把搁在床侧的圣女剑紧紧握在手里。理查道:“刚才卡莱尔先生出去,探听到了一些消息。”贞德眼睛一亮,抓着理查手臂道:“我军可曾攻陷巴黎?”理查踌躇片刻,方才嗫嚅道:“法军得了陛下敕令,已经后退二十里,巴黎外围尽失。”

  贞德一听,浑身俱震,再也坚持不住,晕倒在理查怀中。

  第三章查理曼王冠

  贞德这一晕,把理查吓得不轻。须知贞德这种高手,平日极少得病,一病下去便不得了。理查略通医道,急忙双掌抵住她后心,顿觉她体内的内息十分紊乱,肆意乱流。只是理查不知贝居因会的内功特性,根本克制不住。

  卡莱尔这时恰好从屋外拎着一只野雉进来,一见他二人姿势,连忙丢下手里物什,快步上前,大声道:“快直下巨蟹、金牛两宫!再转天平、摩羯,行一小周天。”理查不暇多想,依言为之,果然贞德体内气息平稳了不少,忽然他感觉到又有一道内力加入,睁眼一看,原来卡莱尔也盘腿坐到了贞德对面,双掌接在她双肩,与理查一道运功输气。

  说来也怪,这卡莱尔竟似十分熟悉贞德的内力习性,由他引导着,很快贞德体内的真气便被这两股外力引入正轨,逐渐平复。理查看她呼吸变得均匀,这才放下心来。卡莱尔也松了口气,转身欲走,却被理查叫住。

  理查按住他肩膀道:“卡莱尔弟兄,你刚才救贞德姑娘的手段,可是高明的紧呐,你一定不是寻常的吟游诗人呐。”卡莱尔尴尬笑了笑,嗫嚅道:“理查弟兄果然是目光如炬。”理查道:“我虽武功不济,看人总算还不错。早在枫丹白露,我就看出弟兄你别有隐情——却想不到你对贝居因会的内功心法如此熟稔。”卡莱尔没有回答,俯身拾起野雉,信步走出屋子去。理查会意,也尾随而出。

  到了屋外火堆,卡莱尔双手一搓,那野雉的羽毛纷纷剥落,露出白肉。他垂头侍弄了一阵,把那鸡开膛破肚,架到火上,这才长长叹息一声道:“修士您对贞德姑娘关怀备至,我原也不该相瞒的,还是说罢。”理查划了个十字,道:“我虽无神父的职分,却有神父的操守,断然不会有六耳相知,您可以畅所欲言。”

  卡莱尔沉吟片刻,方道:“我与贞德姑娘的渊源,却要从那个博韦主教科雄说起来了。”理查一惊:“你竟认得他?”卡莱尔恨恨道:“岂止认识,他与我之间可是有血海深仇!我其实并非法兰西人,而是威尼斯人,家世虽不如美第奇,却也殷实的紧。十几年前,那科雄去梵蒂冈朝觐,路过威尼斯,看中了我妹妹的美貌,便露出豺狼本性。我妹妹奋力反抗,他逼奸不成,便运用主教权势诬陷她是魔女。我家族因此被迫迁出威尼斯,想不到科雄竟私通盗匪在阿尔卑斯山口埋伏,我一家三十余口几乎全被杀死。”

  卡莱尔说到这里,眼圈微红,停顿了一下方才继续道:“我当时虽会一些武功,却寡不敌众。幸得贝居因会的院长加布里埃拉嬷嬷路过,出手相救,这才捡了我一条性命下来。当时加布里埃拉嬷嬷怀抱着一个婴孩,说是法兰西王国奥尔良公爵路易之女,就是贞德姑娘了。”

  理查心中一动,截口问道:“贞德是奥尔良公爵之女?我却从未听说。”卡莱尔道:“奥尔良公爵是皇室宗亲,死的又早,这时冒出一个女儿来,于查理七世面上须不好看,自然要秘而不宣。但你看贞德一介少女竟手握兵权,若非是皇裔,怎能如此得信任?”理查想起贞德说过,说她手中有法兰西之蓝,因此大得查理七世信赖。他仔细想来,总觉得似乎想到什么,一时又难以描摹。

  卡莱尔又道:“加布里埃拉嬷嬷击退群匪,留了一本维吉尔的《牧歌心法》给我,然后飘然离去。我从此云游四方,一边练功,一边作吟游诗人。一直到贞德起兵,我知道她是加布里埃拉嬷嬷的关门弟子,有心要报恩,便接了英雄帖赶来巴黎助阵——只恨我太懦弱,看到仇人武功高深,竟吓得动弹不得!”卡莱尔说到痛处,一拳狠狠砸在地上。理查宽慰道:“科雄那厮武功实在高明,若非有贞德姑娘在,你我都有死无生。如今能逃出生天,已经算是侥幸。古人云:留得北海在,不怕没鱼打。何必这时与他硬拼呢?”

  卡莱尔道:“科雄老狗狡黠无比,武功又高,如今英格兰在法国北部的统治,全靠他居中住持。我个人私仇姑且不论,对贞德姑娘与法军而言,他亦是一个心腹大患。”理查心想,此时若让他知道科雄与犹大福音的关系,也没甚大用,遂闭口不言。卡莱尔看理查陷入沉思,还以为怀疑自己,面色肃然,横拳在胸前道:“我对天主与卡莱尔家族名誉起誓,一定会保护贞德将军,除死方休。”理查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我只是在想贝居因会与法国皇室的渊源,却与您没关系。”

  两人对谈告一段落。此后一连三日,理查悉心照顾贞德与塞隆,卡莱尔则出去寻找食物,兼打探军情。得知原来在大军行将攻击之时,忽有信使传来查理七世敕令,言称谈判即开,严令诸军退出巴黎。两位首脑人物贞德与迪努瓦公爵当时俱不在军中,军令如山,法军诸将只得统军离开,放过大好时机,英军趁机退入巴黎。此时两军对峙,并无新的进展。

  贞德此时内伤恢复了大半,听了卡莱尔的描述,只是叹息摇头。理查见贞德憔悴不堪,委顿于床榻之上,全无当日意气风发的英姿,心中怜惜不已。她一腔心血,苦心孤诣,都扑在克复巴黎的大业之上,如今功亏一篑,自然是大受挫折。对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来说,此事负担委实太重。

  塞隆到底是年轻人,体格强健,这时已然恢复了七七八八,守在屋外作守卫。他年轻气盛,听到战局变化,脱口骂道:“那个查理七世好不晓事,偏偏这时候要退军,辜负了姑娘你一番苦心!”贞德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骑士守则要骑士尊崇王者,不得忤逆。你既是向着金鸢尾花宣誓,就是陛下的臣子,怎可以口出污言呢?”塞隆没想到她会袒护查理七世,气鼓鼓地闭上嘴巴,朝着理查委屈地望去。

  理查拍拍那孩子肩膀,端起一碗蔬菜浓汤走到榻边,吹了吹热气,递给贞德。贞德接过碗略喝了一口,仰脸勉强笑道:“这几日,可把修士你累坏了。”理查道:“不妨事,我在特鲁瓦城赈灾时,整日都是如此。”贞德支起身子眺望窗外:“我如今也恢复了五成,明日就可动身回营中。”理查急道:“姑娘你身子还须调理一阵,否则落下病根,贻害无穷。”

  贞德道:“我已用贝居因会的内功调息过,不会有问题。国事为重,法军一日不可无我啊。”理查低声道:“卡莱尔先生已经打探清楚。这次巴黎退军,是查理七世身旁大臣拉特雷穆瓦耶公爵的提议,得了查理七世首肯的。可见姑娘你在朝中的敌人,委实不少,而陛下也开始对你有了猜忌。这时回去,无异龙潭虎穴,还请姑娘你三思啊。”

  贞德抬起手臂,右手轻轻碰触一下理查的左臂,浅浅苦笑道:“我何尝不知,只是……”她樱唇张合,末了还是闭口不语,似有满腹心事。理查见她如此形状,心中怜爱,不由道:“既然知道,何不早离?姑娘你替陛下夺下奥尔良、兰斯数座城市,助他登基为王,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咱们回去特鲁瓦,我那里园圃数十亩,一边清修信主,一边与民同乐,岂不好么?”

  贞德摇摇头,将一直搁在床边的圣女剑拿起来,两根葱白玉指抚过剑刃,幽幽道:“我既拿起这圣女剑,就要承担圣女之责,这是逃不开的。嘉德祖师与贝居因会历代掌门,无不如此。惟有蒙主恩召之时,方才有大解脱。”

  理查还要出言安慰,贞德忽道:“理查弟兄,扶我起来,我想梳梳头。”言辞倦懒,却有一种摄人心魂的魅力。理查从屋外端来一盆清水,放到床头,然后将贞德小心扶起身来。贞德将金发披散垂下,松开衣襟,偏过头去从怀里取出一把木梳,对着水盆一缕一缕梳理起来。阳光自窗外涌入进来,丝发滑顺如金色浪涛,衬得她脸庞白皙玉透,宛若林中女神。

  理查见她露出娇妍,一时看得痴了。贞德梳到一半,回首道:“理查弟兄,光是梳头未免有些无趣,给我唱支歌好么?”理查本来看得入迷,听贞德连唤了数声,才反应过来道:“卡莱尔先生歌喉胜我百倍,我这等粗人,会什么歌咏。”贞德抿嘴笑道:“修士你不是会圣门火龙吼么,就是吼上一吼,权当解闷也好啊。”两人都是一笑。理查沉思片刻道:“歌我是不会,不过我曾看过一卷长诗,颇为雅致生动,名叫《神曲》,你若想听,不妨背给你。”贞德喜道:“如此甚好,我早闻其大名,只是师父说此书不利于心志清修,还不曾拜读。”

  理查道:“这长诗名叫《神曲》,乃是一百年前的佛罗伦萨人但丁所作,全诗甚长,你能听懂佛罗伦萨语么?”贞德道:“我师父就是佛罗伦萨人,自然懂的。我继续梳头,你来念给我听吧。”说完转过身去,理查望着贞德梳洗的窈窕背影,曲线毕露,怔了片刻,开口吟道:

  方吾生之半路,恍余处乎幽林。

  失正轨而迷误,道其况兮不可禁;

  林荒蛮以惨烈,言念及之复怖心!

  戚其苦兮死何择,惟获益之足谘;

  愿覼缕其所历,奚自入兮不复怀;

  余梦寐而未觉,遂离弃夫真馗……

  这一篇吟颂下来,已是夕阳西下,烟霞满天。贞德听罢,半晌不语,似是沉醉其中不能自拔,良久方才感叹道:“我竟不知人间还有这等苍凉孤郁的美妙诗篇。”理查道:“这只是地狱篇,尚还有炼狱篇与天国篇哩。说的是但丁与他的情人——圣女贝德丽采,两人游历炼狱与天堂,所遇诸事,无不寓意深刻,有裨人心。”

  贞德奇道:“圣女也可作情人?竟有这样的事?”理查解说道:“此情非彼情。贝德丽采与但丁两人之感情,无关肉体,纯乎精神相感,不违上帝之道。两人相恋,乃是一段千古流传的佳话。”

  贞德“哦”了一声,凝望理查,碧蓝色的双瞳盈盈若闪:“等明日回到军中,理查弟兄你能把这首《神曲》尽数吟与我么?”理查道:“如果姑娘喜欢,我现在便可。”贞德却伸手轻轻掩住他的嘴,道:“贤者彼得拉克曾云,长爱绵绵不尽意。这样的好东西,我实在舍不得一次听完,未免太暴殄天物。等到明日回到军中,你再说与我听。”

  理查略犹豫了下,老老实实道:“明日姑娘回营,我却不能跟随,还有件事要办。”贞德微露出失望神色,却稍现即逝,淡淡道:“哦,那没关系,已经麻烦弟兄你太多了。”理查道:“姑娘不必太过失落,等我办妥当了,再去与将军你吟完《神曲》。”贞德嗔道:“那自然是好。只是你张口将军,闭口姑娘,真的不知人家名字叫贞德么?”理查只得讪讪陪笑,一面望着贞德笑靥如花,心想可从未见她笑的如此开心过。

  他视线扫过贞德胸前,却忽然发现那枚挂在脖子上的蓝色宝石却不见了。贞德道:“那宝石已被太后借去,用在王太子在兰斯登基之用。我出征在外,一时还不及取回。”理查“哦”了一声,不再追问。贞德嘴角微微上挑,双眸带着揶揄道:“莫非修士你只是想寻个借口?”理查面色腾地一下变红,连忙道:“不敢,不敢。”贞德见他的窘迫摸样,又咯咯笑了起来。

  次日众人打点行装,卡莱尔弄来一匹战场上走失的马匹,让贞德骑上,他与塞隆在两侧护卫。理查对卡莱尔与塞隆叮嘱道:“此回大营,凶险异常,你们可要看护好了贞德将军。”塞隆奇道“这附近英狗已经不多,修士你为何如此担心?”理查一阵苦笑,心想我说的凶险又何止是来自英格兰人,可又不便明说。卡莱尔听出他话中有话,便会意地点头道:“你尽管去罢,我们自然会护卫好将军,不教敌人得手。”

  贞德骑在马上,握紧剑鞘,对理查说道:“等你回来,可要带我去游历炼狱与天国。”塞隆与卡莱尔听到她的话,都吓了一跳。只有理查与她相视一笑,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转身离去。

  拜别了贞德一行,理查只身一路朝着东方而去。不一日,他已穿过整个佛兰德地区,来到布鲁日城。布鲁日乃是佛兰德重镇,一条莱茵河穿城而过,水道网布,商船如织,万商交汇,极之繁华。

  理查进了城后,先去圣血教堂拜谒了基督血匣,迩后雇了一条小木船,飘飘摇摇到了城内西北一处修道院。这一处修道院以白石砌成,高墙圆顶,颇有拜占廷古风。看岩缝斑驳,少说也有数百年历史。理查走到修道院正门,望见一尊圣母像高高耸立,心想这便是贝居因会的总舵了。

  卡莱尔曾说,贝居因会行事低调神秘,但居所却从不避人,其中总舵便设在布鲁日城中。整个佛兰德乃至西欧全境,常有女子前来这里寻求庇护。

  理查走到修道院大门前,伸手拍了拍木门。半晌方有一位扫地老嬷嬷打开旁边小门,探头出来。那嬷嬷打量一番理查,开口道:“修士若是来礼圣静祈的,请去圣桑大教堂,自有主内的弟兄接引。这里是女修道院,却不方便。”理查恭恭敬敬道:“请问加布里埃拉院长可在?”

  那嬷嬷道:“院长正在静养,不见外人的。”理查道:“我是来自特鲁瓦城西妥斯会的理查修士,找院长有要事相商,烦请通报一声。”嬷嬷一听,面色陡然一变,慢慢打开门放他进来,转身便走,一言不发。

  理查随着她走过一条长廊,来到修道院内的一处接引大厅。这大厅呈正方形,穹顶高阔,四下各有一扇木门,四周墙壁上有诸多彩绘雕塑,无不阴柔细腻,一看便知出自女子之手。引路嬷嬷道:“你可等在这里,我去通报。”

  过不多时,理查忽然听到脚步纷乱,一抬头,却见几十位修女从大厅四个入口鱼贯而入,个个表情肃穆。为首的一位老嬷嬷指着理查喝道:“好个恶贼,敢来闯我贝居因会!”理查愕然,连忙分辨道:“我来此地是找院长大人有要事相商,却没甚么歹意。”

  老嬷嬷一挥手道:“事到如今,还要兀自狡辩!布阵!”她一声令下,那几十位修女身形如飞,很快站成数队,东一簇,西一丛,守在四个出口。老嬷嬷冷笑道:“恶贼,你自投罗网,我看你如今还能跑去哪里。”

  理查再一看那些修女所站的位置,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阵法俨然是格里高利唱诗班的格局,心中顿觉不妙。

  数百年前梵蒂冈曾有一位教皇格里高利,是一代武学奇才。他悟到以气驭韵、以音传气的法门,开创了唱诗班圣咏。唱诗班圣咏讲究的是韵律相辅,层叠响应,即便阵中之人个个内力平常,也可靠着圣咏合唱发挥出数倍威力。后来到了希尔德嘉德的时代,她精通乐理,曾亲手谱写百十余首圣歌,因此贝居因会的唱诗班圣咏,威力犹在梵蒂冈之上。

  理查认出这个阵法,心想自己真是好大的面子,竟让贝居因会布出这种阵法来对付自己。他情知此阵一经布成,万难逃脱,便想只好先下手为强,趁阵势未成去闯上一闯。

  他见西门处站着的数名修女年轻尚轻,身形一晃,便挥掌攻去。修女们一见他开始动手,连忙各自站位,齐声开口咏唱,合声悠扬而起,传来阵阵内力。这是希尔德嘉德谱写的《愿神的清泉沐浴深在》,寓意精深,旋律巧妙。

  理查冲至阵前,施展出路加福音攻向唱诗班中的一个年轻修女。掌风当前,那修女岿然不动,只从唇里吐出一阵轻啸,周围同伴随着旋律和声,似是千万只手灌输内力给她。理查的掌快攻到她面前时,已经是强弩之末,觉得对方内力如排山倒海般袭来。理查不得以只得双腿一顿,闪身避过,哪知另三位修女低音涌起,在他面前筑起一道厚厚的无形墙壁;又有两位修女紧承,甩出两段花腔儿,螺旋直上,理查只得后退数步,才稳住阵脚。

  理查这才真切地体会到唱诗班阵的威力,那四个唱诗班虽然分列四门,实则低音、中音、高音诸声部靠咏唱与彼此配合,娴熟默契。低音低沉、中音宏厚、高音激越,正似诸般长短兵刃彼此组合,毫无破绽,一浪高过一浪。

  渐进**之时,四门领唱的四位嬷嬷迈前一步,声音高亢,如四条长剑一般刺向理查:“我们在天上的父,他垂怜我们,应许我们的!”理查大吃一惊,纵身躲闪,却不防众修女齐声唱答:“圣哉圣哉,天上的父。”把他周身团团笼罩。

  这由独唱者领唱一节诗篇,然后唱诗班重复该节的前半部分。两者一问一答,旋律越发花俏,正是格里高利圣咏中最高形式的应答圣咏。四门共有四位领唱,等若是四位高手分进合击,旁边还有许多中音部与低音部的和声一旁掠阵。理查在围攻之下无路可走,只能退到大厅中间。好在贝居因会的武功慈柔,并不进逼,以静制动。

  那老嬷嬷见恶贼已经走投无路,大为得意,正要喝令他束手就缚,忽然身旁却多了一位老妪。这老妪七十多岁,满面核桃般的皱纹,却生得慈眉善目,两道白眉之间一粒红痣,双目清澈如水。老嬷嬷见了她,连忙躬身道:“加布里埃拉院长大人,您怎么来了?”

  被称作院长的老嬷嬷淡淡道:“我在礼拜堂内,还奇怪为何今日晨祈之人怎么少了许多,原来都被拉雅嬷嬷您叫来这里了。”拉雅嬷嬷急忙躬身道:“院长,前几日那特鲁瓦城的恶贼的同伙今日重来,正要擒他。”然后把理查之事详细说了一遍。

  加布里埃拉嬷嬷步入大厅,环顾一周,忽然袖手一指冲理查道:“那本书可是弟兄您丢的?”理查转头去看,发现卡莱尔那本《维吉尔心法》落在地上,忙道:“这是我一个朋友的,是他指点我到此地来。”加布里埃拉嬷嬷点点头:“原来是卡莱尔先生的故人,我好久不见他了。”转头笑道:“拉雅嬷嬷您可有些武断了。既然那恶贼已然逃了,他的同伙又怎会不加掩饰去而复返呢?”

  拉雅嬷嬷道:“这人与那恶贼一般装束,又都是特鲁瓦来,让人不得不防。”加布里埃拉嬷嬷道:“这人用的是梵蒂冈的福音功夫,若非信仰坚定,心存大善,断不会用得如此流畅。想来是个义人,不要太过为难。”

  院长在贝居因会内权威极高,一言九鼎。拉雅嬷嬷见院长发了话,只得转身高声道:“各位姊妹,收阵!”那一众修女平素训练严格,一听令下,同时闭嘴宁气,竟是一丝不乱。理查在大厅中央气喘吁吁,心有余悸。这阵法密不透风,就是贞德来,恐怕也未必闯得出去。

  理查把书捡起来,双手恭恭敬敬捧起来:“您一定就是加布里埃拉院长罢?卡莱尔先生是我的好友,他托我把这本心法还给您。”加布里埃拉嬷嬷道:“既然是卡莱尔先生的朋友,那自然就是本派的客人。”她接过心法放入怀里,又道:“刚才一切,纯属误会,希望弟兄你不要介意。这也不能全怪拉雅嬷嬷。前几日也有一位修士自称来自特鲁瓦,我们好生接待,他却夜闯贝居因会的秘阁,还欲下毒伤我。”

  理查一惊,忙道:“那人是否叫朗泰罗斯?”拉雅嬷嬷抢道:“莫非你认识?”理查苦笑道:“我来此地,倒有一半是因为他。这人如今下落如何?”拉雅嬷嬷道:“院长大人何等人物,早早识破了他的奸计。他事败欲逃,伤了我们数名姊妹,最后还是院长亲自出手,把他打成重伤,落荒而逃。”

  理查道:“原来如此,这人是博韦大主教皮埃尔科雄的弟子。”院长目光一凛:“科雄?想不到他这么多年,还是贼性不改。”拉雅嬷嬷讶道:“院长您认识他?”加布里埃拉嬷嬷冷哼一声:“岂止认识!那科雄当年用邪法骗奸贝居因会的数名年轻修女,被我会派遣高手一路追杀到了意大利。最后他在阿尔卑斯山恰好被我撞到。我要杀他,他却苦苦哀求,又发下毒誓,我才放这狗贼一条生路。想不到今日又来惹事!”理查心想,大概卡莱尔先生就是在这一役得以逃出生天。

  加布里埃拉嬷嬷看理查表情,似有无数言语要说,便挥了挥手,示意他随自己来。拉雅嬷嬷有些不放心,但看院长态度坚决,也只得留在厅中。两人一前一后朝贝居因会后面走去,加布里埃拉嬷嬷面相和蔼,却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威严气度,理查跟在后面,一句话也不敢说。

  两人上上下下,来到一处幽静小屋。小屋内颇为狭窄,只有一张橡木长桌与两把椅子,桌上一柄烛台一本圣经,除此以外并无他物。加布里埃拉嬷嬷请理查坐下,为他倒了一杯清水,袍袖一挥,屋门咣当就关上了。这份凭空使力的功夫,让理查咋舌不已。

  加布里埃拉嬷嬷道:这里是院长专属的静祈室,若没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五十步。理查弟兄你可不必顾忌。理查道:我这一次来,并非为卡莱尔先生还书,却是为了贞德姑娘。“嬷嬷白眉略挑,却似早猜中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道:你莫不是为了追查贞德那孩子的身世而来?“理查闻言一惊:院长大人您怎么猜到的?

  嬷嬷道:“她出山已近一年,这孩子心情高傲,不擅掩饰,迟早会有有心人觉察到其中端倪,来我这里求证——不过我却没想到会是西妥斯修会的修士——理查弟兄,你与贞德是如何认识的?”

  理查便把自己与贞德的渊源详细说了一遍。加布里埃拉嬷嬷听到贞德不顾伤势,返回军中,轻轻叹息了一声,用指甲敲了敲桌面道:“这孩子,还是如此倔强。”言罢又眯起眼睛,表情饶有兴趣:“听起来理查弟兄您与贞德不过是萍水相逢,一共只见过两面。为何对这个有兴趣?”理查道:“我为了贞德姑娘幸福,亦为了法兰西国运。”

  加布里埃拉嬷嬷听到后半句,微露诧异:“理查弟兄,你倒好眼力!”理查却没有丝毫得色,反而忧心更重:“在下只是听得只言片语,略作推断而已。不过贞德姑娘行事高调,又从无心机,连我这鲁钝之人,都已有所怀疑,遑论别人?那朗泰罗斯,想必也是因为他师父科雄大主教有所觉察,于是指使他来贝居因会来探个虚实。”

  他又追了一句:“法兰西宫廷波谲云诡,英格兰又对贞德恨之入骨。倘若嬷嬷您不能坦诚相告,只怕贞德姑娘会有危险。”加布里埃拉嬷嬷沉吟良久,方才缓缓道:“那么理查弟兄,关于贞德身世,你究竟知道多少?”

  理查道:“卡莱尔先生曾告诉我说,贞德是奥尔良公爵路易之女,可是真的?”加布里埃拉嬷嬷颌首道:“确有此事。”理查深吸一口气道:“那贞德的生母,便是伊莎贝拉王太后?”

  加布里埃拉嬷嬷见理查一语点破玄机,眼神半是惊异,半是赞许,拍了拍膝盖叹道:“修士真是洞若观火,看来本座不必再苦守这秘密了。”理查道:“真言不传六耳,嬷嬷您尽管放心就是。”嬷嬷起身为理查续了些清水,冲圣母像祈祷片刻,复坐回去,徐徐道:

  “此事说来话可就长了。十九年前,法兰西是查理六世在位。查理六世是个疯子,不堪国事,法兰西举国都靠着伊莎贝拉王妃一力承担,当时法兰西朝廷有两大门阀,一个是奥尔良公爵路易,一个是勃艮第公爵约翰,两人都为了伊莎贝拉王妃争风吃醋。当朝的查理七世,其实就是伊莎贝拉王妃与路易私通之子。查理七世九岁那年,他的生父身份被勃艮第公爵约翰得知。约翰勃然大怒,不仅派人暗杀了路易,还率众降了英吉利,以致法兰西四分五裂。”

  理查点点头,这段史实法兰西人人皆知。查理七世的身世早有传言,只是不见于官方记录罢了,坊间可是早流传开来,法兰西人无不心知肚明。加布里埃拉嬷嬷继续道:

  就在路易遇刺那一年,伊莎贝拉王妃恰好已经有了身孕。当时政局不稳,王妃殚精竭力只为维持法兰西不乱,深知倘若自己再诞下路易的遗腹子,国政便不可收拾,只得来向贝居因会求助。王妃本是我贝居因会的俗家弟子,我一向对她颇为照拂,便亲自去了趟巴黎,偷偷带走婴孩,绕道阿尔卑斯返回布鲁日——我救下卡莱尔先生,便是在那时候,我只告诉他这是路易之子,却不敢说与王妃有关——从此贞德便留在布鲁日,被我悉心抚养,教以武功。自从开派祖师希尔德嘉德以来,她可算是会中最出色的武学奇材。

  说到这里,加布里埃拉嬷嬷脸上浮出慈爱神色。理查道:“如此说来,贞德脖子上挂着的那枚宝石,就是法皇王冠上的那枚法兰西之蓝么?”加布里埃拉嬷嬷道:“修士目光如炬,真是见一叶而知寒秋,实在佩服。法兰西之蓝乃是查理曼王冠上的装饰,伊莎贝拉王妃把贞德交与老身之时,把这枚法兰西之蓝塞入襁褓,说日后若是相认,好有个凭证。”

  理查于法国皇室典故颇为熟稔,当日一看到这枚宝石,便模模糊糊猜出来历。那顶法皇王冠本是查理曼大帝的遗物,其上缀有数枚玉石,还有耶稣殉难时流传下来的圣物十字架残片,乃是历代王室正统的关键信物。查理七世在兰斯登基之时,就是戴的这顶王冠,方才赢得群臣心悦诚服。

  嬷嬷又道:我原想让她作个修女,在贝居因会一世安稳渡过。可近年以来法兰西国事日蹙,贞德虽然已经绝志事主,可她毕竟有王室血脉。我便瞒住身世,把嘉德剑授予她。这把圣女剑是嘉德祖师传下的至宝,凡是持剑者,必须要秉承圣女之名,匡济世事。贞德得了这把剑,十分欣喜,还立下圣女誓言,把法兰西复国视同己任。我这才放心让她带着法兰西之蓝下山,去助自己母亲与哥哥一臂之力。

  理查皱眉道:“这事可大大不妙。贞德姑娘的出身如此敏感,查理七世又怎会容忍她呢?”加布里埃拉嬷嬷道:“查理七世并不知道真相。我让贞德把法兰西之蓝只拿给伊莎贝拉看,伊莎贝拉看到,自然就明白了。你看贞德一到希农,立刻手掌兵权,这都是王太后暗中助力的缘故。”

  理查冷笑道:“权势面前无亲情,伊莎贝拉太后爱护儿子,只怕如今查理七世早已尽知内情了。”加布里埃拉嬷嬷道:就是他知道了也不打紧,贞德只要把法兰西之蓝带在身边,查理七世便不敢有什么举动。

  理查听到这里,霍然起身,面色霎时苍白一片:“这可糟了!贞德姑娘在巴黎附近疗养之时,并没把法兰西之蓝带在身上。她说早已被太后借走,用去给王太子登基加冕。”加布里埃拉嬷嬷听到这里,原本沉稳的表情大为震动,目光一凛:“可伊莎贝拉为何要这么作?”理查急道:“这岂不是很明显么?她爱惜自己儿子,便把那宝石骗到手,嵌在查理曼的王冠之上,顺利遂了儿子登基之愿。从此查理七世对贞德姑娘便再无半点顾忌。”

  加布里埃拉嬷嬷疑道:“若非贞德力挽狂澜,法国皇室早已被连根拔起。查理七世怎会作自断臂膀的蠢事?”理查一时冲动,也顾不得礼貌,张嘴大声道:“嬷嬷您在修道院时间太久,对世情看的忒单纯了!查理七世刻薄寡恩,猜忌成性,怎会容得了贞德姑娘?自从他在兰斯加冕之后,对贞德便处处掣肘,先是削减贞德兵权,以致她战力不敷,不得不在全法兰西大撒英雄帖;后来又在巴黎突然下令撤兵,以致贞德苦心筹划功亏一篑,就是明证!”

  加布里埃拉嬷嬷听了理查的一番话,也不为仵,只是手捻着念珠,沉吟不语。她在欧洲武林德高年劭,是公认的顶尖高手,可长年隐居在贝居因会的修道院,不与外界交通,于这宫廷内斗反不及理查看得透彻。她亲手教出来的弟子贞德,自然更无心机。

  过了半晌,老嬷嬷方迟疑道:“如此说来,我派她下山,竟是害了她?”理查正色道:“也不尽然。贞德姑娘力挽狂澜,使法国免遭灭国之灾,这是上帝也要称赞的义举,配得上她手中圣女剑的昭昭用意——只是如今局势已经大变,法国王军占据主动,又有大批贵族贵族依附,就连勃艮第也摇摆不定。反观英人,国王尚幼,又是权臣贝福德公爵辅政,弱主强臣,早晚生变。就算没有贞德,法军亦有足够机会击败英格兰人。”

  说到这里,理查站起身来,冲加布里埃拉嬷嬷深深一拜道:“这次我来,就是想恳请院长亲自出山,劝说贞德放下圣女剑与圣女职责。她年纪尚轻,法兰西国运由她一肩承担,委实太重了。”加布里埃拉嬷嬷听到他忽然这么一说,不禁一怔,旋即道:“修士何以对贞德关心到了这种程度,莫非……”

  理查知道嬷嬷心中疑虑,坦然道:“我自幼宣誓守西妥斯会的戒律,一心侍奉天主,俗世种种,于我乃如过眼云烟。贞德姑娘上应天主,下应人道,又有玲珑剔透的天然之心,我只是不愿让这样的姊妹被浊流污染罢了。”

  嬷嬷却笑道:“你果然这么想么?”理查迟疑片刻,方道:“在下对贞德姑娘,正如但丁之于贝德丽采。”加布里埃拉嬷嬷显然看过《神曲》,眼神非喜非怒,理查有些窘迫,又不敢回避视线,只得暗暗运起内功,压住自己心头涌出的异样情绪。

  嬷嬷也不继续逼问,起身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慢慢道:“贝居因会的这一把圣女剑,承载着神圣职责。自嘉德祖师以降,历代拿起这把剑的人,无不尽心竭力应誓履职,不是死于非命,就是心血耗费过钜,以致年华不永。想不到这圣女剑的宿命,到这一代还是逃不脱……我当初授剑给她,只是希望她毋需知道自己身世,也能靠着圣女剑的誓约全力协助法兰西复国,早知如此……也罢,老身便破例出一次山,把贞德带回贝居因会,这圣女剑,不拿起来也罢。”

  她语气忽而放缓,似是提醒理查一样:“可理查弟兄,你该知道。倘若贞德放下圣女剑,等若是卸下圣女之责,便要作回到普通修女,立下守贞誓言,一世隐在贝居因会不问世事。你可愿意?”

  这“你可愿意”四字,却说得大有深意,理查也划了一个十字道:“有贞德姑娘这样出色的人物虔诚信神,实在是我教之幸。”他口中如此说,心里却没来由地钻出几缕遗憾,虽轻描淡写,却如同附骨之蛆,无论如何运功都无法平抑。

  加布里埃拉嬷嬷见理查答的言不由衷,默默摇头,也不说破,摇动铃铛唤了两名修女,转头对理查道:“贝居因会不便留男客,今晚权且委屈修士你寄居附近的教堂,明日等我交待好事情,咱们就出发。”理查连忙称谢,又是欣慰,又是别有一番滋味。

  一夜无话。次日加布里埃拉嬷嬷安排了贝居住因会的诸项事宜,又安排了一辆马车一匹骏马,与理查两人一乘一骑,朝着法兰西赶去。

  一连数日赶路,理查在路上陆续听说了最新的战况:贞德挥师北上,绕过巴黎,正在贡比涅地区与英格兰、勃艮第人对峙,看来查理七世忌惮贞德在军中的威望,还不敢掣肘的太过明显。理查听到这消息,长长松了一口气,只要贞德呆在军中,就可安然无恙。

  这一日他们两人不觉已经进入贡比涅地区。理查忽然听到远处一阵马蹄急响,手搭凉棚望去,看到塞隆骑在马上,正在狂奔。按说塞隆是贞德的贴身护卫,如何只身在这里出现?理查颇为惊奇,勒着缰绳大声呼唤。

  塞隆听到声音,急忙纵马过来,快到马车身前时,整个人竟一下收束不住,从马背上滚下来,显然是疲惫已极。理查心中悚然一惊,赶紧扶他起来,连声问道发生了何事。就连加布里埃拉嬷嬷都掀起了车帘,投来疑虑一瞥。

  塞隆一看到理查面容,突然哇哇大哭起来,一时间涕泪交加。理查连问了数声,塞隆才哽咽道:“修士……贞德将军她,她……被英格兰人捉去了。”

  第四章阿布里塔楼

  听到塞隆说出这一番话,理查惊得魂飞魄散。加布里埃拉嬷嬷下了车,双眉紧蹙,运起指力连点了塞隆数处。塞隆这才平复了情绪,抽抽噎噎把原委说出来。

  原来自从理查走后,贞德一行返回大营,却发现查理七世任命了新的法军主帅,而贞德则被派去率领一支偏师扫**贡比涅附近的残敌。

  贞德虽有些不满,但君命难违。她来到贡比涅之后,连下十几座城堡。前几日贞德带了卡莱尔、塞隆与百余名士兵出城勘察地形,不意遭遇了勃艮第人埋伏,主使者正是皮埃尔科雄。还是贞德凭着掌中圣女剑杀出一条血路,掩护众人朝最近的法军城堡撤退。谁知到了城堡墙下,城内的守军却不敢开城。贞德连续叫了四门,俱都紧闭门户,只得率众绕路而走,她自己毅然断后。只可惜纵然贞德有绝世武功,以一人之力抵挡大军终究还是寡不敌众,被科雄所擒。塞隆死里逃生,正急急忙忙赶回大营报信求援。

  听到塞隆讲完,理查心如刀绞,不由得一拳怒砸在马车上,让辕马一阵嘶鸣。这明明就是查理七世的借刀杀人之计,想不到这厮居然毫不掩饰,当真视天下公论与道义于无物!他又想到勃艮第和英国人平素对贞德的怨恨,心中又是一阵发凉。

  加布里埃拉嬷嬷走到理查身边,按住他肩膀一股温润内力贯注进来,让他原本烦乱不堪的心绪稍稍平复下来。嬷嬷道:“理查弟兄,如今我们该如何?”她面色镇定,按在理查肩膀的右手却微微发颤。塞隆擦了擦眼泪,抢声道:“咱们赶紧去附近的法军营寨,让他们发兵救援。”

  理查冷哼一声:“查理七世存心要害贞德,又怎会派人来救援了。何况这里距离最近的法军驻地也有二、三十法里。一来一返,只怕贞德早已经被勃艮第人带走了。”加布里埃拉嬷嬷道:“那么依修士你的意思……”理查决然道:“事不宜迟,咱们应当马上行动,趁勃艮第人还未进入城堡,把贞德姑娘救出来。倘若等到贞德被关入城堡水牢,深垒高壁,就难了。”

  加布里埃拉嬷嬷与塞隆点头称是,塞隆道:“卡莱尔先生已经先行跟踪勃艮第人而去,我们循他留下的记号,应该能追的到……只是,只有我们四人,能在万军之中救出贞德将军么?”说罢看着加布里埃拉嬷嬷,眼露怀疑,显然是怀疑这满脸皱纹的老太太能有多大本事。理查道:“塞隆!你可是她是谁?她便是贞德姑娘的授业恩师、贝居因会的院长加布里埃拉嬷嬷。”塞隆慌忙拜倒,口称恕罪。嬷嬷搀他起来道:“如今救出贞德这孩子是大事,这些礼还是免了罢。”

  于是嬷嬷把辕马解下来,与理查、塞隆一人一骑,急急忙忙朝着勃艮第人撤军的路线追去,恨不得肋生双翅,象天使一样飞过去。贡比涅地区河道纵横,森林密布,好在卡莱尔一路上留下许多记号。眼看夕阳西下,远远已能看到勃艮第军的旗帜,还有密密麻麻的帐篷,其中炊烟袅袅。看来今日他们打算就地扎营。

  靠着事先约定的记号,他们先与卡莱尔碰了头。卡莱尔没料到加布里埃拉嬷嬷居然亲临,两人相见,略寒暄了几句,便转到了正题。根据卡莱尔观察,这一队勃艮第人约有三千之众,其中不乏高手,皮埃尔科雄应该也在军中。

  理查提议说等夜深之后,他们三个人潜入营寨,卡莱尔负责把勃艮第人的粮秣辎重点燃,使之混乱啸营;理查趁乱去救出贞德,嬷嬷在一旁准备出手对付科雄的干涉;塞隆武功不高,留在营寨之外看守马匹,接应众人。卡莱尔与嬷嬷都说好计,塞隆虽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跟着去只会添乱。

  于是等到夜深,他们依计而行。这三个人各自身负绝技,轻易便潜入勃艮第军营。偶尔有一两个警觉的哨兵觉察到异样,早被嬷嬷一指隔空点倒。过不多时,营寨西侧隐有火光,迎风而盛,一下子烧了起来。哨兵连忙大声示警,勃艮第人正在睡梦中,骤然听到警报,倒有许多人衣服尚未穿好就冲出来了,找兵器的找兵器,提水的提水,一时大呼小叫,场面混乱至极。

  理查估计贞德定是被关在主帐之内,此时正是好时机,便望着帐篷纹饰悄悄过去。他刚到帐边,还未伸手掀帘,就听耳边一声怒喝:“哪里来的贼子!敢来劫营!”声音十分熟悉,转头一看,竟是朗泰罗斯。朗泰罗斯看清理查面貌,先是一惊,然后咧开嘴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理查修士,你是来救你的魔女小情人儿么?”

  理查怒道:“休要侮辱贞德姑娘!”一拳打过去,朗泰罗斯闪身轻轻躲开,又道:“你这一份深情执念,实在令人钦佩。只可惜上帝行事神秘,不是凡人所能揣度的。你的小情人,早已被尊师送去卢昂了。”理查听了,手里招式一缓,心头大震。朗泰罗斯见他露出破绽,凶光一露,掣出爱尔兰斩剑,糅着犹大福音的内力攻了过来。

  本来理查武功与朗泰罗斯不分轩轾,路加福音与犹大福音旗鼓相当,只是如今听到贞德竟不在营中,理查心绪纷乱,手里慢了一拍,被朗泰罗斯抢到了先机。朗泰罗斯一面狂攻,一面好整以暇地说道:“你那魔女小情人儿生得倒是漂亮,就是倔强了些,几次寻死都被尊师拦下来。巴黎的英格兰蛮子可都摩拳擦掌等着一亲芳泽,不知道那小美人儿能否消受的了。”说完猥琐地哈哈大笑。

  理查怒意更盛,呼吸错乱,一个不慎,被朗泰罗斯刺中了右肩,爆出一片血花。朗泰罗斯道:“你身为立了誓约的修士,居然对一个贝居因会的小娼妇动了真情,实在是有辱上帝门庭!我今日就算是代天绝罚!”又是一剑挥过,理查晃晃身子,躲闪不及,朗泰罗斯心中大喜,正要挺剑刺穿他的心脏,忽然觉得身后劲风大起,回头一看,却看到加布里埃拉嬷嬷冷脸相对。

  加布里埃拉嬷嬷淡淡道:“你口吐污秽,在贝居因会吃的苦头还不够么?”朗泰罗斯大骇,他当日闯入贝居因会,被嬷嬷撞见,只交手了三招便几乎丧命,知道这老嬷嬷的武功深不可测。此时她竟然出现在自己背后,心中震骇可想而知。朗泰罗斯二话不说,转身就要施展出轻功逃走,不料发觉四肢百骸象是被寒冰冻僵,半点提不起气来。

  加布里埃拉嬷嬷道:“地狱第四狱乃是寒冰之地,专为亵渎之人所备。你如今所做所为,正该去那里。”她手指颤动,嗤嗤几声气劲射去,朗泰罗斯觉得浑身一麻,连嘴都无法张开。理查这时恢复了清醒,想到这人对贞德的亵渎之词,不由又恨又怕,意由心生,劲由意发,双掌挟着雄浑内力“啪”地拍在朗泰罗斯双耳。朗泰罗斯双目一滞,头骨尽裂,不久有潺潺鲜血从七窍流出,眼看不行了。只是他体内寒劲未解,尸身兀自直立不倒。

  理查对加布里埃拉嬷嬷道:“科雄已经带着贞德先离开了大队,直奔卢昂而去。看来朗泰罗斯已经觉察到了贞德身世,还告诉了他老师。英格兰人倘若知道贞德价值,只怕她处境更惨,我们看来得立刻去卢昂了。”加布里埃拉嬷嬷点头道:“正该如此。”老嬷嬷神功一收,寒劲撤回,朗泰罗斯的尸体“噗通”一声这才栽倒在地,周身泛紫。理查道:“听说犹大福音十分阴毒,使这门功夫的人,死后毒素反噬,会让全身发紫,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卢昂位于法国北部诺曼底,是联系英伦岛与法兰西北部的重镇,英格兰大军主力即驻屯于此。这一段时日以来战事险恶,搞得英人异常谨慎。虽然暂时不曾封城禁止居民出入,但摄政王贝福德公爵一声令下,大部分卫兵由当地人都换成了英格兰士卒,矛横桥上,弩架城堞,盘查一日严甚一日,平添几分紧张气息,把个卢昂城经营成了戒备森严的军事要塞。

  这一天日过正午,看守西侧城门的三名英卒正闭眼打盹,一人忽然听到远处马蹄声响,轮声辚辚,不由得连忙唤醒同伴,举目望去。只见一位银盔亮甲、束发簪缨的少年骑士雄赳赳跨在马上,身后两位扈从护着一辆华丽二轮马车,朝着卢昂而来。马车上还竖着一面小旗,旗上绘有一杆断枪、三只飞燕。

  英卒把长矛横在手里,喝令骑士停下。那位少年骑士也不下马,高高在上趾高气扬叱道:“你们这些贱民,狗一样的东西,敢挡小爷的路?”英卒见他态度倨傲,又是贵族打扮,心中有些惊疑,连忙陪笑道:“公爵如今下了命令,为防法人奸细渗入,出入卢昂都得要凭路引,不是小的故意为难。”

  那少年大怒,挥鞭就要抽打,旁边一个扈从大叫道:“这一位莱昂子爵乃是香槟斯泰尔家族的长子,特来襄助贝福德爵爷,如何怠慢!”另外一个扈从踏步上前,拦住骑士的鞭子,劝道:“少爷,这些士卒也是职责所在,何必与他们见识,待我去与他们说说。”

  这扈从走到卫兵面前,笑道:“几位老哥,且听我说几句。”其时贵族气焰跋扈,鞭打平民小卒乃是寻常事。这些卫兵们见这扈从帮自己免去一顿鞭打,面色缓和不少。那扈从道:“斯泰尔家族一向对公爵与陛下最是忠心,听到战事有变,就派了爱子莱昂子爵从香槟赶来勤王。兵贵神速嘛,我们走的急,不曾带甚么路引。几位小哥权且通融一下,都是为了陛下啊。”

  自从英格兰入侵法北以来,常有各地大小领主前来英营投诚,并不算什么奇事。那为首的卫兵开口道:“倘若是来投诚的贵族,我们自然不会为难,只是……”他转身唤来一名勃艮第士兵,勃艮第士兵朝马车上的旗帜看了一阵,点头道:“不错,正是斯泰尔家族的断枪三燕纹章。”

  那少年骑士在马上不耐烦道:“我已与公爵还有军情商议,你们误了大事,仔细公爵拆了你们的骨头!”他的扈从不失时机悄悄塞给卫兵几枚银币,卫兵掂了掂手里重量,面露笑容,忽然看到马车,抬手问道:“那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

  那骑士冷哼道:“凭你们也配问!”他叫另外一位扈掀起马车一帘,原来里面是一位老嬷嬷,正闭目默祈,说不出的虔诚。众卫兵一惊,惶然缩回,口称上帝宽恕。为首的连忙命人搬开城前拒马,打开城门放这一队人进去。

  这队人进了卢昂城,拆下纹章旗,寻了一处小旅馆落脚。甫一进屋子,少年骑士一改跋扈嘴脸,冲那两名扈从与老嬷嬷道:“这一路上委屈三位了。”原来这骑士是塞隆,那两名扈从是理查与卡莱尔化装的,安然坐在马车里的却是加布里埃拉嬷嬷。

  塞隆自幼受骑士正统教育,举凡西欧贵族家族系谱,纹章、旗杖、典仪无不熟稔于胸,举手投足带着贵族气度。理查估计卢昂城内戒备森严,故而想出这么一条瞒天过海之计。

  卡莱尔脱下扈从衣服,变回吟游诗人装扮道:“如今进了卢昂城,强敌环伺,须得加倍小心,嬷嬷您权且歇息,我们三人出去打听一下贞德下落。”嬷嬷点点头,又叮嘱道:“依着惯例,女性囚犯另有安置,一般不囚在牢中,而是交由当地女修道院看管,你们按照这条线索,或有所得。”

  理查、塞隆、卡莱尔三人变换了装束出门,在卢昂城里寻访了大半日,转变了三、四个女修道院,却是一无所获。看来科雄擒获贞德一事,英格兰人秘而不宣,是以绝大部分卢昂人并不知道那大名鼎鼎的贞德,正囚禁在这城下某处。

  眼看太阳行将落山,卢昂城施行宵禁,开始有大队军士沿街巡行,喝令行人速速回家。卡莱尔对塞隆与理查说:“今日看来,不如早些回去,明天一早再来打听。”塞隆急道:“可贞德将军怎么办?”卡莱尔道:“贞德姑娘身份敏感,价值巨大,他们断不会为难她的。”

  理查心中虽然焦虑,却也知道此事急不得,他环顾四周,也只得赞同卡莱尔意见。三人回到旅馆,吃罢晚饭后各自休息。理查运功调息了片刻,却觉得烦躁不堪,索性走出房间,在旅馆附近溜达。

  他与两名英格兰士兵擦肩而过,无意间听到其中一人抱怨道:“那阿布里监狱明明有守军,干嘛派我们去,这时节晚上怕不冷死人。”另外一个人道:“你莫抱怨,咱们还算不错了。我那个约翰表弟和几十个兄弟还要连夜把阿布里的囚犯都押送去加莱哩,岂不是更惨?”一人奇道:“既然牢里都空了,为何还要叫我们去守卫。”另外一个人道:“教你去,你便去,上头的事情,何必咱们操心。”

  理查凝神静听,不觉一惊,心想这莫非是为了囚禁贞德而作的调动。他见两名士兵即将走远,一时也来不及通知其他人,便屏息宁气跟在后面,一路跟踪。不一会儿,他们来到卢昂城东区。远远可以望见高丘之上有一座石制塔楼,高大巍峨,夜色映衬下显得颇为阴森。想来就是士兵口中的阿布里监狱。

  塔楼四周戒备十分森严,如临大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四周被一条深沟环绕,只有一座吊桥与外界相连。理查无法再前进,只得另寻途径。

  经过一番观察,理查发觉阿布里塔楼并非笔直,而是朝南侧稍稍倾斜,与旁边一段绕过内城的城墙相距不远。理查看到这个破绽,便施展出轻功,趁着黑夜掩护象壁虎一般帖墙而行,避过卫兵视线,快接近阿布里塔楼时猛然起跳,“噗通”一声,身子斜斜落入水中,双臂却及时扒住了对岸的河沿边缘。

  这一起一落虽然短暂,却极耗体力,理查好不容易爬上对岸,已经是大汗淋漓。低头一看,双腿的裤子被护城河里暗藏的挠钩刮得七零八落,不禁暗叫侥幸。倘若刚才一步踏错落入河心,只怕已经死透了。

  他喘息片刻,仰头去望,看到塔楼只有一侧开有窗口,此时唯有第五层亮着灯光。这一侧面冲着吊桥,吊桥旁的关卡灯火通明,几乎不可能不被卫兵发现。理查便从另外一侧攀援而上,这一侧全是麻石直壁,凹凸不平,一会儿功夫就爬到了五层的高度。

  这塔楼虽高,墙壁却不甚厚。理查左手抓住一块凸出来的圆石,右掌使出暗劲,往墙壁上的一块石砖奋力拍去,那块石砖发出闷闷一声,用手再一抓,已经四分五裂。理查掏开残渣,再如法炮制,竟被他挖出一个孔隙来。他略歇了歇,把眼睛顺空隙望过去,登时浑身如中了寒冰掌一般,几乎要跌下塔楼去。

  孔隙的另外一侧是一处阴森的空房,里面堆放着各色刑具,让人望之悚然。一位纤弱少女的双腕被铁链牢牢锁在墙壁上,**的双腿蜷缩在一起,整个人垂下头去,只看到一头黯淡无光的金发。

  少女听到对面墙壁有砖石响动,勉强抬起头来去看,恰与理查四目相对,眼神不禁一亮。理查看到贞德面容憔悴,清减了不少,心中大痛,正待要张嘴呼喊,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科雄旋即走进屋子。贞德连忙把视线移开,小腿却微微抽搐。

  科雄裹着一身黑袍,低头端详了一番自己手中的猎物,咧嘴笑道:“贞德小姐,这卢昂城内可还住的习惯?”贞德冷哼一声,并不答话。科雄也不以为仵,掀起黑袍,在贞德对面施施然坐了下去,划了一个十字道:“我们在天上的主啊,让这只迷途的羔羊改悔罢!”贞德猛然抬头,俏目圆睁:“你这犹大福音的门徒,狗一样的人,竟还敢妄称主名?好不可笑!”

  科雄从容淡定,袖手一指旁边的铁处女道:“自从我作了主教以来,死在我神圣裁判所的魔女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几套刑具替上帝铲除了多少魔鬼的信徒。”他忽然口风一转,“贞德小姐你也是魔女,我却一直礼遇有加,不曾用刑,你可知是何缘故?”贞德道:“呸!我是贝居因会院长亲授的圣女,岂容你凭空污蔑!”

  科雄哈哈大笑:“你手里没了嘉德剑,又有谁能知道了?本座之所以对你青眼有加,却是看中了你的另外一重身份。”贞德冷冷道:“我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和你这披着信徒外衣的犹大邪魔不同。”科雄撇撇嘴,用萎如枯枝的手指点着贞德道:“你的身世,只怕你自己都尚且不知哩。”贞德面露疑惑,不知这个犹大传人狗嘴里又要吐出什么象牙。

  主教站起身来,凑到贞德面前,一字一顿道:“你与当今法兰西伪皇查理七世,乃是同胞兄妹,父亲是奥尔良公爵路易,而伊莎贝拉王太后就是你的亲生母亲。”贞德闻言,放声大笑:“这等荒谬的话,也亏得你说得出口!”科雄道:“亚里士多德曾言道,真相远在想象外。你年纪尚幼,故而受人蒙蔽,被人利用,这也不足为奇。”然后他把种种证据约略一说,其中推测猜想之处,与理查当日的想法几乎一样。理查在墙外偷偷窥视,也暗赞这科雄主教眼光果然了得。

  听罢科雄的一番推断,贞德娇躯一震,沉默不语。科雄微微一笑:“信主之人,不打诳语,我所说的,只是推断。姑娘你冰雪聪明,却该知道我所言,与实情无不契合。你道我军何以能在贡比涅料敌先机?正是查理七世派人送来密信暗通声息。他对亲生妹妹你如此猜忌,正是为了铲除同宗,保住皇位啊。”

  理查在外面听到,心中狂怒,这查理七世为了排除异己,竟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屋内科雄见贞德眼神有些涣散,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故作慈祥,去抚摩她的长发道:“查理七世所为,令人齿冷。贞德姑娘你为他尽心竭力,他却如此昏庸,就连我等都心中不平,想为姑娘你叫屈了。”贞德把头一晃,尽力避开他的手掌,低声道:“你到底要怎样?”声调有气无力,竟比刚才要疲惫数倍。

  科雄见她如此模样,不禁大喜道:“这次擒贞德小姐你来卢昂,实在是不得以。如今真相大白,你我不妨摒弃前嫌。倘若你跟我军合作,公开以奥尔良公爵之女身份站出来,戳破查理七世的伪皇室血统。法人必然不战自乱,伪朝覆亡计日可待。届时我上书英皇,你想要哪块封邑甚么爵位还不是探囊取物?”他说罢从怀里取出那柄圣女剑来,又道:“若是姑娘你,我亦可以将此剑还你,助你号令西欧江湖,你的师门贝居因会亦可得到大笔封赏,从此能与梵蒂冈分庭抗礼,岂不是两全其美?”

  贞德勉强抬起头,看了看那鞘中的圣女嘉德剑,从头扫到尾,眼神流出一丝柔情与眷恋,喃喃盯着剑身上镌刻的拉丁文念道:“因信称义,因信称义……你贵为主教,可知因信称义的道理?”科雄只道大计已成,随口答道:“我主英皇是君权神授,贞德姑娘你弃暗投明,便是‘义’之所在。”

  却不料贞德眼神陡然锐利如电,面露坚毅,朗声道:“你这犹大传人,怎会懂得因信称义的精义!圣保罗曾说,心中信仰坚固,方能称义,信之所行,义之所在。我乃是天授圣女,信主之心坚若磐石,誓用此剑斩尽天下邪魔!你这恶魔的仆从,区区俗世之利,又岂能动摇我心中信念?”

  她这一番义正词严,气势煌煌,竟逼得科雄竟有些窘迫,便问道:“查理七世如此对你,你便没有怨恨么?”贞德昂然回道:“我驱逐英虏是为法兰西苍生计,与查理七世全无干系。我既然手持圣女之剑,就会谨守誓言,助法兰西复国,除死方休。”

  科雄面色一寒,冷笑道:“什么圣女!我实话教你知,伦敦的几位法官已经到了卢昂。明日法庭开审,你便是遗臭万年的魔女!要直接送上火刑架上,到时候烤炙之苦,可比地狱还痛苦几万倍。”贞德极力挺起身体,手腕上的铁链被拽得叮当作响,她大声叫道:“除了天上的主,谁能审判世人!”科雄手拿长剑,仰天大笑:“本座在这卢昂城内,就是上帝,谁也阻不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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