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9日,我在晚上八点五十搭乘川航的飞机,从祖国的首都北京返回前祖国的陪都重庆。我坐在19排C,靠近过道,在我旁边坐的是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孩子和他妈妈。由于我平时多行善举的关系,飞机起飞的很平稳。
等到起飞十五分钟以后,我拦住最漂亮的一个空姐,礼貌地问她是否可以使用手提,在得到她同意以后,我打开了自己的电脑,开始写玛雅征服史。
写文这种东西绝不能占用假期和空闲时候,那种宝贵时间是留给打《三国无双》和《文明》的。只有在极端无聊却又没有其他消遣的场合——比如飞机上——写文才会有意义,这真可悲。幸亏我不是臭文人,所以倒没什么。
敲入第十一章的标题,写了几段话,然后旁边的那个小孩子发现了我的电脑。他刚才就一直在四处乱看,显然手提电脑这种东西对他很有吸引力。他靠窗户坐,看不清楚屏幕,就扯他妈妈的袖子。他妈妈于是对他说:“叔叔正在拿电脑工作呢。”
“是哥哥!”我在心里愤怒地嚷道,然后装作全神贯注的样子盯着屏幕。这时候最好就是保持沉默,七岁的小男孩是地球上最可怕的生物,他们有好奇心、行动力、破坏欲以及《未成年人保护法》。如果贸然与他交谈,后果不堪设想。
他妈妈这时转过头来,好奇地朝屏幕看了看,问了一句:“请问您这是在写小说吗?”
我迟疑了一下,写小说并不算丢人,但是要向她解释什么是殷商舰队玛雅征服史,这个就很不靠谱。而且我该怎么告诉她我的身份呢?一个为高卢人打工的上班族在飞机上写小说?这太可笑了,为了避免麻烦,我撒了今天的第一个谎。事后证明这是我迈向追悔莫及的第一个台阶。
“哦哦,不是,是资料整理,公司要用的。”我含糊地回答她。
这位母亲的好奇心显然不逊于她儿子,她指着屏幕说:“是什么公司呀,看起来很像是小说,有人物,还有对话。”
我现在明白撒谎者的困境了,为了掩饰自己的谎言,必须要撒一个更大的谎。“是文化公司,文化公司……”
“你们公司叫什么?”
“唔……唔,啊啊,不大,也没什么名气,我就是给他们兼职,叫什么什么龙文化公司。”
“是不是搞影视剧本什么的啊?”
“对,对,也有业务……”谎言在不断升级,我的手心开始微微沁出汗水。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我一直盯着屏幕,以为我要工作了,很善解人意地闭上了嘴。事实上那时候我已经完全失去了灵感,全部的脑细胞都调动起来编织新的故事。
有人说写文其实就是一种暴露狂,是作家把自己暴露给别人看。按照这个比喻,那么作者写作阶段显然是宽衣解带了,我不介意裸奔,但是在脱衣服的时候如果有人在旁边看着,就会非常不好意思,然后啥也写不了。
那位年轻的妈妈虽然不再问问题,但仍旧盯着屏幕,这让我坐立不安。如果这一路上都保持这样的态势……太可怕了,我无法忍受。
我突然想到一个解决的办法,她不是看着我的屏幕吗?那么我就写一些在常人眼里极端乏味的东西把她吓退就是了。于是我开始跳过铺陈和叙述,先从玛雅文明的政治体制写起,然后故意反复使用“立法”、“三权分立”之类的术语。这些东西很枯燥,我写出来又不费脑筋,打字如飞。
“哎呀,叔叔你打字速度好快。”小男孩羡慕地叫道。
“朋友,叫我哥哥。”我在心里怒喝,仍旧保持着原有的速度。他妈妈则开口问道:“您是不是专业作家啊,打字这么快。”
“打的多了,慢慢就习惯了。”我冷淡地回答。
“这是关于什么的,我看的眼睛都花了,看不太懂。”她指着WORD文档问。这是个好兆头,说明我的乏味战术奏效了。我心头一喜,一时大意,随口答道:“关于历史的。”
“那个什么玛雅文明是哪国的历史?欧洲的?”她看到我在那几段文字里总是提到玛雅文明。
“糟糕……”我心中暗暗叫苦,这个话题一起,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解决的了,必须第一时间把这个话题堵住。“不,是南美洲的,是13世纪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印第安部落迁徙路线的一个分支。”
这个小小的反击胜利了,她摇了摇头,很不好意思地说:“这些东西好深奥,听不太懂。”
“呵呵,我的专业就是这个。”我一方面是自吹自擂,另外一方面是不得不顺着刚才的谎言编下去。她转过头跟她儿子说:“你看叔叔多厉害,研究历史的。”
“叫我哥哥!”我在心中冷静地指出他们称呼上的错误,同时摸了摸鼻子,看有没有变长。
接下来空姐开始忙着发纸巾和饮料,这为我赢得了十几分钟的自由时间。我总算可以在毫无干扰地情况下写点东西。这段时间的工作卓有成效,我完成了第十一章的开头部分,构思好了这一章写些什么,并且写下了标题“公共关系实战案例一则”。
我应该可以起一个更有创意的名字,但是我没有。大概是市场营销出身的关系,我总希望把标题起的煞有其事一些。
很不幸地是,刚敲完这个标题,小男孩的妈妈就看见了。她眼睛一亮,指着这几个字说:“哎呀!原来你是在写教案呀?”
我还能说什么……难道真的告诉她我只是在为一堆恶搞文字起一个装B的标题?绝不!于是我只是点了点头,默认了她的猜想。
“公共关系?这个专业我倒听过,你是大学里的讲师吧?”
我继续装死,心想谎言横竖都已经编到这地步了,索性无耻到底罢。
“听说现在大学挣钱也不容易,所以你才会去文化公司兼职吧?”
“……”
我几乎以为这是上天让我写新文的启示了,再这样下去,我会从流亡香港的朝鲜作家变成在影视文化公司打工的大学公共关系课讲师,天晓得接下来我会变成什么。
不幸中的万幸是,那位女士显然并不真正了解公共关系理论,所以“玛雅”、“殷商”、“公共关系”几个词混杂一处,她也没提出任何质疑。
万幸中的不幸是,我为了查证一个细节,把文件翻到前面几章。她看到了那段攸侯喜指挥官与哈马祖尔守卫队长的对话,即使是再无文学常识的人,也绝不会把这个当成一所正经大学的正经讲师写的正经公共关系课教案。
“怎么你们的教案里还有小说呀?”
这时小男孩跳出来问:“妈妈,什么是小说呀?”她和蔼地解释:“就是你喜欢听的故事。故事写到书上,就是小说。”
“那,叔叔,你写的是小说吗?”小男孩凑过来问我,两只清澈明亮的眼睛充满着求知的渴望。
“呃……算是吧,这不一样……写着玩的……唔唔,这个其实是公司的要求。”
“哇,你们公司让你们写历史小说?”小男孩的妈妈很惊讶。
我轻轻地在驮满谎言的骆驼背上放上最后一根稻草:“……算是吧……只是工作。”
在下一个瞬间,背满谎言的骆驼轰然倒地,她回过头去,冲后一排的她的一些什么亲戚朋友兴奋地说:“哎,哎,你看看,大学老师,写小说呢!”
于是后面又探过来几个人的脑袋。呜呜呜呜,好可怕好可怕,我被好多怪阿姨包围。我不能啪地一声关掉电脑,那样显得我故意躲着人家,不礼貌;也不能继续写文,事实上我的已经完全不在状态了。我甚至不能切换到其他工作文档,旁边的人已经知道我是个“大学公共关系讲师兼文化公司职员”,我突然打开一份全是配电产品销售业绩的表格,岂不就露馅了?
我唯一能作的,就是停止打字,学余秋雨摆出一副深思熟虑忧国忧民的表情,装出一副死相。那些怪阿姨则开始问问题。
“我们企业老总还想出本自传呢,找个人写得给多少钱?”第一个怪阿姨问。
“你们跟报纸熟不熟?写不写新闻?”第二个怪阿姨拿着飞机上发的重庆晚报,用重庆话问。
“你们不知道,写小说现在可赚钱。”谢天谢地,第三个怪阿姨用得是陈述句。
恶梦持续到我尿遁为止,我在厕所呆了十分钟,回到座位上后趁电脑进入休眠状态,把他关了搁回包里,开始闭目养神。飞机降落在江北机场以后,我飞也似地逃了,但还是被我听到一句痛彻心肺的话:
“叔叔再见。”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撒谎是不对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