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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棠棣之华

棠棣王朝 陈峻菁 14658 2024-10-20 02:40

  

  前几天还风景如画的德胜双城,如今已经被赤红色的烈焰吞没了。

  浓浓黑烟翻滚在黄河河面上,几十条快船同时顺流而下,船上的大铁锅里放满滚油,锅旁站着十名手持大斧的壮汉,斧手前面又有五名盾牌手持一人多高的重盾环立,遮挡着浮桥上如蝗的飞箭。

  快船驶近浮桥之旁,斧手投入火种,油锅中登时烈焰腾空,斧手们点燃锅边裹满浸脂棉花的木棒,往浮桥上不停投掷着。

  三十条火船几乎同时被截江铁链拦住,三十口大油锅里的烈焰也同时腾空舔食着粗如巨蟒的横江铁链,很快将链条烧得通红。斧手们抡起身后雪亮的大斧,往烧红处此起彼落地砍斫着,不到一柱香功夫,一根长长的横江铁链已经被砍断,而浮桥上也已经多处着火。

  唐军的战船迎向火船,梁军后援的三十条火船也跟了上来,跟在前面船队后不远,不断补充着被击沉的火船,往下游不断行进。

  李嗣源望见火势凶猛,心知一旦浮桥与横江铁链全都被毁,德胜南城的两万唐军只能撤向河北,不然的话,孤军留守德胜南城,面对不断增援的梁军,很快就会全军覆没。

  河堤外,已经隐隐有旗纛现身,队伍之前,是一个虎面浓须、威风凛凛的老将,身着镶银黑甲,手持一条十九节铜饰铁枪,马前得胜钩上悬另一条十九节长枪,鞍中还有一条六尺多长的铁鞭,须发虽斑白,威仪却不减当年。

  “铁枪王彦章!”李嗣源倒吸一口冷气,“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来了!”

  只见王彦章举起手中长枪,急驰至德胜南城之下,他身后骑兵如云。杨刘大营的驻军也已赶至,德胜南城城头箭如急雨,梁军前锋手持重盾环进,攻城车四面掩至,将德胜南城团团围住。

  李嗣源站在火势熊熊的浮桥之上,知道德胜南城难以保全,只得登上渡船,喝道:“传令,弃守德胜南城,护住下游的杨刘城!若失杨刘,则我军尽失河南渡口、前功尽弃!”

  李嗣源刚上船没多久,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浮桥从中断为两截,断口处直沉入河中,桥上不及撤走的士兵不少坠入河中,惨呼声一片。

  浮桥下的唐军战船不断出迎接战,接应着南城的退兵,而王彦章手下的近万军队已经从德胜南城的城门处破门而入,四处放起火来。

  时近傍晚,黄河河面上却被火光照耀得亮如白日,造价巨大的夹寨浮城,一日之间便失守被毁。

  而王彦章并没有鸣金收兵之意,趁着熊熊火光,六十只火船顺流而下,直攻黄河南岸被唐军夺走几年的杨刘城。

  李嗣源得李存勖急令,索性令手下弃守德胜北城,载兵器军马浮河而下,大军加防固守杨刘城,绵延两岸的火光中,唐军与梁军的战船在河中边打边走,一日一夜接战一百多次,各有胜负。

  李嗣源自己则以攻为守,趁机调兵前往同在河南的郓州。

  郓州在黄河南岸,深入梁境一百里,梁军的守兵都被调往杨刘城,郓州城内只剩一千余人,李嗣源以五百银枪兵为先锋连夜赶到郓州城下,天亮已夺郓州。郓州失守,冲淡了王彦章攻下德胜南城的喜悦,反令梁帝朱友贞更加紧张了。

  为了阻断郓州与杨刘城,梁军连夜以巨舰九艘横亘上游河津,将李嗣源刚夺下的郓州与杨刘城交通阻断,预备将两处唐军分而歼之。

  六月连绵的阴雨中,李存勖率驰援大军来到了杨刘城。

  情况并不容乐观,梁军源源不断地来到河南与唐军对峙,而李存勖的唐军,几个月来缺粮少饷、士气不振,今年河东水灾,河朔蝗灾,到处的租赋都收不上来,连晋阳宫中的供奉都削减了许多。

  李存勖直到此时才纳闷地发现,他与父王李克用多年用兵,不管荒景丰年,从没缺过粮饷,张承业任河东监军的时候,无论什么样的年头,总能把军中粮饷、宫中供奉安排得井井有条、从无匮乏,而河东百姓也能安居乐业。

  自张承业身亡后,不但各地租赋收不上来,百姓也有不少因为缺衣少食而背井离乡、流亡他处的,李存勖不得已只得下旨,让宣徽使李绍宏宣布减赋税,可即使这样,魏博、河东的百姓还是不断流亡。

  七哥是去年冬天死的,死的时候已经几天水米未进,曹太后亲自赶到他家中服孝,代李存勖行子侄之礼,那时候李存勖还驻防魏州,闻讯后也难过得几天没好好吃饭。七哥是个内官,从没有过家室之乐,在内心深处,张承业其实把李存勖看作自己的孩子,尽心尽责教导他,从不嫌他顽劣。

  可李存勖也打心底无法接受,七哥非要逼着他,把十几年辛苦打下的江山,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大唐皇嗣……

  他是大唐晋王,三世有功于社稷,而且受赐国姓,为何就没资格践祚称帝?

  还是说,七哥怕他担不起这帝王冠冕的沉重?登基刚半个月,王彦章便已夺下德胜城,而如今,后方乏饷,前临大敌,朝野还有不少人讥议他过于看重门阀士族,亲小人、用伶官、远兄弟,并非帝王之才。

  宣徽使李绍宏连连急报,府库中所积,已不足供应大军六个月,除非他六个月内能够打下汴京,才不至于让二十多万大军哗变……

  门外有人奏报李嗣源从郓州赶来,李存勖吩咐召见,却见本来肤色就黝黑如老农的李嗣源如今更是又黑又瘦,腮骨外露,眼睛中充满血丝,一进门就道:“陛下,臣为你带来一人,他受十弟之托,有紧急军情禀报陛下!”

  是李存仁的人?李存勖霍然起身,他已经快半年没有李存仁的音讯了。

  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年轻将领,身上仍穿着梁军的铠甲,满脸汗迹,跪拜之后,双手呈上一个蜡丸密信道:“末将康延孝,蒙段将军……不,李将军不弃,收为义子,改名李绍琛,今冒死前来投信。陛下,这是十太保李存仁的鱼袋金印,我义父说,他誓死为陛下解河南之围,倘若没有生还的那一天,请陛下以此大唐鱼袋金印,代替他封棺下葬。”

  李存勖双手接过李存仁的金印,颤声问道:“十哥既有鱼死网破之打算,想必梁军布防已有重大变化。快说,梁军有何打算?”

  见李存勖已经屏退身边侍从,康延孝才低声禀报道:“禀报陛下,梁军大将王彦章在德胜城大捷后,梁主朱友贞得知陛下带大军前来此地增援,又知道陛下府库空虚,得敬翔出策,打算故意在杨刘城与唐军对峙,迷惑陛下,与陛下打持久战,消耗陛下军中粮饷。实际上,朱友贞准备派出四路人马,共五十万大军,分别攻打陛下的澶州、晋阳、镇州和郓州,八月布防,十月总攻,一举合围陛下……”

  李存勖的额头上顿时涔涔汗出。

  军中只有不到半年的粮饷支撑,梁军偏偏此时要对他总攻,到了十月,如果租赋仍然收不上来,就算梁军不大举进攻,唐军也未必就能支撑得住。

  内外交困、腹背受敌……李存勖茫然地向营门外望去,难道说七哥一去,他就只能坐以待毙?难道说这么多年来,他的战功都是七哥成就的?

  “朕知道了。来人,赏李绍琛御袍玉带,设宴相待。”李存勖强自镇定,待李绍琛离开,他才抬起眼睛,失神地望着李嗣源道,“二哥,你看此事当如何处置?四路军马,朕与你只能分别抗击两路,就算十哥亲自率领的那路人马不必对付,还有一路大军该用谁迎战?朕能……能不能再下旨起用六哥为帅?”

  李嗣源怜悯地望着他惨白的脸,缓缓摇了摇头道:“六弟已经病重,起不了床,只怕……”

  李存勖颓然倾倒在自己的座位上,明明离实现复唐灭梁大业只有一步之遥,他却偏偏自己给自己掘坑,落入了如此进退无据的困境。

  张承业是被他的偏执逼死的,符存审是被他的多疑害病的,事到如今,府库空虚、南境无将,他用什么去跟朱友贞交手?

  中军大帐中,尽管上百将校在列,却死气沉沉,安静得可以听得见李存勖的呼吸声。

  面对梁军的四路人马,唐军上下似乎都没有了斗志,南北征战多年,与幽州兵、魏博叛军、契丹兵交战数百场,鸦儿军伤亡惨重,上下厌战。

  到底哪一天才是这场复国之战的终点?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解甲归田?生为河东兵,难道除了战死沙场,再不能有别的结局?

  而大梁人马休整数年,反倒显得兵强马壮、求战心切。

  四路梁军,像四条刚刚冬眠出洞的巨蟒,沿西线、东线同时推进,不但要吞掉李存勖屯重兵的河朔,还要吞掉他的大本营晋阳。

  “依众将之意,难道朕除了和议,再没有别的办法?”李存勖有些沮丧地环顾着这些年富力强的河东将领们。

  征战十五年,他反而一夜之间又回到了先王李克用病故的那个多雨的春天,几乎所有的手下,都在来势汹汹、众寡悬殊的梁军面前吓得浑身发抖。

  一个壮年将军叹道:“就算此时议和,梁军也未必答应。今年秋天,魏博、成德大灾,军中乏粮。陛下,依末将看,我军不如索性撤离河南的杨刘城与郓州,回军晋阳,好好休养生息,来年再战。”

  另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将瞪了他一眼道:“五十万梁军北伐在即,我们光撤军就行了?那只会被他们跟着一路追击,到时候溃不成军、接连失陷城池,我军危矣。依老臣看,还是要派人到汴京交涉议和,从此与大梁分治南北、相安无事。陛下,梁主朱友贞为人柔顺,只要我们好言相求,送上金帛美女,他必然会答应。”

  宣徽使李绍宏也点了点头,赞同他的主意:“不错,倘若议和,我们交出在河南占据的郓州,换他们河北占据的卫州,从此隔着黄河,分治南北,各安其境,也算上策。”

  “正是!”一个文官兴高采烈地插言道,“陛下倘若同意,臣与汴京的张家兄弟是旧日相识,那张家兄弟把持朝政多年,最重金珠财宝,陛下只要送上重金贿求,张家兄弟必然能在梁主面前调停战事,以郓州易卫州,从此隔江而治。”

  金珠财宝?李存勖心底苦笑一声,就算他愿意金帛议和,他现在也拿不出来多少财物,他平生最爱热闹,可连晋阳宫中的宴席,他都快一年没开办过了。

  不知道七哥活着的时候是如何理财的,是如何腾转周折,才能支撑得住这支大军与数十州县的开支费用的?七哥身故后,才这几天功夫,他这个大唐皇帝就穷得快要讨饭了。

  见众将说来说去,都离不了从黄河南岸撤军和与梁军议和两个主意,李存勖心下生厌,他又环视一圈,却见枢密使郭崇韬、天平军节度使李嗣源二人面上均有不以为然的神气,李存勖心中一动,打发走诸将,留下二人,开口道:“郭相、二哥,刚才议事时,你二人一言不发,朕料你二人必有奇谋,朕愿闻其详!”

  郭崇韬是文官出身,但胆识却不小,平生常以“南阳诸葛亮”自命。他做事干练机警、勤勉多才,只是对付人的手段也颇为狠辣,所以在军中树敌颇多,但他仗着自己能干,又深受刘玉娘与郭从谦信任,把这些对头全都不放在眼里。

  宣徽使李绍宏曾与郭崇韬争官被排挤,二人结仇已久,而李绍宏却是李嗣源的知交好友,因此郭崇韬与李嗣源的关系也颇为微妙。

  此刻听李存勖垂询,郭崇韬望了一眼李嗣源,微微一笑道:“陛下,此情此景,让臣想起了当年曹操挥兵南下时,江东满朝文武都畏之如虎、劝吴主孙权投降之事。此刻梁军大兵临境,我们畏战求和,就算是投降大梁,诸将也不失官位侯封,可陛下呢?十五年征伐之功烟飞灰灭、先王遗恨无人可报,陛下自己……只怕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李存勖听得心下一寒,郭崇韬的话,说到他心里去了。

  议和,对诸将来说,也许是个苟安之策,对他来说,却意味着即将满盘皆输、身死国破。大军临境,素有善战之名的李存勖却不敢应战、反要议和,这局父子接力、梁晋对峙四十年的残棋岂不等于弃子认栽、一败涂地?

  “那依郭相之见呢?”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臣今早刚得汴京密报,王彦章因屡次得罪张汉杰兄弟,朝中言官弹劾其‘不恭’之罪,已削去其所有官职、回京待罪。新任北面招讨使叫段凝,年纪不大、相貌俊美,听说并不擅长带兵打仗,是靠了行贿投托张氏兄弟……”郭崇韬眉飞色舞地说道。敌军的失误,便是我军的胜利,他素知李存勖对王彦章有三分畏惧,因此赶紧报上好消息。

  “段凝!”李存勖与李嗣源交换着眼神,不禁欣喜万分。

  这五十万大军的主帅,竟成了他的十哥李存仁,看来,大唐复国之战,冥冥中似有神助。

  但李存仁的身份,在军中只有李存勖与李嗣源知道。李存勖望着郭崇韬道:“郭相,就算是梁军此刻易帅,可四路军马深入河东河朔,人数是我军一倍,我们军中粮饷不足一月,这疲兵饿兵,又如何对抗兵强马壮的梁国?”

  “臣以为,兵贵神速。听说段凝带兵颇为出奇,他竟然不正面与我军迎敌,不来争夺攻打郓州,反而掉头跑到西边的滑州,挖开河堤,以黄河水倒灌几十里外的郓州,河水泛滥纵横,号称是保护汴京的‘护驾水’。臣虽不明这段凝的兵法是跟谁学的,但看起来仿佛是特地要助陛下一臂之力。他这道护驾水一掘,倒把自己的几十万大军全都困在了河北,无法渡河南归。汴京的龙骧军已全被征调出去,只剩下数千控鹤卫士护守着皇宫大庆殿,倘若陛下有五千精骑,此刻日夜兼程赶到汴京,汴京必望风而降!”郭崇韬的手指在地形图上沿着滑州一直指到郓州,仿佛在勾勒那道神奇的“护驾水”的流向。

  不错,段凝的兵法果然神出鬼没,他竟然在自己大军的南面掘河倒灌,把五十万梁军全都灌到了黄河北面,无法渡河回防。

  倘若此刻兵临汴京城下,朱友贞只能束手就缚。

  而时机一闪即逝,此刻驻扎在黄河南岸的唐军,只有郓州的李嗣源、李从珂所领五千精骑,李存勖与李嗣源同时明白了郭崇韬想要孤注一掷的图谋,不禁对视一眼。

  “二哥……”李存勖有些迟疑地试探着,这几年,他与李嗣源的关系也生分了许多,“这直捣梁军老巢之计,你以为如何?”

  李嗣源点头道:“臣以为郭相所说为上策,段凝掘河,正是为了不让梁军回京。只要我军以精骑取汴京,则梁主朱友贞必为我唐军的阶下囚,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梁主被俘,梁军军心大乱,只能倒戈投降,灭梁在此一举。今年河东河朔到处水旱之灾,我大唐军中,粮草只够半个月之用,倘若不抓紧这千古良机,半个月之后,我军必然内乱。”

  李存勖听他条分缕析得更为详细扎实,心中振奋,**如沸,手持青华剑,站起身来。

  郭崇韬见他有决断之意,忙进言道:“请陛下速下决心,正如李节帅所言,灭梁在此一举!陛下为大唐天子,复国之举,必有神佑!”

  李存勖目光如炬,笑道:“二臣之言,深合朕心。人生百年,谁不有死?大丈夫成王败寇,又有何疑?朕今天就将皇后与太子送往晋阳,战胜后再相见。倘若兵败,就命他们在晋阳宫中举火自焚。二哥,朕就命你率五千骑兵今日出郓州,急攻汴京,你意下如何?”

  李嗣源忙撩衣跪下,却久久没有说话。

  李存勖心下焦急,催问道:“二哥有话请说,你若不愿意,朕就另派他人。”

  李嗣源叩头于地道:“陛下,臣心不负天地,自先王收臣为义子那一天起,臣便誓为陛下父子终生驱驰,但这两年,臣……臣与陛下生分了。”

  李存勖心中明白他的意思,慌忙扶起他道:“二哥,这都是朕之失!朕听了小人之言,对二哥、六哥起了疑心,一切都是朕的过错。”

  李嗣源泣道:“陛下为大唐天子,怎能有错?是臣平生不畏凶险、好大喜功,如今臣积功已至太傅、蕃汉马步兵指挥使,为陛下的大军统帅,恩赏已隆,也让臣一直心生惶恐……”

  李嗣源在朝中功劳太大、兵权太重,就连郭崇韬也常在李存勖面前劝说要以制衡之术驾驭他,但此刻军情紧急,郭崇韬只得先帮着李存勖消除李嗣源的戒备和顾虑,遂笑道:“李节帅何必如此,陛下若是不信任节帅,也不肯把这夺汴京、灭大梁的重任交给节帅了。”

  李嗣源举袖拭泪,道:“不错,陛下对臣倾心信任,才将这灭梁重任交给臣。可是陛下,臣任劳不妨,若侥幸成功,再立下灭梁之功……臣闻德业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臣虽然俯仰无愧天地,可祸福之来,臣无所避,只能付之于天……”

  “二哥要怎样才能相信朕?”军情紧急,迫在眉睫,二哥却一再诉苦,李存勖双眉一挑,索性直言相询。

  “倘若臣真能攻下汴京,不求任何爵禄之赏,只求陛下赐免死铁券,免臣死罪!”李嗣源伏地叩拜。

  原来要的不过是这个,李存勖心底长舒一口气,笑道:“好,朕就赐你丹书铁券,免你十次可死之罪!”

  他一转脸,看到郭崇韬眼中竟有欣羡之意,笑道:“郭相,你这奇谋若成,可谓灭梁首功,朕也赐你丹书铁券,免死十次!”

  郭崇韬赶紧跪在李嗣源身旁谢恩,除了大唐西平王朱友谦外,朝中还没有其他人拥有这免死的丹书铁券,跟着李存勖这个常常心血**、戏如人生、人生如戏的主子,有券在手,怎么说也能落个心安。

  由郓州往西南行军,只要四百里路便可到汴京城下。

  可郓州城外不远的汶上县,却是一处易守难攻的要塞,汶上县位于汶河桥前,若想渡过汶河,必须先取汶上。

  李嗣源、李从珂知道梁军主力全被“护驾水”困在河北,因而围攻汶上之时,十分轻敌,不料从早上直至中午,竟还没夺下这座毫无工事、城墙低矮的县城,更别说踏上汶河桥一步了,这才有些焦躁。

  中午时,李存勖带着两千人的后队也已经赶到,七千人的精骑,围在汶上县城外,竟然束手无策,无论是架云梯还是挖地道,都被城中守兵轻松击退,看来,这县城里竟有高人驻防。

  李存勖心中焦急,亲自骑马来到城墙之下,派人喊话,却见一个僧衣铁甲的老翁出现在城头,微微一笑道:“李存勖小儿,你以为我大梁人马北上、汴京空虚,想趁虚而入,须知王铁枪在此,绝不容你踏过汶河一步!”

  “王彦章!”李存勖心下一惊,转即笑道,“听说老将军受那梁主猜疑,被罢官回家,心灰意冷,已出家为僧,如何又现身此处?老将军,朕素来仰慕你武功,更敬重你忠义,可你一腔热血,却报国无门,朕实在为你可惜!”

  王彦章光着脑袋,没有戴头盔,俯身道:“大丈夫受国恩数十载,别说是受冤遭嫉,就算是斧钺加身,也不会改易心志。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王铁枪此生尽忠王事,死而后已!”

  李存勖听他说得慷慨激昂,赞叹道:“壮哉!只是老将军一家老小,还在晋阳城等你回去阖家团圆,他们在晋阳城苦苦盼了你十年,老将军难道就不思念他们?”

  王彦章冷笑一声道:“你休得阵前卖好,老夫以身许国,无以为家,当年身任北面招讨使之职时,心里就当他们全都死了!”

  李存勖还要说话,却见一个衣着华贵、盔甲鎏金的青年公子出现在王彦章身后不远,皱着眉头道:“王彦章,你不去巡城防守,却在这里和李存勖不住攀话,说个没完没了,难道是有意通敌卖国吗?”

  王彦章回头望见控鹤指挥使张汉杰,又俯身望着城下越来越密集的唐军,心知汶上县无法固守,长叹一声道:“张汉杰,就是你向皇上进表,任段凝为将,害得五十万大军受困河北,汴京城中,只能紧急招募这五百少年为骑兵防御都,前来迎敌。以区区一都人马,要老夫阻挡上万唐军也就罢了,皇上受你们唆使,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肯放心,还要派你前来监军。张汉杰,老夫即刻出城迎战,以死明志!可你要记清楚了,这大梁,是断送在你们张家兄弟手里的!”

  王彦章也不戴头盔,下城后飞身上马,一声炮响,王彦章带着五百名还未经训练、连骑马都不稳当的新兵,出汶上县城迎战李存勖。

  李存勖见了他如此凄惨光景,又觉凄凉,又觉好笑,命一千名弓箭手引弓环立,笑道:“王彦章,朕还是当年那句话,可惜了你的一身本事!可惜了你的满腔忠诚!你若肯阵前投降,朕愿封你王公之位,列入我大唐功臣之列,子孙不失侯封!”

  王彦章苦笑一声道:“李存勖小儿,休得多口!老夫纵横中原几十年,当年在柏乡,日不过午已伤你三十六员战将,去年只用半日便破你经营数年的德胜浮城,岂有垂暮之年,复为叛臣之理?老夫是败于当朝奸臣小人之手,不是败给了你!”

  李存勖是个血勇之人,也是性情中人,听得王彦章宁死不降,越发器重抬爱,掉转马头,喝道:“来人,活捉王彦章!待朕慢慢劝降!”

  王彦章一抖手中双枪,双枪枪尾的四方形铜柄上,四面都刻着“赤心报国”的铭字,在阵前闪闪发光,虽然光头僧衣,却仍然威仪出众。

  李存勖身边的一个护卫指挥使李绍奇当即挥槊上前。李绍奇本名夏鲁奇,当年李存勖孤身陷入魏县重围时,他曾经一个人斩杀了上百梁军,因功受赏磁州刺史,却不肯领官印上任,仍甘心留在李存勖身边当个侍卫官。

  夏鲁奇原为梁军将校,与王彦章相识多年,也尽知他枪法,当下摇槊出战。王彦章比他年长二十岁,已是六旬之人,百招之后,竟露出败象,被夏鲁奇一槊扎在肩头,挑于马下,生擒而至。

  李存勖大喜过望,解下自己的金丝软甲,下马亲手为王彦章穿上,道:“来人,快为王将军疗伤,以肩舆担往任城,与朕一同行军!”

  王彦章半卧地下,闭上眼睛,心如死灰,任旁人再与他说话,也不肯睁眼开口。

  被肩舆抬到汴州郊外大营的王彦章已经数日水米未进,李存勖心中不忍,亲自走到他营帐中,好言相商道:“老将军何必一意愚忠于那亲小人、远贤臣的昏君?老将军是受过大梁太祖之恩,却没有受过朱友贞的恩惠。朕自幼敬重老将军本事气节,所以数次相招,老将军的家眷儿孙,朕一直养在晋阳,关照有加,几位年幼的王家儿孙,都为他们请了有名的师傅教导。朕多年相敬之心,难道老将军就一直无动于衷吗?汴京破城在即,朕灭梁复唐,重建大唐正朔,也是天下民心所向、众望所归,从此中原平定、百姓安居,亦是黎庶之福。老将军若能弃暗投明,必能在新朝另有一番作为!”

  王彦章听他说得恳切,睁开了眼睛,虚弱地唤道:“李亚子!”

  听他出言不敬,夏鲁奇正要发怒,李存勖摇手止住了夏鲁奇,俯身道:“是,老将军,李亚子在此!”

  “你对老夫怀恩多年,老夫岂能无动于衷?可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老夫从少年束发,便跟从大梁太祖,决无二心,你心中最敬重的也是老夫的忠义,倘若老夫在这城破国灭之际,屈膝事贼,忠义二字,又从何谈起?”王彦章睁大了失神的眼睛,缓缓地说道,“老夫只有一事相求,愿你成全!”

  “老将军请讲!”

  “老夫一心求死,以全臣节、明忠心!老夫素有虚名,倘若你能在入汴京之前,斩老夫以震慑汴京,则汴京守兵自会闻风投降,可不战而下汴京。”王彦章虚弱地说道,“老夫愿为大梁殉死,追随太祖于地下……大梁朝大势已去,若以老夫之头颅,减少攻城之死伤,则老夫死得其所!”

  李存勖心知王彦章说得有理,如今李嗣源兵临汴京城下,汴京守兵与朱友贞已经惶恐不安,倘若再将大梁名将王彦章斩首示众,则汴京旦夕可下。

  可李存勖还是不忍心,这勇冠天下、无与伦比的名将,让李存勖莫名有惺惺相惜之感,不愿看到他垂暮之年遭此横死。

  身上裹满白布的王彦章见他犹豫不决,扶着床榻,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倒地下跪,道:“老夫一生看重忠孝节义四个字,若为我大梁朝而死,死而无憾、含笑九泉,请……请阁下成全!”

  李存勖长叹一声,拂袖而去,眼中刹那间涌满泪水。

  勇气,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是吉祥还是不祥?

  纵横天下的铁枪王彦章,即使在生命的尽头,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最壮烈的方式,这个在大梁朝沉沉浮浮、始终受尽排挤的老将,却一心要为他得位不正、腐败不堪的大梁朝殉死,这,到底又是智还是不智?

  汴京城头,王旗已换,多年未见的“唐”字绛红绣绒旗,在深秋的风中迎风招展。

  进入大梁门那天,李存勖心情如沸,三十九岁这年,他不仅当了大唐天子,而且收复了汴京、洛阳与中原,从此一统江山。

  那天他欣喜若狂,在大梁门外,当众抱着攻克汴京的李嗣源不肯放手,对李嗣源身边的李从珂笑道:“自郓州出兵八日,已夺汴京,这灭梁之功,为你父子为首,天下,朕当与你父子共享之!”

  入大庆殿后,梁帝朱友贞早吓得自杀身亡,李存勖叹息一番,便命手下尽快集合汴京、改朝换代。

  八天时间,他便结束了梁晋四十年的对峙,完成了复唐大业……

  带着一万精骑缓缓驰出大梁门外,李存勖放眼望去,田野之上,是六万刚刚卸下盔甲、弃去枪矛的梁军,他们好不容易从护驾水北方渡河归来,却是为了赶到汴京城外解甲投降。

  李存勖抖动缰绳,急驰到梁军大队之前,却见一个瘦削无比、弱不禁衣的将领从大纛之下走出,在李存勖马前不远处伏地叩拜,口称:“罪臣段凝,伏请陛下圣安!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存勖翻身下马,颤抖着双手,扶起了段凝,望着他曾经秀美出众的面容,含泪道:“十哥,敌营十载,竟积劳如此。大唐复国,十哥功勋过人,朕加封你为泰宁军节度使,钦赐重受李唐国姓,更名李绍钦!”

  旧日的晋军十太保李存仁、今日的大唐泰宁军节度使李绍钦望着汴京城头的“唐”字旌旗,不禁潸然泪下,泣道:“陛下,臣存身敌营十载,终于重见大唐匡复之日,只是……只是十三太保……”

  他泣不成声,不能再说下去。

  十年百战,十三太保一个接一个战死,凋零殆尽,只剩下他与李嗣源硕果仅存。

  离开河东之际,晋阳宫送行的夜宴上,烛下,梨花白得耀眼,落在庭院与酒案之上,李嗣昭、符存审、李存璋、李存进、李嗣本与他举杯共贺时的笑脸,还在他心底绽放。

  可大功告成之时,老兄弟们却全都不见了,周德威与张承业也已亡故,除了面前的李嗣源,朝中上下官员,几乎都换了新的面孔。

  这还是他朝思暮想的鸦儿军吗?这还是他誓死效力的河东镇吗?

  那一条条钢筋铁骨、曾与他肝胆相照的男儿,在天亮之前、拂晓时分悄然离去,没有他们的牺牲,就没有中原的光复,就终结不了晋梁四十年的混战,“大唐”二字,也早就被朱晃埋葬。

  段凝觉得,此刻的自己,是那样的孤独无助,兄弟云散,再没有人理解他的牺牲,没有人明悟他的志略,没有人记得他的青春,没有人激动于他的归来……

  面前,新天子李存勖身边,多了无数张新鲜面孔,有燕赵的老将、大梁的降臣,有新任的伶官、初起的新秀,一个个意气风发、顾盼自雄。

  在胜利的这一刻,属于十三太保的时代,便已经远去。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尽管李存勖的后唐王朝是十三太保以生命成就,可丧乱既平,兄弟,便不如友生。

  李存勖在十哥的泪水里,清楚地读出了他的心事。

  不远处,红日徐升,汴京城外,青蓝色遥远的秋空上,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呼唤着……

  那是一群群南飞的北雁,时而成人字,时而成一字。

  山路崎岖、云水淼茫,而南征的途中,它们却始终没有失去彼此,明年还会结伴而归,不失良朋旧侣。哪怕月冷,哪怕风清,哪怕霜浓,哪怕露重,有兄弟在,便不畏前途的风险与孤单。

  而他的十三太保兄弟,却失散在南伐的路上,再也不会回来。

  云天之上,是他曾经多么熟悉的身影,一个个威风凛凛、骁勇忠诚,拔额上插箭再决死生的李嗣昭、上源驿烈焰中赤膊断后的史思明、挡刺客护主中毒而终的李存璋、率八百骑惊走五十万梁军的符存审、与八子同日战死的李嗣本、与云州共存亡的李存武、建德胜浮桥累死的李存进……

  不,你们并没有远去,朕的复唐大业中,每一步成就里都有你们的血汗与胆识,是你们,以肝脑性命书写了复唐传奇。

  洛阳西内宫九洲池畔,风激水喧,拍岸如浪。

  无论池畔换过多少代天子朝臣,这一年一度的春天景象,仍呈现出同样的静美与富丽。

  新起的绛霄殿周围,满是巨大的牡丹花影,灿若云霞。曾经的大唐气象,似乎也就由这些妍丽生姿的花木上滋长出来,遍布深宫的每一个角落,香气氤氲,花木扶疏,云水之上,倒映着绮殿崇楼、绣幔罗纬。

  琴胡之声有些咿哑,伶官们清唱着《棠棣》: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宜尔家室,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半醉中的同光皇帝李存勖,对着铜镜,惆怅地发现,自己的鬓边已经依稀可见几丝白发了。

  小内官掀起帘子,翰林学士刘昫走了进来,坐在李存勖身边不远处的一处书案旁,拿出了书绢笔墨。每月初一、十五日,负责国史编修的刘昫都会来到宫中,向李存勖汇报国史补遗。

  “陛下,《义儿传》的序言已经写成,陛下要听吗?”

  李存勖点了点头道:“刘学士请讲。”

  “太祖武皇帝出于沙陀、起自代北,所与俱皆一时雄杰骁勇之人,怀大略、轻死生,往往养以为儿,号‘义儿军’,至其取天下,多用以成复唐功业。太祖养子多矣,其可纪其者九人,立功名、位将相,曰嗣源、嗣昭、存璋、存审、嗣本、存仁、存进、存孝……”

  李存勖眼睛微湿,起身端坐,道:“写得不错,朕这些兄长,的确都是一时雄杰骁勇之人。你再为朕念一念李嗣昭传、李存璋传、李存孝传……”

  “是!”相貌堂堂的刘昫起身肃立,展卷大声诵读着,“李嗣昭,本姓韩氏,汾州太谷县民家子也。嗣昭为人短小,而胆勇过人。初喜嗜酒,太祖尝微戒之,遂终身不饮……嗣昭抚幽州,有恩于民,其将去,幽州人皆号哭闭关遮留之,嗣昭夜遁,乃得去。十九年,从今上击契丹于望都,今上为契丹围之数十重,嗣昭以三百骑决围,取今上以出。”

  “李存璋,字德璜,从太祖入关,破黄巢,累迁义儿军使。太祖病革,存璋与张承业等受顾命,立今上为晋王。晋自先王时,尝优假军士,军士多犯法逾禁,今上新立,尤患之,存璋一切绳之以法,境内为之清肃。从攻夹城,战柏乡,以功迁汾州刺史。”

  “李嗣本,本姓张氏,雁门人也。世为铜冶镇将。嗣本少事太祖,太祖爱之,赐以姓名,养为子。从今上破潞州夹城。累以战功迁代州刺史、云州防御使、振武节度使,号威信可汗。天祐十三年,还军振武。契丹入代北,攻蔚州,嗣本战殁。”

  “李存孝,代州飞狐人也。本姓安,名敬思。太祖掠地代北得之,给事帐中,赐姓名,以为子,常从为骑将。文德元年,晋已得泽、潞,岁出山东,与孟方立争邢、洺、磁,存孝未尝不在兵间。方立死,晋取三州,存孝功为多。存孝猿臂善射,身被重铠,櫜弓坐槊,手舞铁楇,出入阵中,以两骑自从,战酣易骑,上下如飞。”

  “李存进,振武人也,本姓孙,名重进。太祖攻破朔州得之,赐以姓名,养为子。从太祖入关破黄巢,以为义儿军使。从今上战柏乡,治梁乱军,一切以法,魏人屏息畏之。从战河上,以功迁振武军节度使。是时,晋军德胜,为南北寨,每以舟兵来往,颇以为劳,而河北无竹石,存进乃以苇笮维大舰为浮梁。今上大喜,解衣以赐之。”

  在刘昫清朗的诵读声中,同光皇帝的眼角渐生冷泪。

  一篇篇春秋笔法的列传、一章章简明扼要的史家文章,几十字、几百字,便写尽了十三太保的一生,无非是攻城略地、建功立业、升官封爵,而那些曾经生动过的容颜、激动过的热血、倾吐过的肺腑,则如画壁漫漶、模糊难辨。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他登位已经两年,每一天都有九洲池畔的盛宴、绛霄殿里的琴胡,宴乐之际,却再也不见故人身影,那些曾共寒暑征伐、曾同浴血奋战的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倘若没有他们的赤胆忠心,潞州、柏乡、魏州、德胜、晋阳,这些地方早就成了他李存勖的葬身之地、埋骨之乡,是他们的守护与遮挡,成全了他,这洛阳城中的大唐新天子。

  如今他奄有河东、河中、河朔、中原近百州县,陇右、吴越、南楚、南平、西蜀,皆向他俯首称臣,新的大唐江山,远比从前更为辽远广阔。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是什么样的情义,可以让他们为他的江山事业付出生命,与他风雨同舟、同甘共苦,而大业成就,他们却翕然无踪、无迹可寻……这棠棣之情,兄弟之义,他就算身为天子,又能拿什么回报?

  是这纸卷上寥寥数百字的列传吗?

  他有了远超前代的江山,有了流传千古的大业,却没有了那些披肝沥胆的兄弟……在这一刻,李存勖突然明白了当初伊明贞为什么痛恨边乱与战争,战争成就了他的事业,战争也夺走了他的至亲至爱,让此刻君临天下的他,生活得如此孤独而寂寞,再也听不见曾经一起走马逐猎的笑语,看不见曾经一起攻城夜袭的身影。十三位义兄中,因战事、因谋乱、因疲病身故者十一位,这胜利,实在太过惨烈。

  是这些没有血脉关系的义兄们成全了他。

  梁末帝朱友贞一生兄弟相攻,只能信任外戚,朱友贞生前亲手铲除谋乱的三哥朱友珪、弟弟康王朱友孜,幽禁了不少皇弟。汴京被围之际,他还不忘下旨给衡王朱友谅、惠王朱友能、邵王朱友诲、贺王朱友雍、建王朱友徽五个弟弟同日赐死。

  契丹耶律阿保机半生受困于诸弟之乱,三叛三平,人到中年已发如皓雪,大志难遂。

  唯有他李存勖,不知何德何能,却能拥有这些铁血丹心的义兄弟,共进退、同生死,成就此复唐大业。

  可此刻醉卧帝位上的他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为什么他打从心底觉得疲惫无力与孤单无助?

  倘若举义南伐之际,他知道会失去这么多的兄长与同伴,他还会如此一往无前吗?

  春风绵软,从绛霄殿外吹来层层花香与叠叠乐声,浪涌般覆盖着同光皇帝脸上的醉容。肃立已久的翰林学士刘昫朗读已毕,却发现面前的皇上已经又进入了梦乡,眼角仍有泪水,嘴唇上却泛出一丝甜美的微笑。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在梦中,他是否重见了那些代北的铁血男儿?是否和十三位义兄一起驻马汾河之岸、吕梁山前,一起举义旗、复天下,一起踏遍雄关、指点河山?

  随风漫卷的纱帷之下,同光皇帝的身影显得那样落寞孤独,除了绛霄殿前那些可以惟妙惟肖扮演各朝大将们的戏子,已不再有任何人能走近他的身边,能体会他的惆怅。

  春风呼啸,从书案边卷起了刘昫刚刚读完的《义儿传》,内官们一时不及按捺,雪白的纸页满殿飘飞,如燕山大雪、如雁门飞鸢、如黄河急浪、如晋阳孝幡、如潞州白刃、如午河浮冰、如幽州降帜、如德胜春柳……

  从此代北宿草年年春生,你们提三尺剑以定四海、两度光复大唐天下的传说,终成不灭不朽的中原传奇。

  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树林。

  何知美人意,骄爱比黄金。

  杀身炎洲里,委羽玉堂阴。

  旖旎光首饰,葳蕤烂锦衾。

  岂不在遐远?虞罗忽见寻。

  多材信为累,叹息此珍禽。

  ——唐·陈子昂《感遇·其二十三》

  “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这是庄子早就感慨过的贤愚人生。

  苏东坡也有同样的体会:“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当然我个人认为最后两句诗的逻辑并不成立,首先愚鲁者不可能位至公卿,而倘若愚鲁者真的靠祖荫世袭位至公卿,那天下人就要有灾有难了,此子也难保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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