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烬[ 寇白门 ]
一
金陵城里有一条秦淮河。
秦淮河边有一世娼之家。
寇家。明末,寇家出一女子,色艺双绝,声躁江南。她叫,寇白门。娟娟静美,跌宕风流。能度曲,善画兰,也知拈韵吟诗。又心思缜密,擅于谋计,殊于群芳。甚至,有人说她以娼妓之名掩藏了自己大明细作的身份。听上去,颇有奇趣。
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
纵观秦淮八艳,寇白门的结局最是凄凉。无论得与不得,好或是坏,人人心中都住着一份爱情。马湘兰与王穉登。柳如是与钱谦益。顾横波与龚鼎孳。陈圆圆与吴三桂。卞玉京与吴伟业。李香君与侯方域。董小宛与冒辟疆。
唯独寇白门,心中无人。
孤寡一生。
二
秦淮八艳,寇白门年岁最小。
却也是她,出名得最早。
寇白门,本名寇湄,白门是她的小字。生于公元1624 年,与董小宛同岁。与另外七艳不同,她生于、长于世娼之家。以色事人仿佛是她的宿命。因此,她的从妓生涯反倒清简、单纯些。没有自怨自艾和无穷尽的身世之伤。见惯了的,就是脂粉铅华与逢场作戏。
对从良一事,素来就看得淡些。
虽出生微贱,但十分坦然。与其嫁作人妇,受三纲五常之约束,倒不如在这烟花红绿的地方,来得逍遥快活。不过,这并不表示她自甘堕落,痴恋风尘。若真有真心实意,欲为之赎身与之共生的良人,她自然也是要把握的。许是因着血统里的旖旎,她的心思要比旁人冷静、周密,有筹谋得多。
十七岁那年,她遇到了保国公朱国弼。
朱国弼其人,《明史》(卷173)记:“子麒,袭侯,尝充总兵官,镇两广。与姚镆平田州,诛岑猛,加太子太保。嘉靖初,召还。久之,守备南京,卒。子岳嗣,亦守备南京。隆庆中卒。四传至孙国弼。天启中,杨涟劾魏忠贤,国弼亦乞速赐处分。忠贤怒,停其岁禄。崇祯时,总督京营。温体仁柄国,国弼抗疏劾之。诏捕其门客及缮疏者下狱,停禄如初。及至南京,进保国公。乃与马士英、阮大铖相结,以讫明亡。”
二人何时相识,如何往来,不得而知。只是知道,那一年,朱国弼疯魔一般地恋上了这个小女子。寇家姐妹多姿丽,寇白门又是寇家姐妹之翘楚。与男子往来之手段,定是要厉害些的。
能将与朱国弼的一段情事隐藏得密不透风,便是旁人学不来的本事。
世人知晓之时,便是她风光大嫁之日。
她不是柳如是,遇到的不是反叛的文人士子钱谦益。是本身便是代表纲常祖制与正统价值的皇室贵胄。为身份所限,注定是无法被明媒正娶。吊诡的是,朱国弼却反倒给了她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盛大婚礼。某种程度上讲,她的婚礼要比柳如是的惊心动魄得多。
崇祯十五年,寇白门与朱国弼大婚。大婚那日,春风沉醉。
五千名披甲战士,人手一盏大红纱灯,从武定桥排到了国公府。
光如日照。虽依照祖制,妓女从良婚嫁,须在夜间悄悄举行,不易张扬。但朱国弼奢靡,给了寇白门最大的阵仗。
那时候,秦淮两岸,谁人不妒?
不过,好事也就止于此了。寇白门一生孤凉,仿佛是为了当日一刹的欢愉,赔付了毕生的好运。国公府佳丽如云,其中就有同时秦淮妓馆的美人王满。入了朱府之后,好日并不长久。
朱国弼喜新厌旧之恶习,可谓是登峰造极。
不出几日,寇白门便成了国公府的众多摆设之一。倒是寇白门心宽,既来之,则安之。对自己重蹈旁人覆辙,日渐失宠的生活,并不介意。照样是坦****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一花一鸟一屏风,皆是她眼中好景。生在何处,都是为了打发生活。
也有人说,寇白门本就是安插到朱府的细作。因此,国公宠幸与否,自然是她不在意的。她在意的,是国公往来之行踪。
如斯一想,也是合理。她不是《美人心计》里的窦漪房,为人胁迫,最后要与旧主吕雉反目,倒戈汉文帝。说不定,她真的是自主请愿而来。只求做好本分的事。
哪里会在意国公的喜恶与恩宠。
不料,两年之后,江山易主。大明灭亡,大清南下,取而代之。崇祯十七年,清廷一纸令下,朱国弼居家上下迁居京城被软禁。此时,府上的一干姬妾便成了国公爷兑换金银的商品。
是,他急需银两来打点自己的末路。
弱质女流总是任凭男人宰割。但是,寇白门不是寻常女子,断不会就此任人轻易决断自己的去处。她铤而走险,来到朱国弼的面前,提出要求。说:“若卖妾所得不过数百金……若使妾南归,一月之间当得万金以报公。”
朱国弼未必全然相信寇白门的话,之所以他同意了寇白门的请求,想必平日寇白门明里暗里一定向朱国弼展现过自己的能耐。正陷险境,若不应了寇白门,反因一可有可无的女子,惹出更多乱子,是万万不可取的。姬妾众多,放她一个,也不足为碍。虽也是“婉娈倚门之少女,调琴鼓瑟之小妇(陈寅恪评柳如是之句)”,但却不可小觑。
如是,寇白门短衣匹马,携一侍婢南归。
离开了京师。
离开了朱国弼。
结束了自己短暂的婚姻生涯。
三
南归之后的寇白门,重操故业。
当日,允诺朱国弼的万金资财,也不曾食言。万金之数,实在不小。寇白门既有如此本事,短短月余,筹金万两,可见她确非寻常女妓。南归之后,寇白门筑园亭、结宾客,日日与文人骚客酒酣往返。日子看上去依然自在。想当日情形,或许正如电影《金陵十三钗》里那首《秦淮景》的唱词一般: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
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
让我来,唱一首秦淮景呀,
细细哪,道来末,唱给诸公听呀。
秦淮缓缓流呀,盘古到如今,
江南锦绣,金陵风雅情呀。
瞻园里,堂阔宇深深呀,
白鹭洲,水涟涟,世外桃源呀。
而今,大明朝不复再有。
若她果真是明廷细作,而今也是巾帼无用了。可是,日子依然要过下去。总该有所依靠,有所寄托。是为女子,不惧生死,最怕孤独。时日长久,寇白门的性子变得不似昔年铿锵有力,也会生发感伤。“或歌或哭,亦自叹美人之迟暮,嗟红豆之飘零也。”
后来,她想着,要不再嫁一次?
时有扬州某孝廉,恋慕寇白门已久。其人敦厚,虽家世平平,但也不失为一个理想的依归之人。几番思虑,寇白门下嫁扬州。但岁月不平顺,她愿意迁就运命,运命却未必愿意接受。
不久之后,与之分离。复还金陵。
只是,今时今日的寇白门年岁也渐长,姿容不似从前了。
连倚门卖笑也变得力不从心。后来,有人说,她开始变得热衷与少年为伍。是想从年轻男子的眼神里,找回一点曾经吗?真是伤感。可是,她还能如何?她真的,老了。唐有鱼玄机,清有寇白门。不服老的女子,可敬亦可悲。
老,真是可怕。
尚有男子惧老,更何况秦淮河畔为美而生的一群女子呢?
美,便是她们的命。容色衰败了,这人生恐怕也就到头了。余怀在《板桥杂记》里记到一则小事,说当年寇白门有一相好,叫韩生。韩生年轻,她却苍老。老了,身体也就大不如前,十日之八九,总是卧病在床。
那日,她叫韩生来,绸缪悲泣,感伤岁月凌厉。寇白门本想久留韩生的。无奈韩生一再推辞,终是借故离开。彼时,她心中沟壑太深,岁月亦不能填平。她唯能让自己活在凄迷幻念里,假装自己还是昔年风里来去的飒爽女子。韩生离去时,寇白门执手不忍相别。
其实,对爱与不爱,她已不介怀。她要的,只是有个人在身旁。哪怕只与她流连往事,顾念曾经,一道惆怅。三杯两盏淡酒,把未尽的日子打发。事到如今,连这一点念想,也已不能如愿了。她知道,这一别,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入夜之后,寇白门辗转不能眠去。迷蒙之间,她竟听见侍婢的房里传来韩生**声笑语。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岁月待她实在残忍,仿佛韩生是老天故意派来折磨她的。
她受得了遗弃,受不了侮辱。韩生此举,置她于一种羞愤交杂的至为凄凉的境地。叫她如何能够忍受?
终于,她毁掉了自己一生一世经营的美丽。唤来侍女,捶打不止。又咒骂韩生,无良负心,禽兽不如。她知道,自己毕生的勇敢终于在此夜耗尽。这一晚,她仿佛是用尽了一生委屈和不甘,与命运歇斯底里地对抗,仿佛只有吼出心中最后一声忿忿不平之音,才能证明:
寇白门也有过姹紫嫣红的一辈子。
就这样,寇白门用尽了人生最后的一点力气,给了愤怒,给了不安,给了羞辱,给了光明永不复见的夜晚。病逝于最深最深的孤独。寇白门生前,轻财好客,故知不少。死后,文人士子无不悼念之。只是,这潦倒的注目,来得实在是晚了些。
江山易主。
美人迟暮。
最是哀伤。
钱谦益有诗《寇白门》,曰:
寇家姊妹总芳菲,
十八年来花信迷。
今日秦淮恐相值,
防他红泪一沾衣。
丛残红粉念君恩,
女侠谁知寇白门?
黄土盖棺心未死,
香丸一缕是芳魂。
她一生蹉跎,唯独一颗心,烈烈似火。
四
幼年无忌,大多活得天真。少年热血,大多活得恣肆。青年人,喜忧参半,看见人世无常。中年人,时岁温良,开始学会宽谅。最好的苍老,是儿孙满堂,喜乐平安。最坏的暮年,是无枝可栖,无依无傍。谋生不易,谋爱更难。
人生长河漫漫,你我于当中痴、恋、恨,或是纠缠,都与岁月本身无关。终有一日,都会明白,人来人往,花开花败,所有美好或哀伤的过往,都要烟消云散。所有不可预料的好或坏的以后,也都会缓缓而来。做一个安静的人,与岁月温柔相待。珍惜现在。
这些都是寇白门告诉我们的道理。
世爱迷离,不提也罢。美貌、才华,都是奢侈品。所有热闹的曾经,或是凄凉的晚景,终要化作尘埃,尽散风里。一切生之细碎纹理,都将消失于苍茫人海。包括:憎、怒、悲、喜,还有爱。死去的时候,复归于婴孩。
最好的人生,应该是:
平凡。
平淡。
平静。
平安。
附
/ 余怀 / 《板桥杂记·寇湄》
寇湄,字白门。钱虞山诗云:“寇家姊妹总芳菲,十八年来花信违。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红泪一沾衣。”则寇家多佳丽,白门其一也。白门娟娟静美,跌**风流,能度曲,善画兰,粗知拈韵吟诗,然滑易不能竟学。十八、九时,为保国公购之,贮以金屋,如李掌武之谢秋娘也。甲申三月,京师陷。保国生降,家口没入官。白门以千金予保国赎身,跳匹马,短衣,从一婢南归。归为女侠,筑园亭,结宾客,日与文人骚客相往还。
酒酣以往,或歌或哭。亦自叹美人之迟暮,嗟红豆之飘零也。
既从扬州某孝廉,不得志,复还金陵。老矣,犹日与诸少年伍。
卧病时,召所欢韩生来,绸缪悲泣,欲留之偶寝。韩生以他故辞,犹执手不忍别。至夜,闻韩生在婢房笑语,奋身起唤婢,自箠数十,咄咄骂韩生负心禽兽行,欲啮其肉。病逾剧,医药罔效,遂以死。虞山《金陵杂题》有云:“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 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
出处:《板桥杂记》(外一种)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