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也不过六点。
只是深冬时节,太阳早早没了踪迹,黑得如同深夜。
简单吃了晚饭,一同靠在**,各自心里压着事,却都没有提,很安静地贴在一起,感受着对方的心跳与呼吸。
窗外雪花纷纷而落,想起回程时车载广播说,即将迎来本市近六十年来最大的一次降雪,但两人依偎在一处,似乎还能勉强造出一方小天地来,靠着手足相缠的暖意抵过。
盛敏不知道李玄何时起来的,他醒来的时候不过五点,身边已经没人了。
披上外套走出卧室,看见书房的灯亮着,李玄眉头微皱,看着电脑,神情专注。
“起来了?”过了大概一刻钟,他才注意到门边的盛敏。
“吃东西吗?”
“还不饿。”李玄说,“怎么不再睡会儿?”
“醒了就睡不着了。”盛敏笑笑,看李玄朝自己伸出手来,便走过去握住。
“这么凉?”李玄拉他坐在自己腿上,又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一些。
电脑屏幕的荧光,幽幽照着李玄弧度分明的下颌线,昨天那点微不足道的脆弱好像一夜之间已经全部烟消云散了。这认知反而让盛敏忍不住心中一酸,额头抵住李玄的肩膀掩饰自己的失态。
“怎么了?”李玄摸摸他的脊背,“冷?”
“没有。”盛敏摇头,坐直身体,偏头去看李玄的电脑,一排排的代码他又看不懂,垂眼捏着李玄的手指,轻声道,“需不需要钱?”
李玄笑了一下,盛敏抬眼看他,佯装生气:“干嘛?用我的钱又不丢人。”
“养小白脸啊你?”
“对啊。”盛敏也是轻松的语气,“不乐意?”
“乐意得很。”李玄笑过,又道,“暂时还不用。”
“暂时是多久?”
“两三周吧。”李玄反握住他的手指,语气很随意地说。
盛敏往后退开一点,掌心抵着李玄的肩膀去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不知道李玄的两三周是怎么计算的,只是公司日常的开支吗?关系打点呢?给合作方的赔款呢?......可他又觉得现在追问这些实在太残忍,重新抱住他,贴着他耳畔:“你要告诉我,李玄。我帮你想办法,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温热的呼吸落在李玄颈侧,李玄摸摸他的头发:“我知道。”
天亮之后,李玄去了公司,夜里没有回来,加了通宵的班,第二天也如此。
公司的事并不顺利,盛敏虽然不清楚进展,但快一周过去了,《一隅》始终没能恢复在各大软件平台的上架,却是不用问,也能看见的事情。
天气预报的大降雪比播报的晚来了几天,风雪大得出奇,花瓶里的花许是送来路上受了雪,放进瓶里,一冷一热,不过大半天,却枯萎了。
盛敏把枯花拿出去丢掉,手机一响又收到李玄的短信,说今天不回家了,让他自己吃饭,早点休息。
李玄信息的下方,最近的两条分别是邓景和张珊发来的。
站得太久,楼道的灯熄灭了。盛敏垂眼收起手机,想了一会儿,回家把厨房灶上小火煨着的萝卜牛尾汤装进保温盒里,开车去了软件园。
正是晚饭时间,公司里人不多,行政打过电话后,客气道:“李总在开会,让您办公室等他。”
她略带好奇地打量着这位自称李玄家里人的年轻男士,帽子和口罩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漂亮又莫名有些熟悉的眉眼。
亲戚,兄弟? 她胡乱揣测着:“我带您过去吧。”
“谢谢。”盛敏轻轻摇头,“不用带路了,我知道是哪一间。”
或许是为了透气,这样冷的天,办公室的窗户却留了一半,走进去倒觉得比大厅里冷了许多。
风吹得桌子上被镇纸压着的文件一角上下翻飞,盛敏咳嗽一声,去把窗户关上,保温桶搁在桌边,才发现有几张文件吹到了地毯上。
他弯腰捡起来,正要重新用镇纸压好,忽然暼见最上面一页的字,手便顿住了。
是合作方发来的律师函,要求赔偿因为游戏下架造成的损失。金额不可谓不夸张,说是狮子大开口,也毫不为过。
再往下翻也是,连着好几张,仿佛约好了一样。
盛敏咬了下唇,门外忽然传来李玄说话的声音,不知给谁安排工作,语气中是他不熟悉的严肃。
连忙把函件放回原处,刚走到门边,就从外面被推开了。
李玄看见他,略显疲倦而冷峻的神色被浅淡的笑意取代,反手锁上门,吻了下他侧脸:“家里人?”
“不然我怎么说。”
李玄揉揉他的头发:“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就看看你。”盛敏指指桌上的保温桶,“吃饭了没有,给你带了汤。”
“那正好,本来打算去的。”李玄这样讲,也不知道真假,“你吃了吗?”
“吃过了。”
盛敏见李玄走到桌边,应该也是注意到了文件,不露声色压到最底下去,才坐下来拿起筷子。不由得暗暗皱眉,拉过一把椅子坐到李玄身侧。
李玄顺势喂了他一勺,盛敏喝了,摇摇头:“不吃了,你慢点,烫。”
李玄一面喝汤,又顺手开了电脑,屏幕上日程堆得密密麻麻。
齐泊原不在,他的会比以往更多了,正说着话,又听见敲门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盛敏起身去了里面休息室。
来人是楚天恒,起先是在说游戏更新的问题,专业术语太多,盛敏听不大懂,讲了一阵,隔着门,模模糊糊又听见楚天恒有点为难地说起,后台不停有玩家要求退款,态度蛮横而恶劣,心中不由得一紧。李玄大概没想到他讲起这件事来,楚天恒刚开了个头,尚没有说完,便打断他,说去会议室讲把人拉走了,于是怎么答得盛敏也不得而知。
他抿了抿唇,有点疲倦地在床边坐下,掌心挨着床面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没开灯也没注意,如今垂眼一看,才发现**铺的还是秋天的薄毯,光秃秃的,整洁得一丝褶皱都没有,像是许久都没有人躺过的痕迹了,被子也没有放一床。
可见李玄最近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囫囵觉也难得一个。
这一趟还真是来对了,盛敏垂下眼。半点好事都没有遇上,总也不至于是运气这样背,只能是这段时间公司里处处都是坏消息,一踩一个准罢了。
不由叹了口气,疲倦地捂住了眼睛。一两分钟或者更短的时间,李玄回来了。
“走了?”盛敏若无其事地问。
“嗯,下楼吃饭去了,出来吧。”李玄玩笑道,“搞得跟**一样。”
盛敏还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道:“要试试吗?”
李玄一愣,笑了:“和你我倒是很愿意的,怕你脸皮薄,今天还是算了。”
盛敏回过神,也配合地笑了笑,任由他把自己牵出去,坐回桌边,却没有说话。
李玄喝了两口汤,也晓得他或许是听见了一点,过了片刻没头没脑地说:“都是小事,能应付的。”
退款是小事,律师函也是吗?有没有大事呢?还是他打定主意要自己全部抗下来,大小也就没有关系了?盛敏看着他明显瘦削的脸,神色还是笃定的。李玄永远都是成竹在胸的姿态,叫人分不清是他身前是深渊还是坦途。心里酸也气,最后都变成了疼痛,密密麻麻,针扎一样。
李玄避开他的眼睛,低头喝了口汤,岔开话题:“用的鸟贝熬底?很鲜。”
“炖了一下午。”盛敏说。
“今天没去剧场吗?”李玄顺口问,没听到盛敏回答,警惕地抬起眼来,“怎么了?”
盛敏垂下眼睛,不合时宜地想起,李玄今天身上的黑色毛衣似乎在某张被偷拍的照片上也出现过。
他又记起那天张珊走后尹潜频说的那些话。
‘你不用讲,不用解释,我早知道。不就是你有个男朋友这点事吗?邓景早看出来告诉我了。你别生他气,他拿你当朋友,怕我以后知道了为难你,专门来说情的,也没个说情的样子,我还没说什么,倒被他先凶一顿。’
‘还用他讲?我根本也不介意,几张照片算什么证据,拍到你们上床了?拍到了又怎么样,你明天开个记者发布会公开我眼睛都不眨一下,照样用你。’
‘话剧圈没那么多限制也没那么多人盯着,你演得好,合适,这个角色就是你的。合同摆在这里,你愿意咱们就签,我不听你们那个什么张总讲,我就问你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事到如今,他能怎么想。
他想让李玄快乐,哪怕一点点都好。不要再被生活磋磨,能够好好吃饭,安稳地睡觉。
或许,只再需要一笔钱就可以。
“我这几天都没有去剧场。”盛敏不紧不慢地说,“《不就山》没有选我,还是决定让邓景演。”
“什么时候的事。”李玄手一僵,放下勺子,皱起了眉。
“你喝你的汤。”盛敏笑了一下,“好几天了,看你也忙,就没和你说。”
他看见李玄眼底很压抑的心疼甚至带着不应该的委屈,于是凑过去,慢慢捧住李玄的脸:“我没事的,试过就好了嘛,刚知道的时候,也有点失落,这过了几天感觉也没什么关系了。”
盛敏能看出李玄还想再问什么,却怕触及到了他的伤心事一般,不敢冒然开口。这倒方便了盛敏把这个谎言继续说下去。
“这几天我也在想,我或许不是非要演话剧,前段时间排练,是还挺愉快的。但是当以此为职业,肯定也会有没有预设过的烦恼……”
“我只是想演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我现在也不是完全没有自主权了,继续签经纪公司,拍电影电视剧,好好选剧本也是一样的。”
盛敏这样讲着,觉得自己也快要被说服了,他想,他其实没有那么多意难平,如果能够解决李玄的麻烦,足以抵过所有了。
“继续签经济公司?现在这家?”李玄按住他贴在自己面颊的手,谨慎地问,“你想续约?”
语气神色明显不够赞成,盛敏赶紧道:“还没确定的,公司一直在联系我,开来的条件我看了,其实是很优厚的。前几年的合作虽然不能算一直很愉快,也没有多大的摩擦,知根知底,换一家未必胜过现在。我念旧你知道的,不喜欢变来变去。”
李玄沉默下去。
他们的双手依然亲密地贴在一起,盛敏却忽然不能感觉其中的温度,在这寂静无声的时刻,他在心里问自己,这样好吗?这样对吗?
他演过看过那么多关于爱情的本子,每个编剧都是感情大师,借着戏中人之口讲些大道理,说爱要坦诚,要真实。
可他看着李玄,就想起一封封律师函上的数字,想起后台的信息,或许这只是最坏的表象,或许实际事情没有那么糟。可是李玄有多久没有休息过了,那些无眠夜晚背后的压力,盛敏却不能视而不见。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笼罩住了他。他不想欺骗也不喜欢,谁都知道这样不对,不应该这么做,但身陷其中,爱和痛苦一同蒙住双眼,根本看不见第二条路。
“是不是解约遇见了什么麻烦?”李玄忽然问。
“不是啊。”盛敏笑着摇头。这至少不算谎话他想。的确不算麻烦,是他必须做的决定。“话剧这边既然不能演了,总得想想前路,不可能以后都不工作了。”
“也再缓一缓吧。”李玄看了他一会儿,“我没有要干涉你工作的意思,我不想你遗憾。这部剧没用你,也还有下一部,世界上话剧剧团又不止这一家,等得起的。”
他当然等得起,李玄呢?
鼻腔中忍不住泛起一点酸意,扑在李玄怀里抱住了他,李玄以为他是撒娇,很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背:“盛敏,我希望你自由一点,开心一点,随心所欲地做事。不要有顾忌,不是还有我吗?”
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么希望呢。盛敏抿住唇,不泄露半分失态。
“好。”他悄悄环紧了李玄的腰。
他哪里会有遗憾,现在做的,就是让自己开心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