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裕在黑暗里睁开眼睛,确定了刘寄海并不在房间里。
他变成了人的样子,奋力挣扎,笼子被他顶动,侧翻过去,猫粮猫砂和水撒了一地,连带着他一起摔到了一边。他重复了几次,几乎要把自己摔得眼冒金星了,笼子终于带着他停到了他想到的地方——封起来的窗户边上。
上一次,阮裕还没挪到这里,刘寄海人就回来了,被发现的后果是笼子被接通了电流,他差点在其中变成了一只糊猫。
但只要还剩下一口气,阮裕就能爬起来再找一次机会。
笼子的空隙不大,只能容他伸出去两根手指,他把窗帘卷着拉进笼中,又让笼子翻了一下——于是窗帘终于被掀开一个缝隙。
阮裕看清楚了窗外的景色。
此时暮色还未四合,远远的,夕阳散落的光点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有船只在水面上缓缓前行,灯塔亮起的光延伸出去,天边是一片缭绕的深紫浅紫,城市的天际线凹凸不平。
玻璃窗是合上的,窗户外没有防盗网。
阮裕费劲地在笼子中摆正了身体,他的背靠着笼子,腿脚也收缩着,才能刚好在笼中挤下。这会儿他缓缓地把身体撑开,试图用这样的力气来破坏那只金属的笼子。在这种蛮力的挤压下,六面平整的笼子微微有些变形,阮裕的皮肤上也留下了网格的印子,与先前斑驳的一片青紫合到一起,看起来令人触目惊心。
阮裕费了很大的劲,金属嵌进皮肤里,疼痛让他维持着一种诡异的清醒,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流血在变形,巨大的痛苦却更刺激了他的神经,让他咬着牙把自己“剥离”出去,主动将那痛苦模糊掉,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一次他一定要成功。
力量与意识都在加快流失,有一个瞬间,阮裕憋着的一口气散了,他产生了一种不受掌控的恍惚感。
有人说濒死的时候,人在生与死之间,能看到一些神奇的、诡异的、荒诞的事。
阮裕这会儿在强烈的眩晕中模模糊糊看到的,却是一个遥远的人影——那不是刘寄海,不是阮薇,也不是封行远,而是一个陌生的人。
陌生人长着一张斯文的脸,长发拢到脑后绑了个低马尾,戴着副样式复杂华贵的金边眼镜,不大耐烦地抬眼看过来,声音有种低调的凉意:“小崽子,你最好有事。”
阮裕没有答话,对方就皱着眉凑上前来,神色凝重地问:“你是谁?吴求那白眼狼哪去了?”
吴求……
阮裕听过这个名字,在楚陈庭的车上。
他蓦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还在刘寄海用来关着他的房间里。
而那囚笼,已经被他用蛮力破坏了,侧面相接的地方被挤出了一个缝。
阮裕连忙变回猫的样子,不顾那裂缝边不规则的锋利金属,强行挤了出去。
刘寄海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满屋狼藉,满地都是血,被掀翻的猫粮和水乱七八糟地混杂在一起,灯一开,这景象仿佛被谁洗劫过一样。
窗帘是拉开的,外面夜色正浓,而玻璃上有一个染血的大洞。
刘寄海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勃然大怒,咬着后槽牙骂了句脏话,冲到窗边去查看——被人一闷棍敲到了后脑勺。
他剧痛之下回过头去,看见裹着沙发布的阮裕,银色的发丝沾着脏污的血迹,已经干了,结成了一绺一绺的,那双鸳鸯眼中凶光毕露。
阮裕拿着翻出来的啤酒瓶把刘寄海敲得七荤八素的,玻璃渣碎了一地,酒精的味道和着血腥味一起,缠绕成了一种危险又胶着的气息。
酒瓶子的断口抵上了刘寄海的脖子,再进一寸,就能扎进那脆弱的皮肤了。
偏偏刘寄海也是个疯的,他并没有被阮裕这副样子吓到,甚至对近在咫尺随时能要自己命的酒瓶也并不恐惧,他回过神来,挑衅道:“来啊,杀了我啊。”
“你这个疯子!”阮裕的声音哑得不像话,他预感到自己即将体力不支,另一只手便顺势按着刘寄海的脑袋往墙上撞,连撞几下,到他没力气了,刘寄海也没力气了,他才停下。
刘寄海顺着墙滑下去,阮裕也耗尽精力,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到了这个地步,他们终于被迫冷静了下来。
“刘寄海,”阮裕觉得喉头腥甜,他咽了咽口水,压下血气,“她那时候一直在等你,我溜出去找人发现了她,送她去了医院,她非要回家。”
阮裕长出一口气,想起来那女孩病中的愁容。
“你和她说下雪了就回来,你失约了。”
刘寄海喘着粗气一动不动,好像被抽走了灵魂,靠着墙,没有说话。
“我没能救得了她,我是有罪。但你呢?她需要你的时候,却只能抱着猫说话,等着下雪,等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你那时又去了哪里呢?”
阮裕摸了一把脸上的头发,那不知道是汗是血还是泪。
他也曾被困在那个隆冬。
那年下雪的时候,阮薇家门口的万年青被雪压着,积雪深深,她再也不能爬起来去清理。她形容枯槁地看着满天的雪,特意画上的妆因为画的时候手抖了而显得愚蠢可笑,期望缓缓落空,她的呼吸也慢慢弱下去。
遇到阮薇时,正是阮裕最心灰意冷的时候,他下定决心不再做夹在人和猫中间摇摆不定的存在,舍弃自己作为人的一面,决心要做个完全的猫。
然而阮薇弥留之际,他还是没忍住变成了人的样子,穿着从衣橱里找出来的刘寄海的衣服,为阮薇扮演了片刻蹩脚的恋人。
如果不是自责与愧疚,他大可不必在刘寄海终于回来的时候坦诚身份,并告诉刘寄海一切。
也就不必遭受后来的折磨,不必在逃跑的时候从窗外的空调外机上掉下去,险些把自己摔死。
“我已经走出来了,”阮裕说,“我做了所有我该做的事……刘寄海,你凭什么替她来讨伐我?”
软弱是有罪的,最软弱的人连自己的过错都不敢承认,只好把所有的责任都往别人身上推,责备别人时就会忘记责备自己,先把刀握在自己手里,刀锋就无法伤害自己。
而另有一些人,什么事都会全怪罪的自己身上,用自己的痛苦来消磨自己的内疚不安——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软弱?
痛苦与愧疚都不是一个人生活下去的动力。
阮裕此刻清晰地想起来那年阮薇笑起来的样子,那笑容透着一种明艳动人的温柔,那时的她是最幸福美好的模样。
她说过:“希望与爱才能让人一往无前。”
刘寄海始终没有出声,如果不是房间里另一个人浓重的喘/息声,阮裕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下手太重把人弄死了。
漫长的寂静破功于房门外的声响。
有人在敲门:“你好,有人在家吗?”
刘寄海挣扎了一下,没能起得来。
阮裕也只剩一点力气把头往门那边偏了偏。
外面的人叫了很久都没有人应,直接一脚踹开了门,破门而入的瞬间,那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房间里的样子……仿佛那个凶杀现场。
“阮裕!你……救命,这到底什么情况啊!”那人十分聒噪地冲上前来,又不敢轻易上前来碰,颤抖着骂了句脏话,慌忙把掏出手机开始录像。
“首先,我什么都没做,刚刚从门口进来,他俩就这样了。喂,那边那个,那谁,还有气吗?啊我靠,怎么还是个熟人,刘寄海?”他咋咋呼呼,环顾四周却一时十分无措,“我哪见过这场面,要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还是先打120吧。”
阮裕擦了擦眼睛,看见举着手机的居然是江照玉。
江照玉关了录像,打完120报了地址后,才稍微冷静下来一点。
他看着阮裕,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该上去把人扶起来,但往前走了两步又退回去了。
“实不相瞒,我有点晕血。二位,你们可千万别睡着哈。”江少捏着鼻子找了块干净的地儿,就那么站着,把视频发到了群里——这破群还是他拉的,里面除了他,还有封行远楚陈庭和那个神神叨叨的陆云山。
视频没发出去,因为过于血腥恐怖。
江照玉只好在群里发了条语音消息:“到了小陆说的地方,真的在这里,目前应该是没事,但之后会不会有事不好说。”
紧接着他又发一条:“楚陈庭你大爷,你的人怎么这么慢!”
楚陈庭无视了江少的臭嘴,回:“他们堵车了。”
“封行远呢?”
“我们在高铁上,我让他睡着了。”这条是陆云山回的。
救护车很快来了,刘寄海和阮裕都被送进了医院。对于阮裕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新伤旧伤和混乱的现场,见多识广的医护人员都觉得受到了惊吓。江照玉跟着上了救护车,一路上才断断续续从楚陈庭那里知道了真相。
江照玉这段时间一直在东珠市,之前楚陈庭通过各种渠道查到刘寄海的时候,还只是有些怀疑——直到他看到刘寄海旧年那位公开的红颜知己的一张照片,上面有一只漂亮的异瞳长毛白猫,与封行远养的猫过分相似。
楚陈庭知道那只猫就是阮裕,于是专门让人查了刘寄海最近的动向,这才发现监控里拍到阮裕失踪当天刘寄海进过华庭小区。他们离开的时候应该是从楼梯直接下的地下车库,地下车库的摄像头平时不怎么打开,装着当摆设,因此没有留下证据来。
在楚陈庭从刘寄海的动向推测出阮裕在哪时,陆云山也用从师父那里取得的一种古老的玄学秘术算出了阮裕的方位——东珠市。
玄学的结果和科学的结果都指向同一处,封行远当即买了高铁票赶去东珠市,陆云山不放心,也请了假跟着他一起。而楚陈庭则联系了自己在东珠市的人脉,并告知一直在关注这件事的江照玉地点。
没想到江照玉居然是最早到的,而且他只知道地点,却不知道会碰上这样的场面,也不知道绑了阮裕的竟然是刘寄海。
先前在方氏小儿子方恩回国的接风宴上,江照玉他爹还拿刘寄海当正面例子教育江照玉要收心搞事业,却没想到刘家这悬崖勒马浪子回头的刘少爷能干出这种破事,还把自己搞的要往病**躺,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阿裕的情况比刘寄海严重很多,医生说有点危险,刚进急救室。”江照玉怕封行远再担心过度,便单独和楚陈庭报了医院的检查结果,“但刘寄海也伤得不轻,那颗头上前后都撞了俩洞出来,刘家那边……”
“再看看吧,这件事归根结底是刘寄海违法犯罪,真的要闹起来他们也不光彩。”楚陈庭人在办公室,放下了正在签文件的笔,对着电话里说,“当心别让医院查出阮裕的特殊身份,这个恐怕更不好收场。”
“……”江照玉哽了一下,“查出来我来摆平。”
封行远一路赶来,像是着了火一样。
出租车停在医院门口的时候,他从车上下来,脚步一个踉跄,胡乱塞到肚子里的面包在胃里翻滚着,酸水冒上了喉咙。
然而他并不敢多耽搁一秒,陆云山正要来扶他一下,他人已经又挺直了背,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医院里面跑去。
陆云山跟了上去。
江照玉与面色惨白的封行远在急救室外打了个照面,先被封行远难看的脸色吓了一跳。
“没事吧,你……”江照玉看封行远的样子,苍白憔悴的面容和冒出头的一圈胡茬子,还有明显有血丝的眼睛,怀疑要是当时推开门的是封行远,这人能把自己急得背过气去。
陆云山从楼下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水,给封行远和江照玉各自递了一瓶。
“谢谢。”封行远接过水,目光却死死望着急救室的门,似乎试图用目光将那门烙出两个洞来,“现在是什么情况?”
江照玉如实回答:“阿裕还在里面,刘寄海已经从急救出去了,转进了普通病房,咱们现在只有等着。”
封行远颓然地靠着墙壁,往嘴里灌了两口冰水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与理智。
陆云山出言宽慰:“我刚算出来,阮裕会没事的。”
“谢谢……”封行远感谢了陆云山的好意,但并没有为此松下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