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郑九霄, 连钟铭都觉得听错了：“什么？”
分秒间，钟铭上手以医修术法按住男人的额头，以防男人因为被魔气侵染而意识不清。
男人微微一哽, 话几乎被堵在喉咙里, 可目光之中的惶恐实在作不得假, 他喃喃重复：“真的，他吃人了, 那个洛天盘。”
若非亲眼所见, 这话任谁说出来都令人觉得是天方夜谭。
可这偏偏正是男人在奔逃出来前看到的最后景象。
生死门的排位不算高，放在英才汇集的各大宗门之中进不去前列, 正因为如此, 男人虽然顺理成章进了和谈的队伍，但和谈开始时，并没有近距离陪在洛天盘身边。
他负责守在外间, 只隐隐能听到里面的谈话。
一开始, 魔族来临时, 一切都还好好的。
来的魔修也好, 那位传言中城府莫测的新任魔尊月之松也好，都没有表露出不愉和挑衅之态。
他瞧不见众人的神色, 看不到里面的风雨, 可从传来的偶尔几句谈话来看, 没感到有什么发作之态。
万万没想到, 事态的发展便是这样猝不及防。
异动就在一瞬间。
声响传出来时, 男人立刻冲进去，除了中心的两三个人影之外, 其余的所有人早已躺了一地, 包括魔族那边位高权重的纯种魔人。
惊诧之时, 一道黑影冲了上来，男人血液横飞，自己的臂膀受到重击。
接着，身边的人都在瞬间相继倒下，而袭击而来将他身边同伴撕扯开并啖其血肉的却不是想象中的魔尊月之松，而是本该带着他们来驱逐魔族的首领——洛天盘。
之后的刹那，周遭只剩血色，男人几乎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怎么狼狈逃出的。
他的实力其实不弱，可在情况突发之时，也不知为何下意识便选择往外跑，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或许极为正确，因为此刻除他以外，幸存者竟是寥寥，几乎见不到其他身影。
洛天盘到底杀了多少人？
男人不知道，他只记得那位罪魁祸首眼珠漆黑，魔气涌动，面无表情屠戮全场的画面。
那哪里算得上忽然堕魔？根本就是……
就是什么，他不敢说，因为洛天盘是三宗之一的未来宗主，是被众人推举选定的正派魁首。
这么一个领头羊一样果决凌厉的人，他怎么可能，又是何时何地……
能被人夺舍呢？
思绪陡然中止，远处的魔气旋涡越转越快，魔气好似落石一般，在空中向下倾泻而来。
勾寒云快速举剑，以反骨撑出灵力屏障，道：“往后退。”
郑九霄即刻扶住这位生死门的男人，往远离魔气的方向尽可能移动，但没走几步，男人便不受控制踉踉跄跄地跪下来。
郑九霄脸色一变，看向钟铭。
钟铭明白他的意思，判断：“不行，里子几乎被抽干，灵气被魔气吃了一半。”
言下之意便是没救了。
这也是自然，一个灵修，没了灵气如何扛得住？
理所当然死路一条。
郑九霄脸色难看，他医者仁心，自是不想将人丢下来，思索片刻，看向康鸢。
康鸢霎时明悟：“我能救？”
郑九霄点头，却没有继续开口。
是了，灵泉之体的体内蕴含着天地间最纯正的灵气，用来短时间内填补灵气的效果堪称绝无仅有。
可灵泉之体多么珍贵？
万年方出一个，一滴血能在修仙界炒出天价。
而且灵气通过血液取自康鸢的身上，痛也落在康鸢的身上，其他人，如何能理直气壮地要求康鸢在这个时候一定要站出来救人。
更何况郑九霄还是康鸢的好友。
生死门的男人奄奄一息，也明白这个道理，今日出发前，这人还和康鸢有口舌之争，此时实在没那么厚的脸皮恳求康鸢必须施予援手，不由面如金纸。
可还没等他痛苦于要不要就此接受自己即将英年早逝的命运，那个蓝色眼睛的青年已毫不犹豫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开口道：“之前画符剩的，正好剩了一点，可能只有一两滴。”
郑九霄的声音紧跟而来：“够了够了，补个窟窿不需要太多，刚好够续命就行了。”
很快，血被灌进嘴里，男人一口气喘过来，身体冒出力气，头脑也跟着清醒。
他有些茫然，等反应过来之后，不由惊讶地望向康鸢，一时间心神皆是震**。
康鸢却不知他的想法，只问：“怎么了，不好受？”
“……”男人捡回一条命，哑然失语，脸色也跟着缓慢变红。
从头到尾，康鸢什么都没说，可反倒比说了什么更叫人震惊和惭愧。
和还在左思右想以己度人的自己相比，康鸢施以援手时毫不迟疑的态度，衬得其他人的小小心思近乎不堪。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那么珍贵的灵泉之血，就这么简单轻易地给了他这个没什么亲缘甚至还和康鸢“有点仇”的家伙，这是何等豁达明净的心胸？
男人的嘴唇一阵哆嗦，康鸢和勾寒云却没有丝毫在意。
一行人扶起男人继续往后退，这一小会儿的工夫，从天而降的魔气已经越来越细密，宛如一场魔气之雨。
避无可避，几人只得使用法术，在半空中支出法术屏障。
即便如此，魔气仍伴随着气流往身上卷，不止他们，周遭所有的修士都苦于肆虐的魔气，有人的衣袖被沾上，魔气瞬间不要命地往身上缠来，一个眨眼，手臂便变得青黑，宛如坏死一般。
郑九霄见过魔气，却没见过如此厉害的魔气，当即惊道：“这……”
康鸢也有同感，眼光飞向空中，果然在那魔气的旋涡中，看到了阵法的光芒。
有人在天上放了个相当凶猛的魔气法阵，不仅能源源不断地传送魔气，且这些被加持过的魔气极容易被灵气吸引，来势汹汹，造成的损伤极大。
防御不够强悍的修士，怕是一刻都扛不住。
果然，这想法刚落定，在雨幕一样的魔气之中便倒下了不少人。
康鸢和勾寒云皆是剑修，不善此道，一时考虑要不要再次使用宝千迷，正这时，一道光华自身后升起，在弥漫的魔气之中织造了一个一半金色一半银色的笼状庇护所。
冷不丁看过去，唯独光芒闪耀之处，是一块百毒不侵万魔勿扰的圣地。
那光芒来自于夏牙，他盘坐在地上，撑住了一片安全的空间。
放眼四周，他的术法乃是所有人中最为强悍的一个，他的脸色一如既往地苍白，但神情之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吃力。
康鸢瞧了他一眼，夏牙对康鸢点点头。
康鸢心中微动，也不多留，将生死门的那人送到夏牙身边之后，便向边缘处的密林里面冲去。
钟铭留下救治伤员，郑九霄本也该留，可他放不下康鸢，非要跟着，康鸢只得带上他，三人一同往密林处去。
穿过密林，就是通往外界的广阔之地，便于通讯，方便将眼前难以形容不知缘由的乱象传达给外界。
但三人走出不远，便被一堵无形的墙壁拦住，郑九霄试探几次，都迈不出脚步。
“这是什么，结界？”
郑九霄大惊失色，伸手上去，触碰之时，紫色的光网一路流淌至天空，宛如一个倒扣的巨碗，将所有的人密不透风地笼罩其中。
他并不知道这结界是谁放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的，可此时此刻，这道结界明摆意味着要将所有人一网打尽，一个人都不准备放出去。
“这到底怎么回事？是魔族？”
郑九霄脸色铁青，既焦急，又完全摸不着头脑。
眼前到处都是魔气，按理来说自然是魔族要杀人，但他刚刚分明在路上也看到了魔修和魔人在逃窜，不知他们在躲避什么。
危机就在眼前，却不知道敌人是谁，真是死都死不明白，郑九霄急得要死，说话近乎打结。“怎么办？阿鸢？”
康鸢没有答话，也没有使用武力去撼动结界尝试能不能顺利突破，只取出玉牒，看了一眼，似乎在确认时间。
郑九霄疑惑，憋了好些话，刚想说，瞥见康鸢的神色，又忍耐下来。
怎么回事……是错觉吗？
郑九霄诧异：“阿鸢，你为什么……”完全不慌？
一边说，郑九霄一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似乎从好半天之前开始，康鸢就一直脸色未变，仿佛眼前的一切他都早有预料。
康鸢无意叫郑九霄担心，但也无法过多解释，只开口道：“没事的，再等等。”
等等，可等什么？
郑九霄想问，而在他问出口之前，眼前的屏障传来“咔”的一声，接着，一道裂缝好像从天而降的天雷，在三人眼前劈开了一条口子。
翻飞的衣袂划过眼前，一道白衣身影带着冷气出现在眼前，露出一张冷冽又明艳的脸。
“……”
无妄剑尊——易迢。
郑九霄呆住。
与此同时，结界重新融合，在彻底复原之前，一身黑衣的宋满也提剑而来，临近眼前。
两人现身，并未多言，康鸢指了指魔气翻腾的空中，易迢望着那方向神色微顿，随即飞身而去。
宋满紧跟其后。
两人走后好几秒，郑九霄还迟迟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
勾寒云却是已经懂了大半，他并没有问时间这么凑巧师尊和师姐是不是被哥哥提前叫过来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只感叹道：“我觉得自己好像变了。”
康鸢有意跟上，却还是抽出神来问：“什么？”
勾寒云道：“以前，我总感觉这种遇到危险就摇人的举动十分不讲武德。”
康鸢微顿，被勾出几分好奇，问：“那现在？”
勾寒云：“还是觉得不讲武德。”
康鸢：“……”
勾寒云认真地补充道：“但因为是哥哥，我就很瑞思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