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长安城西市云来客栈前却门可罗雀,掌柜的从柜台探出身子朝外看,确实没见到要来投宿的,不由道:“奇怪了,往年这会儿正是商贾来去最热闹的时候,怎么这几日生意反倒还不如上个月了?”
“前几天春闱结果出来,好些个举子都回乡去了,留下等殿试的也不会住在咱们这里。”博士将抹布往肩上一搭,又道,“不过我今早出去买菜的时候碰见隔壁街上的客栈,也都说生意不好,听说是最近进出城查得严了,不少人都没能进来。”
“严查?说起来,今年殿试也推迟了……”掌柜说罢,拨算盘的手一顿,立刻警惕起来,叮嘱道:“既如此,那我们还是少议论为妙,你出去的时候也注意着些,多听、少说!”
博士口中答应着,转头却小声嘀咕道:“还不是你起的头。”
掌柜虽未听到博士在说什么,但也知道定然是抱怨之类的话,正要开口训斥,忽然见一名短袍青年走了进来,仔细一看,认出是这些天一直住在这里的客人,连忙笑道:“客官今日回来得早啊。”
来人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径直上楼回房去了。
掌柜冲博士招了招手,低声道:“送些热水上去——这些时日生意不好,如这般长住的客人可要招待仔细了。”
博士应声,有些好奇道:“都住了大半个月了,也没见他们有要走的意思,看着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怎么不去找个院子短租下来?举子一走,好些院子都空下来了,比住客栈可便宜不少呢!”
掌柜不悦,只催道:“你管那么多?还不快去烧水!”
被博士当成冤大头的客人上楼后,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敲了敲隔壁的门。
很快,门从里面被打开,一个相貌平平的男子看了他一眼,将人让了进来,等拴好了门才开口问道:“阿也这边怎么样,有消息么?”
元也叹道:“没有——也不是完全没有,城里忽然戒严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防我们。”
“按理说不会,我们从离开五台山开始就一直易容着,路上少说也换了七八副面容了,一路只是赶路,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他再手眼通天,也不见得能察觉到罢。”
元也灌了一口水,看了看屋里的两个人,问道:“你们怎么也回来得这么早?查到什么了?”
谢翊之摇了摇头,道:“我正和杜三哥说戒严的事呢。”
窗边的人微微偏头,面容亦是普普通通,正是易容后的杜浮筠。他淡淡道:“城门被征西大军接管,皇城由禁军看守,都是他的人,不是针对我们,想来是宫里有了变故。”
“哦哟,他还真是胃口不小啊!”元也烦闷地挠了挠头,推测道,“不会给藏在宫里了罢?”
“不会,宫里不全是他的人,否则也不必戒严了。”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娘额冬菜!”元也咬牙,“这么大一个活人,到底给他藏哪里去了?”
杜浮筠看着窗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当日我就该跟着进城的,若不是耽误了那几日功夫,也不见得会完全丢了踪迹。”
谢翊之劝道:“镜天临走前叮嘱你继续走,肯定也是没想到回城会发生变故,你在路上一听到赵王府出事的消息就往回赶,已经很是警醒了。”
元也不愿面对凄风苦雨,一摆手,道:“嗐!说那些有什么用?这半个多月以来,咱们也差不多将长安城摸了个遍了,愣是找不到人!依我看,要么人不在城里,要么……我们该找帮手!”
谢翊之赞同道:“我也是这么想,很多地方我们只能看到表面,真正往深了查,还得是熟悉李璟的人才能做到。”
“熟悉他的,十有八九就是他的人。”说到这里,元也大感头痛:“现在也不知道谁可信了!可惜郡王府走的时候把亲信全都带走了,一个能用的人也没给我们留下。”
杜浮筠眉头一动,道:“还有一个人,昨日我已设法让人去渭南寻他,只是没有详细地址,不知能不能找到,而今城门戒严,他怎样潜进来也是个问题。”
元也摸了摸下巴,看向谢翊之,谢翊之会意,道:“杜三哥,那人是谁?你的人会歇在何处?进城的事不用担心,让阿也去接应罢。”
杜浮筠温声一笑,道:“如此也好,此人姓陈名珂,以前总跟在镜天后边的,你们或许见过,我的人会将他带到城门附近,再给我递消息。”
谢翊之道:“那我们就一边等,一边再去打探打探消息。”
元也抱臂坐在一边,心里不大舒坦,恰好隔壁有博士敲门送水,他便顺势带着谢翊之一道回了房。等关好门后,元也忍不住抱怨道:“杜三郎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计划不提前与我们说,不然我直接去渭南,也省得多费功夫。”
谢翊之道:“若不是城门戒严,须得我们易容相助,杜三哥方才可能压根就不会提陈珂。”
元也放下茶盏,奇道:“这是何道理?”
“其实我一开始也想不通,但若是代入到他的处境,就能明白一些了。”谢翊之娓娓道之,“自打我们去五台山后,镜天一共来了两封信,第一封是说郡王府一家迁至江南,希望以后大家能在江南再见,第二封则是他拟好了出关的路线,刚好可以顺路到五台山见我们,让我们等等再走。”
“嗯……所以呢?”
“先说第一封信——我们去五台山送殡,原本的打算是送云心上北台顶后便折返,在此期间,长安发生了不少变故,镜天不希望我们回来,所以一有离开的可能,他便立刻传信给我们,甚至都没想起他自己会先出关。”
元也茫然地点了点头。
谢翊之继续道:“再来说第二封信,这封信是他冷静下来之后,想到了自己要走的路线,才决定重新写给我们的。”
元也道:“我觉得这样没什么问题。”
“信没有问题,但是在镜天决定回城时,他选择让杜三哥先来寻我们,我思来想去,认为他有两方面考量——一来他认为自己此去不会耽搁太久,二来,如果耽误了,那就是出事了,他担心我们等得久了耐不住回长安来找,也想让杜三哥离是非之地远一些,所以将我们一起支开。”
“归根到底,这两封信和对杜三郎的叮嘱都是为了不让我们涉险!”元也明白过来,“所以杜三郎也明白李观镜的心思,他在知道赵王府出事后给我们去急信是匆忙之举,事后就后悔将我们扯进来了?”
“关心则乱啊……杜三哥当时孤身一身,原本目标是来找我们,所以见了变故,第一个想到的也就是给我们来信求助,可后来细想之下才发现,在这长安城里,我们并不比他的手下更得力,反倒我们若是遇到了危险——尤其是你,他日救出镜天,他也不知该如何交待。”说到这里,谢翊之忍不住轻叹一声,“掰指头算一算,镜天在这段时间已经失去了很多亲人好友,他再不能承受这些痛了。”
元也抬头看谢翊之,见后者面色怅惘,心知谢翊之是想到了在会稽的经历,元也设身处地想想,当时他要去救谢翊之时,如果是谢翊之身边的亲人好友想来帮忙,他既知道前面是龙潭虎穴,那么很有可能就只会让帮忙的人接应,而不是带他们深入虎穴之中,毕竟别人的命他负担不起。思及至此,元也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嗯。”谢翊之温和地笑道,“不过他这么想是他的立场,我们要帮忙却是我们的情意,而且这当口,谁还能找出比易容术更好的方法来掩人耳目么?”
元也赞同地“嗯”了一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忽然有些疑惑:“你说,血缘真的有这么神奇么?其实我与李观镜并没有多深的交情,怎么就愿意出生入死了呢?”
谢翊之想到青山中的墓碑,点了点头:“我初见父亲……甚至刚知晓他的名字,就会有不一样的感觉,这或许是血缘的奇妙之处,但如果是他们主动放弃了我们,当不至如此,所以我想……我们这样做,更多的应该是因为心中总是有那一份缺憾罢——你与李世子因不得已的分离而生疏,我因与父亲不得已的分离,连见面的缘分都没有。如果没有这些不得已,这会儿你会比杜三哥更加担心,也不会奇怪自己为何如此拼命了。”
“或许罢。”元也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才道,“反正李观镜不是坏人,就当行侠仗义也没什么。”
谢翊之暗自笑他嘴硬心软,面上却不揭穿,只道:“你休息会儿,入夜后跟着我去一个地方。”
元也一愣:“哪里?”
“今日一番讨论,叫我想起一个人来。”谢翊之促狭一笑,“不过既然杜三哥不愿与我们坦诚相对,我便也不告诉他,等去过了才说,好叫他明白我们并不想成为局外人的道理。”
“翊之,你学坏了啊……”元也啧啧感叹,转而又问道:“不过话说回来,你在长安难道还有我不知道的经历?”
谢翊之笑道:“你忘了,当初从江南回来,可是我陪李世子进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