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李观镜眼中的笑意无法避免地消失了,他缓步走出,听侍卫关上了身后的门,脚步顿了顿,看向侧后方靠在院墙边的人。
两人相对无言。
李观镜收回目光,自顾往前走,一直行到池塘边,才停下了脚步,他静心听着身后的动静,感觉人近了,开口道:“你怎么想?”
“我……”朗思源闭了闭眼,犹豫了很久,轻声道,“我不能背叛父亲。”
“我今日与他开诚布公地谈,只为你而已,你该知道,如此一来会打草惊蛇,往后我要再想查李照影,就没这么容易了。”
朗思源上前两步,面向李观镜,认真问道:“为何要这么做?你难道不怪我么?”
李观镜笑了笑,温声道:“七夕那天你没有针对我,子裕说,在我倒地后,是你带我穿越拥堵的平康坊街头,送我到家,那时你只记得我们是朋友,因此,我可以原谅你对我的隐瞒。”
朗思源动容,问道:“你要什么?”
“江南私兵。”
朗思源眉头一蹙,方才一刹那的冲动都消失了,不过这次好歹没有直接拒绝,而是低声道:“让我再想想。”
“自然,这不是小事,是该深思熟虑。”
朗思源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李观镜又道:“但时候有限,若沉溺于纠结之中,恐怕很多事会变得再无转圜余地。”
朗思源呆了呆,回头看向李观镜。
后者负手而立,提醒道:“思语。”
朗思源深吸一口气,这次离开的步伐变得果决,很快便消失在小道的尽头。
下一刻,一颗石子被踢进池塘中,惊起一阵小水花,元也的声音紧跟着传来:“我不原谅他,也不原谅朗詹。”
李观镜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放心,我同你一样。”
元也一愣,不由问道:“你方才说得那般真切,是在骗他?”
“他确实在七夕救过我,但那又如何?永夜之毒本来不就是拜朗家所赐么?我可以原谅他,但我不能代死去的人做下决定。况且——”
元也转到李观镜面前,追问道:“况且?”
李观镜笑着点了点元也的面具,道:“伤害你们这件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还差不多。”元也满意道,转而想到朗思源曾经确实是李观镜的好友,关切道:“你还好么?”
“这都是必须要走的路,没事的。”李观镜不愿多说这些,便问道,“倒是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悄无声息的?”
“刚来不久,翊之从你这里回去,说你听完汤池里的经过,脸色不大好,这不……”元也从怀里掏出荷包,赧然道,“一不小心炸了你家的温泉,也不知道这些够不够赔,虽然这些金子还是你给我的。”
李观镜愣了愣,听明白元也的意思后,不由失笑,将他的手推了回去:“我介意的是韫书的话,不是汤池。”
元也回想片刻,问道:“她阻止方欢报仇?”
李观镜点头。
元也有些不解:“这有什么问题么?”
李观镜不答反问:“若方欢持剑去杀尹望泉,却没能杀死他,你会继续下手么?”
面具后的眼神有一瞬的呆滞,过了片刻,元也摇了摇头,道:“大概不会。”
“杀人需要一刹那的勇气,过了那个瞬间,苦主自己也动了手,你就不会再有杀心了。”李观镜顿了顿,继续道,“你……听到韫书的话后,是不是也想过我?”
元也语塞,确实,当谢韫书说方欢是医者不能杀人,他所想是李观镜身为朝廷命官,同样不能擅自杀人。
李观镜拍了拍元也的肩膀,道:“总之,你没有做错什么,反倒是我欠你。”
“哦那没事了。”元也收起荷包,笑嘻嘻道,“有个忙要你帮。”
李观镜忙问道:“怎么?”
“借你身份一用。”
“好。”李观镜果断答应,问道,“何时?”
“唔……”元也挠了挠头,道,“得上元之后了。”
“上元后?”李观镜明白过来,“上元后左卫出城巡营——你是要进朗家?”
元也“啧”地一声,只得点头承认。
李观镜见他不愿多说,心知元也一定是与朗思语达成了什么约定,便不再追问,只叮嘱道:“具体日期定下后,记得知会我一声,得送拜帖。”
“好嘞!那我先撤了!”元也生怕李观镜又提见家人的话,得了承诺后,便火速跳墙离开。
“你……”话刚开口,元也依旧没了踪影,李观镜忍不住摇头轻叹,低声道,“倒不必如此害怕。”
下一刻,一声响亮的“娘额冬菜”从院外传了进来,李观镜一惊,快速跑出后院,只见外间围了一圈侍卫,各个持刀佩剑,在外墙上,还蹲守着持弩的侍卫,而他们围堵的对象,正是刚刚翻出内院的元也。
“住手!快住手!”李观镜着急万分,一边喊,一边疾步向元也奔去,不过他很快便停下了脚步——
前厅方向的侍卫分出两列,让出一条路,郡王夫妇相携走了出来。
元也本来已经要拔剑了,见到这两人,顿时瞪大了眼睛,慌乱地看向李观镜。
李观镜也有一瞬间的呆滞,他看了看元也,感觉到对方的求助,终是向郡王夫妇开口道:“阿耶阿娘,这位是我的朋友,还请将人撤了罢。”
元也疯狂点头,整个人扒在墙边,大有对方一动,自己立马要跳进内院逃窜的意思。
郡王默然看着元也,片刻之后,垂头低声向郡王妃说了一句话。郡王妃自打出现,一直呆呆地盯着元也不挪眼,此时神思恍惚,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李观镜再次提醒道:“阿耶,刀剑无眼。”
郡王妃看向李观镜,转而再次看向元也,眼睛登时红了,丢下郡王便往元也走去,她脸上带着惊喜,泪水却不自觉流下,一时又哭又笑,未到跟前,手已伸向前方,哽咽道:“是……是小也么?小也回来了么?”
若是郡王或者他身后的那些侍卫上前,元也会毫不迟疑地离开,但眼前的女子让他无法有戒心,尤其是对方这样喜极而泣的模样,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离开会对她产生多大的打击,元也脑海中混乱地回想着元溪,犹豫之间,郡王妃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她轻轻抓住元也的手,元也只觉触手温软,还有种奇怪的感觉直击心房。
难道这就是母子间的亲缘感应么?
看见这番情景,李观镜不由目瞪口呆,他没想到元也竟然如此配合,下意识便看向自己的父亲——不难推测,方才一定是郡王劝说郡王妃上前,而这一招显然对元也十分管用,郡王达到留人的目的,一挥手,所有的侍卫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一时之间,这一片地方,只有一家四口留下。
郡王妃殷切地看着元也,见对方没有抗拒,她便抬手伸向面具。
元也垂头看着面前的人,感觉到手指间的试探,轻叹一声,也不再扭捏,自行摘下了面具。
郡王妃怔住,面前的容貌是如此熟悉,她下意识回头看向李观镜,这一看,立刻看出差别来——即便体型相似,但元也明显要比李观镜健壮不少,且元也面色红润,唇红齿白,与李观镜惯有的苍白脸色大不相同,如此一来,郡王妃登时悲从中来,哭得更加不能自已。
“诶?你你你……”元也结巴半天,最终再次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李观镜。
李观镜也有些无措,他上前去,柔声道:“阿娘,好不容易见到他,不如去房里说说话,别站风口里哭了。”
元也附和道:“对对对!哭坏了身子可不划算!”
“我……”郡王妃以帕拭泪,抽泣道,“我只是又惊喜……又难过……”
元也用口型问李观镜:“难过什么?”
李观镜心里明白,却没有多说,只揽过郡王妃,道:“走罢。”
郡王妃依旧拉着元也不放,几人回到主院的一路上,侍从尽皆回避,主院内也是如此,除了琳琅,再无一人出现。
李观镜将郡王妃送进屋中后,听她开始询问元也一些过往生活的事,没见郡王进来,冲元也使了个眼色后,便退了出去。
郡王揣着手站在檐下,听见动静,回头看来,问道:“怎么出来了?”
李观镜站到他身旁,嬉笑道:“关爱孤寡老人。”
郡王哼了一声,低斥道:“我看你是皮又痒了。”
李观镜跟着哼道:“说好不监视我,这是做什么?”
“你给暗卫下令不要阻一人入府,我怎么会还不明白是谁?”
李观镜语塞,想了想,又道:“那你也不该拿剑弩指着他,万一伤到了呢?”
郡王神色有些复杂,沉默片刻后,轻叹道:“归趣将他教得太好了,不这么做,我恐怕很难见他一面。”
李观镜见他怅然,安慰道:“有些事情越是在心里反复设想,越是没勇气面对,如今日这般猝不及防地相遇了,反倒发现其实没有那么难。”
郡王有些诧异,笑道:“这么看,倒有些几分成人的模样。”
李观镜想到自己让元也做的事,有些心虚地挪开眼,嘀咕道:“我都加冠多久了……”
郡王正要开口,忽听郡王妃在里间喊道:“镜儿进来。”
父子俩对视一眼,李观镜提议道:“一起去?”
“咳,也好。”郡王矜贵地拂了拂袖子,率先走进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