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不到十天的功夫,李观镜经历了数次生死考验,这些不同于长安城常见的言语机锋,而是真真切切能杀死人的刀锋。若不是亲身经历,谁能相信小小一个颍州城里竟然交织了如此多的势力呢?眼下他们势单力薄,徐不明只是暂时被李观镜唬住,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徐不明迟早会发现杜浮筠就在义庄里,进而明白先前是被李观镜给骗了。
此地不宜久留。
在杜浮筠进食的当口,李观镜叮嘱郗风去收拾行李,自己则回房取了剑,守到杜浮筠的床边。
杜浮筠看李观镜去而复返,轻轻推开侍女的碗,道:“你先下去罢。”
李观镜忍不住多看了那侍女几眼,待她走后,向杜浮筠打趣道:“你将添香的红袖赶走了,谁给你喂饭?”
杜浮筠微微一笑,侧过身子,用右手去够碗。
李观镜连忙上前止住他,自己端起碗,无奈道:“杜学士要使唤我,直说便是,别扯到伤口。”
杜浮筠好整以暇道:“若镜天不愿,我怎能强迫?”
李观镜短促地笑了一声,道:“我算是抓住你的规律了,需要我时,我名作镜天,赶我走时,我便是李公子,对不对?”
杜浮筠垂下眼眸,一时无言。李观镜并不是认真要就此事辩出个是非对错,而且他也不是不明白杜浮筠的目的所在,见此情状,便打算揭过,不料杜浮筠却开口问道:“你很介意我如何称呼你么?”
李观镜深觉偷鸡不成,干笑道:“不介意,介意什么?哈哈!”
杜浮筠沉静的目光投来,让李观镜察觉到自己的此地无银,他正要强辩一番,一阵冲动涌来,硬生生让他没法开口。杜浮筠只见李观镜忽然瞪大眼睛,在下一瞬,他放下碗,飞快地往屋外跑去,紧接着便传来他的喷嚏声,声音不大,杜浮筠眉头一挑,忽然想起国子监那只“尺玉霄飞练”打喷嚏的模样。
李观镜回来后,脸上的布蒙得更加严实了,他去净了手,重新坐到床边,舀起满满一勺粥,送到了杜浮筠的嘴边,俨然忘记了方才的问题。
杜浮筠目光落在汤匙上,垂头喝了下去,在李观镜去舀第二勺时,开口道:“我确实是成心为之。”
李观镜一愣,问道:“什么?”
“因为我心中会介意称呼,推己及人,觉得你或许也会介意,因而以此来疏远你。”杜浮筠靠在床柱上,缓声道,“太子用意并未掩饰,但我来颍州并不是为了帮他斗倒秦王,而是真的想为徐氏做主,可是落在他人眼中,恐怕非党争莫属了,既如此,我便不想让你被牵扯进来。”
李观镜微微动容,他知晓是一回事,从杜浮筠口中听到又是另一种感觉。李观镜在感情一事上向来胆小,加之不愿失去杜浮筠这个朋友,因此他虽明确了自己的心思,却没打算捅破这层窗户纸,只能偶尔浪上一浪,在边缘试探罢了,因此此时察觉到自己失态,李观镜连忙垂头去搅动碗里的粥,免得让杜浮筠瞧出什么来。
说完方才一番话,杜浮筠心中有些怅惘,他看着窗外秋色,没有注意到李观镜的变化,继续道:“那晚在树林遇见冒充阎氏的杀手,我便知道不妙,现在看来,徐氏义庄不过是一个幌子,只为引我们入局罢了,恐怕幕后之人早有准备,此事已经传到长安了。”
李观镜含糊道:“你是说赵王么?”
“徐不明的话你也听见了,赵王只是个自以为能够捕蝉的螳螂罢了,他的后面还有一只黄雀呢。”
李观镜也没指望轻易将杜浮筠骗过去,只是说到此处,他也没办法再接话。
杜浮筠忽然打住话头,笑道:“罢了,既然徐氏无冤案在身,阎登又不是侵地的贪官,我的任务便结束了,至于黄雀是谁,与我并不相干,等到瓜熟蒂落那日,答案自然会揭晓。”
李观镜暗自咀嚼杜浮筠的话,搅动汤匙的手不由顿住,他抬眼看向杜浮筠,犹豫着开口道:“那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么?”
杜浮筠笑着摇了摇头。
“那就好……”李观镜轻轻舒了一口气,杜浮筠虽说不涉党争,但他毕竟是东宫的人,自己那晚在他面前露了破绽,若是杜浮筠较真起来,自己很难糊弄过去,而且他不大想欺骗杜浮筠。
“啊,我想起一事。”杜浮筠忽然道。
李观镜一惊,瞪大眼睛看着杜浮筠。
杜浮筠佯作回忆的模样,道:“那晚在树林,我依稀听见你……”
李观镜屏住呼吸。
杜浮筠一个大喘气后,忍笑道:“听见你叫我的名字。”
李观镜一时不知该不该骂人,他咬牙切齿道:“可不是嘛,杜竹言!”
杜浮筠舒朗一笑,道:“这可是你第一回不再叫我什么学士。”
李观镜也不由跟着弯起嘴角,自己略作琢磨,道,“杜竹言,竹言……你的字与你十分相配,正直坚韧,襟怀若谷。”
杜浮筠一怔,过了片刻,温声道:“你将我说得像个君子。”
“若你不是君子,这世道敢自称君子的人恐怕没几个了。”李观镜恨不得给杜浮筠掰手指算,待他抬起手,才发现自己光顾着说话,就没给杜浮筠喂上几口,眼见碗中热气渐少,便不再耽搁,抓紧时间喂完粥,在杜浮筠拭口的时候,想起正事,回头扫了一眼,确认房中没人,凑近杜浮筠问道:“你感觉如何?”
杜浮筠从看见李观镜配上剑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因此答道:“缺些气力,骑马不成问题。”
李观镜得到想要的答案,却并没有觉得轻松些,他想了想,问道:“先前你说有同伴在这里接应,他们人呢?要不要一起走?”
杜浮筠皱起眉头,道:“没联络上,恐怕出了意外。”
“啊?”李观镜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那天我们刚到颍州时遇见的‘布谷鸟’难道不是你们的接头暗号?”
“不是,那天是去见一位故友。”
李观镜一直记着那个蒙面人的告诫,如今虽然困难重重,好在余杭郡是李观镜父亲的封地,李观镜因蒙面人的话而心生警惕,但却不会因此被吓退,他在意的不是江南有什么等着,而是那个蒙面人的身份。那天,蒙面人刚离开,杜浮筠便结束了会面,出现在自己的身后,蒙面人会不会与杜浮筠的“故友”有关系呢?想到此处,李观镜问道:“你那位故友是一个人来的么?”
杜浮筠眼中浮现出笑意,对于李观镜终于问到这个问题感到十分满意,答道:“不是,他有同伴。”
李观镜没注意杜浮筠的神情,他呆了片刻,待要再问,门忽然被敲响,李观镜惊了惊,连忙问道:“何人?”
“公子,是我。”郗风道。
李观镜松了口气,暗道自己当真是草木皆兵。他过去给郗风打开门,见郗风带了两个包袱并一把匕首进来,问道:“马也安排好了?”
郗风点头,将匕首放到桌上,向杜浮筠道:“杜学士的剑已经放在马上,平日用匕首防身便好。”
杜浮筠如今体力大不如从前,真要用剑,恐怕十分吃力,李观镜暗自赞赏郗风考虑周到,顺手拿起匕首,放到了杜浮筠的枕边。
郗风道:“我去打听过了,阎刺史午后出发回城,我们到时候便跟着他一起走。”
李观镜点了点头,又问道:“阎刺史看着怎么样?”
“身体无碍,只是他的孩子没找回来,精神有些不好。”
李观镜和杜浮筠对视一眼,暗道徐不明应该很快就会放人,不过保险起见,还是让郗风去盯一盯。
郗风走后,杜浮筠问道:“先前听你与徐不明对话,你好像认得他大哥?”
李观镜点了点头,道:“他大哥应当是徐孺子。”
“竟是他?”长安城没几个人不知道徐孺子,杜浮筠自然也不例外,因为他对李观镜格外关注一些,他还知道多数人都不知道的其他事,比如李观镜中毒的地点。
“是啊,我那时候猜到,也惊讶得很,我一直当他是个隐士呢。”
“徐孺子……徐不明……”杜浮筠思索片刻,笑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李观镜没能明白,问道:“什么意思?他们名字有什么玄机么?”
杜浮筠解释道:“除了我们当朝这位徐孺子,东汉还有一位名士名作徐稚,字孺子,《世说新语》中有一节与他相关,‘徐孺子赏月’,你可有印象?”
李观镜回想了片刻,一拍腿,道:“是了!那位徐孺子曾说月中该有物,如人眼中有瞳子,无之则不明。所以……徐不明不会字瞳子罢?”
杜浮筠忍不住笑出声,道:“你大可寻机会去问问。”
“那必然要问了,他若果真叫瞳子,我即刻拜倒。”
两人玩笑一阵,话题回到徐孺子身上,杜浮筠问道:“你是不是觉得那场刺杀是徐不明所为?”
李观镜笑意淡去,他叹了口气,道:“不瞒你说,关于凶手的身份,我已经跟我阿耶问了许多次了,但是他都不肯告诉我是谁,最近那次勉强透露了点消息,只道凶手已死,但是我心里总是不大相信,感觉他是哄我别去查。”
“你这么说,想必心中有怀疑的对象了。”
李观镜看向杜浮筠,暗想李未央是杜浮筠的仇人,自己这个推测倒也不必瞒他,便道:“我怀疑徐不明是受赵王之命,可是看赵王后来的表现,却又不像他。”
杜浮筠淡淡道:“人的想法是会变的。”
“你也觉得是赵王么?”李观镜怕杜浮筠在李未央的事情做不到公允,忍不住加了一句,“可是他为何要害我?只为了报复我阿耶对付隐太子么?那他需要报复的人也太多了,何况那时候距离隐太子过世已经七八年了,林姑姑也在我家,他即便看在林姑姑的面上,也不应该动手才是。”
“若他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保护呢?”
李观镜不解。
杜浮筠皱了皱眉头,看向李观镜的目光带了丝探寻,没有再开口。
李观镜感觉到熟悉的味道,每每他去问郡王,后者也会露出这样的犹豫来,他忍不住急道:“保护谁?你快说啊!”
杜浮筠沉默了片刻,伸手将李观镜拉到面前,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李照影。”
李观镜瞪大眼睛,惊疑地看向杜浮筠,暗道他莫非也知道李照影其实并非自己的亲弟弟?若杜浮筠也知道,那长安城还有多少人知晓?若是李照影是罪臣之子的身份被捅破,余杭郡王是否能够承受这样的罪名?
“他是隐太子的孩子。”
李观镜这厢正在思考这罪名削个爵位够不够,听到这句话后,自觉将削爵位变成削脑袋。
这下问题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