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谢翊之等人后,束凌云再次回到牢房外,他沉默地看着里面的人,过了片刻,忍不住露出嫌恶的表情——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对齐王有何用处?齐王既要谋大事,为何不趁早撇开这个显而易见的软肋?他若是死了,齐王或许会伤心一阵,但是对于他们的大业可是百利而无一害。
想到此处,束凌云不禁眯上眼睛。
李观镜失血过多,方才众人一走,他便倒在了**,昏昏沉沉陷入睡梦中,就在半睡半醒间,忽然一阵凉意袭来,就像是一条毒蛇在他身上盘绕一般,李观镜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与束凌云的目光对上。
束凌云垂下眼眸,敲了敲木门,道:“准备准备,马上开始审讯。”
李观镜撑着坐起身,看着束凌云离去的背影,慢慢锁起了眉头——若他方才没看错,束凌云的目光似乎带着杀意。李观镜想不明白,束凌云既然愿意帮自己,难道不是因为认可自己与他率属同一阵营么?
同一阵营……
李观镜猛地醒悟过来,他有什么资格说自己与束凌云属于同一阵营呢?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帮李璟做过一件事,在颍州时,他甚至帮着杜浮筠杀死了李璟的手下!现在自己身陷泥沼,回长安后第一个麻烦的人却是李璟的人,束凌云身为李璟的暗桩,这样帮李观镜要面对极大的风险,他对自己不满并不奇怪。
李璟出征萨珊已有几个月,如今天寒地冻,西北道路不通,两地无法传消息,也不知那边是否顺利。
狱卒前来开门,打断了李观镜的思绪,他抬起头,倒将狱卒吓了一跳,狱卒道:“怎么看过医工,反倒病重了?”
李观镜温声道:“无妨,是要去审讯房么?”
狱卒点了点头,见李观镜起身吃力,便帮忙托着镣铐,道:“快去罢,少卿已经到了。”
李观镜深吸一口,挪着步子,往牢房外走去。
此时,元也跟着谢翊之来到平康坊门口,忽然想起一事,不由一拍脑袋,道:“糟了,昨晚的事忘记和他说。”
“何事?”
元也回头看向来路,纠结了片刻,道:“算了算了,现在也回不去了,下回见到他再说罢。”
谢翊之建议道:“若是急事,给束少卿带个话也行。”
元也挠了挠头,道:“我也不确定这件事能不能说。”
“这……”谢翊之沉思片刻,道,“那还是别说了,镜天与我说,他应当不会被关太久。”
元也听到这个称呼,不由一愣,问道:“你们关系处得不错?”
“还算聊得来,镜天有很多思想与你很像。”
元也撇撇嘴,不再多说,指了指坊门,问道:“往这边走么?”
“我们栖身之处在这里,不过方才他说让你回去,应当说的不是这里罢?”谢翊之靠近元也,低声问道,“你要回郡王府么?”
“不。”元也说罢,补充道,“最起码现在不去,有些不自在。”
“周遭都是不认识的人,我明白。”谢翊之笑了笑,道,“我不回谢家,也是这个原因。既如此,我们还是去云韶府罢。”
牢房之中尚且有天光照进,审讯房设在地下,则完全依赖火把煤灯,地下空气不好,不过胜在冬暖夏凉,李观镜在审讯房中间坐下后,感觉走动片刻,手脚不似先前那样冰凉了。他抬起头,只见前方长桌后坐着三个人,中间是束凌云,他的左边坐着一位中年男子,应当是负责审理本案的寺正,右侧那人面前摆着纸笔,自然就是录事了。余下站着的人都是狱丞狱卒,令李观镜意外的是,程风竟然也在其列。
难道今日要动刑?想到束凌云方才的眼神,李观镜不由抿住唇,原本成竹在胸,这会儿不禁有些忐忑。
束凌云漠然看着李观镜,察觉到他的局促后,冲寺正点了点头。
寺正清了清嗓子,见李观镜朝自己看来,开口道:“堂下何人?”
“李氏观镜,字镜天,长安人士,现任工部员外郎。”李观镜一开口,录事的笔便飞快地动了起来。
寺正道:“李镜天,现将你对运河案所知如实交代。”
李观镜酝酿片刻,将思路重新过了一遍后,便准备开口。正在这时,一名狱丞匆匆赶来,他在门口停了一瞬,寻到束凌云的位置后,便来到他的身后,附耳说了几句话。
束凌云一直垂眸看着桌面,眉间刀锋渐起,在狱丞说完后,他飞快地抬眸看向李观镜,神情绝谈不上和善。
李观镜咽下要出口的话,安静等待后续。
束凌云弹了弹袖子,站起身,道:“暂停审讯,给李员外收拾收拾,圣人召见。”
李观镜一愣,忙问道:“发生何事了?”
束凌云淡淡道:“去了就知道了。”
狱卒给李观镜除去了镣铐,见他身上衣物洁净,只是头发稍显凌乱,便给他理了理,尔后束凌云便带着他离开了大理寺。两人骑马来到了永安门前,有内侍候在门口,双方互相行礼后,内侍看向李观镜,提醒道:“陛下已在两仪殿等着了,路不短,李世子可要跟上呐。”
“多谢中贵人,我跟得上。”
这内侍一句话已经差不多点明了圣人的态度,李观镜原本忐忑的心渐渐平复下来,不过他还是很好奇,到底是发生了何事,才让圣人忽然转变态度来亲自提审他?
一行人默不作声地进了宫,大约行了半炷香的功夫,来到了两仪门前,内侍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李观镜脸色比刚才初见又白了几分,不过虽然他胸脯起伏,却没有发出喘气的声音,便暗中点了点头,然后向守门的内侍道:“束少卿和李员外到了。”
另一名内侍疾步离去,先往两仪殿通报,李观镜和束凌云则仍旧跟着先前那位,待他们行到殿外时,前去通报的内侍刚好走出,道:“陛下宣见。”
束凌云理了理衣领,率先跨进殿,李观镜紧随其后,到了殿中行完礼,李观镜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还有其他人,双眸不由微微睁大——
竟是杜浮筠!
李观镜的心莫名提了起来,明明知道杜浮筠在这时归来一定是帮助自己,可还是紧张到手心出汗。杜浮筠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在李观镜的头上停了一瞬,很快便收了回去,仿佛与他并不熟识一般。
圣人年将五十,须发皆有些斑白,年轻的时候雷厉风行,到了这个年纪反倒开始追求仁善,不管是对臣子还是百姓,这都不算是坏事,比如此时他看见李观镜的脸色,便唤了内侍进来,给殿内三人都赐了座。
“束卿,我听说刚才去叫你时,你正在审呐?”圣人开口道。
“回陛下,李员外身体不适,因此微臣先找来医工为他诊病,以至误了时辰。”束凌云看了李观镜一眼,又道,“先前与余杭郡来人交割时,他们也无证词佐证。”
“那正好,你就与我听这第一遭。”圣人转向杜浮筠,抬了抬手中的奏疏,道,“杜卿,你将这里面的话说给他们听听。”
“遵旨。”杜浮筠微微欠了欠身,开口道,“江南一行,始于九月初二。廿八日,臣等到达西楚州,卫郎中得颜侍郎急信,知江南河余杭县段出变故,为尽快到达钱塘,卫郎中决定将使队分为两路出发,他带着李员外等人走陆路日夜兼程,微臣带着度支部同僚行水路,最终卫郎中在十月初一赶到钱塘,微臣水路不顺,耽搁至初十才到。
“微臣到时,卫郎中已查出余杭县运河账本存疑,疑点有三,一是工银开销流水,此处待度支部核查;二是河工征调,余杭县令当场招认已全权分包至会稽王氏;三是河工死伤数目,李员外前往河工村落探查,得村民血书,证实河工死伤数目确实不止在册七人,而是十七人。”
内侍适时将血书放到了束凌云面前,束凌云接过一看,确实是十七人血书,他收好血书,冲杜浮筠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尔后李员外与姚监丞奉命前往会稽王氏查王家账本,微臣到时,他们已经出发了,因此并未与臣打照面。据姚监丞所言,他们在十月初六到达会稽,次日便见了王家家主,面对天使质问,王家家主承诺三日内交付所有的文书资料。”说到此处,杜浮筠顿了顿,微垂眼眸,道,“初八,李员外带随从外出未归,当晚有神秘人将账簿投入姚监丞房中,姚监丞见干系重大,便留下随从等候李员外,自己则带着账簿回到钱塘,便是在此时,钱塘县关于郡王府贪墨运河工银、草菅人命的谣言甚嚣尘上,可姚监丞和杨刺史才刚拿到真正的工银流水账簿,此事背后应当有推手。”
束凌云道:“杜学士所言有理。”
“若只因此做下推论,自然太过草率。”杜浮筠淡淡一笑,道,“前面所述是微臣所闻,以下方为臣亲眼所见。
“杜家祖辈与江宁王谢是世交,到了微臣这一辈,虽来往不多,但平辈之中尚有几位好友,这其中便有一位谢家郎,谢郎君有侠义之心,因缘巧合之下偶遇那十七人中的幸存者,便暗中保护下来,待微臣到达钱塘后,他便将这名证人托付给了我,现已一道带来了长安。”
李观镜发现杜浮筠改了时间线,明白了他的意思,瞬间在心里改了原先的证词。
圣人道:“这个证人不假,当初正是有人将他的证词送到卫尉卿那里,我才知道了这件案子,工部侍郎发出八百里急信,亦是因此。”
卫尉卿正是余杭郡王李缘的实职,他的证物早已送到了大理寺。
圣人补充道:“杜卿,你要将证人交给大理寺。”
杜浮筠领命。
圣人向李观镜道:“镜天,那几日失踪,你都去了哪里?这一身伤又是怎么回事?”
杜浮筠淡淡瞥了过来,这次换李观镜不看他,有了方才的语言组织,李观镜很流畅地答了出来:“回陛下,微臣当日擅许王家三日为限,尔后闲来无事,起了附庸风雅的心思,于是带着家仆往山阴兰亭而去,不料却遭遇蒙面刺客,虽大难不死逃脱,但身受重伤,昏迷了数日才醒来,微臣醒后,当即令家仆去给姚监丞送信,不想家仆却一去不回,微臣只得独自在医馆休养,等到能下地后,才赶回了钱塘县。”
杜浮筠嘴角轻轻牵起,温声道:“彼时谣言已起,众人皆道李员外畏罪潜逃,因此驻守在会稽的侍卫见到李家家仆后,直接将他拘回了钱塘,我们正要从他口中审出李员外的行踪时,李员外自己回来了。”
圣人点了点头,道:“束卿,你怎么看?”
“回陛下,微臣尚有一事不明。”束凌云说罢,见圣人点头,便看向杜浮筠,道:“敢问杜学士,送证物给余杭郡王的义士,是否是你那位谢姓好友?”
这话便有些诛心了,若杜浮筠承认是,无疑是在说自己与郡王交情不浅,以圣人的性子,即便此刻不追究,也肯定会在心里埋下一根刺。李观镜心中担忧,面上却不敢表现,只露出一副茫然的样子。
杜浮筠感觉到圣人的目光,迟疑片刻,道:“我刚回长安,便来向陛下禀明隐情,没来得及去问郡王,义士一事先前也未听谢郎君说起,若此事与运河案有关联,晚些时候我会修书一封,向他问明原委。”
圣人收回目光,笑道:“不必问杜卿了,这证物由药王谷方家后生送来,镜天的病一直是方家在看,与卫尉卿有几分交情,他得到消息后,送给卫尉卿不奇怪。”
杜浮筠恍然道:“钱塘有方家药铺,想来同居一地,谢郎君与方家人也有来往。”
“微臣明白了。”束凌云沉默了片刻后,回答圣人先前的问题,道:“此事目前甚是明朗,幕后定有推手,但账簿却也为真,因此微臣想先询证人供词,尔后向圣人禀明。”
“账簿一事,你不必管了,只安心去查这推手是何人。”
束凌云一愣,李观镜也微微一怔,没想到圣人竟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不过束凌云很快反应过来,垂首道:“微臣领命。”
“镜天,此事你暂未脱离干系,此案了结之前,暂停你所有工职,即日起,禁足居家,非赦令不得外出。”说到此处,圣人肃了神色,道,“李镜天,这是你父亲长跪雪地所求之恩,也是他用朕的信任做下的保证,若最终结果让朕失望,你该知是何罪!”
天子一怒,浮尸百里,李观镜听到圣人正式用“朕”,便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他站起身,郑重行了一礼,道:“微臣绝不会辜负陛下,也不会辜负父亲。”
-----
作者有话要说:
唐宋时期皇帝平时很少自称“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