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咳嗽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李观镜在拔毒时有过类似的感觉,但那时再难受,他心中知道最终结局一定是好的,可朗思语不同,这是毒发,意味着她离毁灭又更近了一步。
朗思语捂着胸口,在**蜷缩成一团,大口大口的黑血从她口中溢出,将她呛得无法呼吸,方欢快速施针,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让她止住了咳嗽。
朗思源手足无措地守在一边,见朗思语稍稍缓了一口气,他试探地开口道:“小妹?”
豆大的汗珠从额间落下,朗思语睁着眼,无意识地看着前方,口中喃喃,凑近去听,原来是在喊痛,朗思源红了眼眶,死死抠着被褥,声音却极尽轻柔:“小妹不痛啊,小妹不痛……”
朗思语眼眸缓缓聚焦,她看清了床边的人,在与朗思源对视一眼后,便冷漠地撇开眼,吃力地向李观镜伸出手去。
李观镜上前一步,接过朗思语的手,只觉她比方才还要冰凉,而病情忽然恶化,恐怕跟自己方才与朗思源在外间的争执有关,他隐去心中忐忑,温声道:“弘福寺是玄奘法师讲经之地,你父亲不敢公然上山,若要隐秘行事,人肯定不多,元也和翊之的本事你是知道的,他们俩都在寺里,而且还有我们府里几十个侍卫在,云心断然不会出事。”
朗思语轻轻舒了一口气,看似放心了,但是当李观镜劝她继续休息的时候,她却怎么也不肯闭眼。
朗思源见施针的施针,劝慰的劝慰,就连小药童都有擦汗的活,而他站在一旁倒似一个不相干的人,可明明他才应该是那个与朗思语最亲近的人。
李观镜眼角余光看见朗思源忽然转身向外走,忙问道:“你去哪里?”
朗思源脚步一顿,回头看来,最终目光落在朗思语的脸上,他郑重做下承诺:“天亮之前,我一定将云心平安带到这里来!”
朗思语手上用了些力,将李观镜的注意力拉了回来,看到她眼中的担忧,李观镜道:“他不会对你食言。”
朗思源闭了闭眼,大步向外走去。
室内陷入静寂之中,除了方欢偶尔走动取针,再没其他动静。到了后半夜,困意如巨浪袭来,要想抵抗,得付出成倍的毅力,李观镜强自睁着眼,其实脑中已经近乎空白,只有在偶尔点头的间隙才稍稍清醒了些,就在他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朗思语忽然哑声开口:“阿镜哥哥,我现在相信报应了。”
李观镜猛地惊醒过来,发现朗思语的脸色好了许多,眼中也有了光彩,心中不由一喜,连忙看向方欢。
方欢已经取下了大多数针,只留下百会穴那根,察觉到李观镜的目光,他看过来,轻轻摇了摇头。
李观镜愕然,猛然想到一词——回光返照。
朗思语偏头看他,继续道:“我在佛寺住了十几年,却始终不信,如今亲身经历,方知善恶有报。”
李观镜抿了抿唇,强自压下心中悲戚,轻声问道:“怎么这样说呢?”
“我对紫烟不好,所以她背叛我,我便杀了她,嬷嬷又因此兔死狐悲,将云心的事告给阿耶,阿耶容不下我败坏门风,让嬷嬷亲自端药来杀我。”朗思语怅然道,“我偶发善心,带元也去取金色曼陀罗,今日才有阿镜哥哥救我——或是人之将死,我方才一直在想,若我从一开始便是个善良的人,也许就不会有今日了。”
李观镜想起自己的经历,一时心有所感,道:“人非圣人,孰能无过?我们常常面临选择,选了一部分,就会舍弃另一部分,舍弃得多了,总会有怨怼。”
“你是说我没有错么?”
“你是我的朋友,所以在我看来,你没有错。”李观镜如实道,“但事实恐怕并非如此,最起码对于紫烟和嬷嬷来说,你不是好人。”
朗思语笑开:“你这么说,即便在说我不好,我也觉得高兴。”
李观镜扬起嘴角,笑意却难达眼底。
朗思语揉了揉眼睛,问道:“几时了?”
小药童打着哈欠出去看,片刻之后,回道:“丑时末了。”
“还有好久啊……”朗思语想了想,道,“阿镜哥哥,你知道三藏法师西行遇见的女妖精么?”
李观镜先前就听到朗思语以“女妖精”自称,这会儿听到来处,不禁奇道:“是元也说与你听的?”
“对,你也知道呀?”
李观镜点头:“知道一些。”
“那你说给我听听,我想听那种稍稍善良一点的女妖精是何结局。”
李观镜前世看三藏取经的故事,满腔注意都在那只猴子身上,他只记得猴子打女妖精,哪里能记得善良的女妖精是何结局?只是面对朗思语满脸希冀,李观镜到底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冥思苦想片刻后,脑中灵光一闪,道:“你可知道女儿国?”
朗思语奇道:“何谓……女儿国?”
“女儿国其实叫做’西梁国‘,之所以有前面那个称呼,是因为这个国家只有女子,没有男人。”李观镜娓娓将唐僧师徒四人如何误喝子母河水、又如何被女儿国国王招亲的经过道来,因为实在记不清,期间少不得要添油加醋一番,说到最后,他自己倒得了趣味,仿若回到儿时,那时他也是这般对着一众孩子高谈阔论,说着那个永远回不去的时空里发生的故事。
朗思语目光悠远,时而沉浸在西梁国的传奇中,时而想到从前的日子,等听到了结局,她恍然片刻,喃喃道:“所以,国王最终还是放三藏法师离开了。”
“对啊,三藏有自己的使命,当然不可能留在女儿国。”
朗思语轻声叹息,顿了片刻,又问道:“三藏离开女儿国之后,会再想起国王么?”
“唔……书中似乎没提。”
朗思语又问道:“那国王呢?她会对三藏念念不忘么?”
李观镜隐隐察觉出她想要什么答案,便道:“她会记得与三藏共处时的美好,但人走后,她也会渐渐放下,毕竟情爱只是人生很小的一部分。”
“相忘于江湖……”朗思语了然,“你说得对,我想……云心一定会忘记我,从前想到这一点,我会觉得难过,但如今想来,这样最好了。”
李观镜怔怔地看着朗思语,暗自想道,他与朗思语相交不深,尚且为她所震动,恐怕她在云心的生命中画下了更加浓墨重彩的一笔。
云心不会忘记她。
这样的推测在云心到来时便得到了证实。
白衣僧人踏月而来,身上有血,面上有尘,他见到朗思语时,眼眸宛若黑渊,不再如古井般沉静无波。
元也先他一步进了内室,喊道:“娘额冬菜!今晚被你爹追得满山跑,差点又被那把破弓给射中了,这笔账我要跟你算,你可要给我撑住了!”
朗思语嗔怪道:“臭元也,打不过他,就跑来欺负我。”
玩笑归玩笑,元也懂医理,他一见朗思语的脸色,便大致明白了,面上虽笑嘻嘻的,其实嘴角却忍不住下撇,为了防止被人看出,他抱臂站到一旁,道:“云心禅师,劳你给这位女施主讲讲经,好叫她明白父债子偿的道理。”
朗思语看向门口,正与云心目光对上,蜡烛烧到了根部,火苗大了起来,朗思语便看清了云心的脸,禅师神情悲悯,宛若拈花尊者俯瞰人间疾苦,他缓步来到床边,朗思语看见白衣上的红,轻声道:“你被弄脏了。”
云心垂头看了看自己,轻声道:“是。”
朗思语笑:“我以为你会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云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谢翊之冲元也招了招手,李观镜和方欢也随之出来,朗思源在门口站了片刻,到底还是退了出去,留两人在屋中谈话。
到外间后,方欢犹豫片刻,还是向李观镜道:“谢小娘子是朗家小娘子的好友,既然天明便要离开,此时是否让她来见一面?”
方欢是成全两人的友情,李观镜听见后,想到的却是攻心,当即应声:“自然,该让她来的。”
方欢便主动去后堂传信。
屋中留下了四个人,朗思源环顾四周,第二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多余,他躲开李观镜审视的目光,道:“我出去走走。”
“外面冷,别留太久。”李观镜目送朗思源出了门,才到元也身边问道,“朗詹当真去了弘福寺?”
元也点头:“白日就到了,不过我们俩可是行家,他们那点易容术完全不够看。”
谢翊之道:“主要是他们的眼神与寻常香客差别很大。”
李观镜忙问道:“没人受伤罢?”
“放心,我们的人都平安无事,云心身上的血是对方溅过来的。”元也说罢,放轻了声音,道,“不过朗思源能来相助,我属实没想到,若不是你的人也到了,我压根不会相信他的话。”
“父子俩见面了么?”
元也和谢翊之面面相觑,齐齐摇头,谢翊之道:“太黑了,没看清,不过他来了后,朗家的人都退了,应当是见过的罢。”
李观镜皱起眉头,深觉朗詹既能对朗思语下得了狠手,就不会轻易被朗思源劝退,暗影之下,他们一定是有了其他计划。
外间各怀鬼胎,内室风恬浪静,只是等了大半夜终于等来了心上人,心头那口气便泄了去,朗思语脸上的光彩迅速衰败,她难得温顺地任由云心为自己把脉,口中却不饶人:“你不是不认同昙花的选择么?今日为何还要来见我?”
云心指尖轻颤,他收回手,默默地看着朗思语,直到灯花爆了一声,他才眨了眨眼,仿若才回过神,道:“你的故事没讲完。”
“什么?”
“昙花的故事。”云心淡淡道,“韦陀的遗忘不是结局。”
朗思语怔然,过了片刻,她拉住云心的衣袖,弱声相问:“最终的结局是好么?”
云心抿住唇,点了点头。
朗思语浅笑嫣然:“那你说给我听。”
“花神变成昙花后,过了上千年,有一天,一名少年从昙花身边路过,他看出了花朵的真身,便问花神为何如此哀伤,花神只道’你帮不了我‘,便继续等待韦陀。三十年后,少年变成了中年,他来到昙花身边,又问了同样的问题,花神心觉惊奇,但仍旧犹豫,因此还是拒绝了男子。又三十年过去,中年变成了耄耋老者,他又来问昙花,昙花虽然认为对方身为一介凡人帮不了自己,但因他执著相问,人又到了暮年,便如实回答道:’吾乃花神,因受天罚,化作昙花。‘”
朗思语眼前一阵阵发黑,但坚持睁着眼,问道:“老人是谁?”
“他是聿明氏,虽为凡人,却有注定的仙缘,但听完昙花的故事后,他深受触动,便帮着昙花来到佛前,韦陀见到花神真神,忆起了前尘,佛陀方知这段未了的缘分,便许他们去凡间再续前缘。”
“啊……真的是太好了,那……那我就原谅佛祖了。”朗思语说罢,感觉手上落了一滴水,她定定地看着云心,发现原来是他的泪,茫然道,“云心,你哭了啊……”
云心沉默片刻,轻声道:“韦陀不该忘记昙花。”
“没关系,这一回……就让花神忘记一切,让韦陀带着他们的回忆,好好活下去罢……”朗思语喃喃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她闭上了眼,含笑道,“云心,为我拔针罢。”
蜡烛在此时燃到尽头,在一瞬间发出灿然的亮光,下一刻,内室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