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路并不好走,同时顾及到王伯一大把年纪不方便骑马,李观镜便陪他在马车里颠着,偶尔还在泥地里陷上一回,平日里一个多时辰便能到的距离,愣是走了一上午。众人好不容易赶到了兰渚山脚下,几个侍卫因为中途下马推车,鞋子都沾了不少泥,看着有些狼狈,李观镜与方笙鞋底倒是干净,只是面如土色,唯有王伯十分惬意自在,坐了一趟马车后,甚至变得神采奕奕了。
元也的事不好让太多人知道,因此侍卫和马车都留在山脚,由李观镜扶着王伯,方笙和陈珂跟在身后,四人沿着石板路拾级而上。雨霁天晴,菊香乘着湿风扑到鼻下,滋味甚是清新。到得半山腰时,方笙示意李观镜往下看,他这才发现此处竟然可以看见山下不远处的兰亭水榭。有几名文士在水榭边煮酒阔谈,另有两个人站在亭子边缘闲话,李观镜虽听不见他们的话语,但是从举手投足之间,却不难看出二人的亲近。
“若是竹言在这里就好了,读书人定然都喜欢这种意境。”
方笙奇道:“竹言是谁?”
“他可是长安一等一的大学问家。”陈珂插完嘴,又找补道,“当然,我们家公子学问并不比他差,只是我们比较谦虚罢了。”
李观镜无奈道:“这句话在这山里散了就行了,要是说出去,恐怕笑得人家满地找牙。”
“谁敢笑公子,我打得他满地找牙才是!”
方笙笑着摇摇头,正待要打趣陈珂,忽见王伯也在认真听,心中一动,冲李观镜使了个眼色,李观镜醒过神来,道:“我这家奴成日里只知道胡说八道,王伯可别见笑。”
王伯喘了一口气,停下脚步,道:“自然不会笑话少主,少主去外面做了大官回来,老朽高兴还来不及呢!”
李观镜道:“不是什么大官,就是跟着长官打杂罢了。”
王伯却似没有听见一般,边走便絮叨:“少主从小聪慧,虽不爱看书,但老朽相信少主只要肯静下心来学,定然不会比王家的五郎差,你瞧,少主果然比五郎强多了,他如今可没功名在身呢!”
李观镜眉头一跳,忍不住问道:“你是说王翊之?”
“对啊,五郎以前是少主最好的朋友,少主不记得啦?”
“自然记得,忘了谁也不能忘记他。” 李观镜说罢,便不再多说其他,再说下去恐怕要露破绽了。
四人在半道的亭子里用了些点心,便又继续向前。王伯或是习惯走山路,比起平地的颤巍巍,此时堪称健步如飞,到了后面已经不用李观镜搀扶,自行在前面七弯八绕地带路,李观镜这会儿反倒是有些吃力,好在后面的路很快便走完了,他们终于来到一处木屋前。
山间竹林无风而动,落下片片青叶。
木屋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许是考虑到山里蛇虫多,木屋的下侧有三尺高的架空,要进屋还得走一道木梯才行。
王伯推开院门,道:“少主,我们到了。”
方笙率先进了院子,好奇地打量了一圈,感慨道:“这里倒是十分雅致。”
“是啊。”李观镜露出笑意,暗道如此看来,元也的生活应当不算差。
王伯独自走上木梯,从里间拎出一个木桶,道:“少主先进屋歇会儿,我去山溪边打点水回来煮茶。”
陈珂虽不知眼前这个人为什么称自家公子为少主,但李观镜显然对老丈甚是看重,此时老丈拎着这么大的桶,怎么看都不合适,因此陈珂主动上前接过桶,道:“远么?丈人指个路,我去罢。”
“啊,远倒不是那么远,但此处路不好走,还是老朽自己去罢。”
“让陈珂陪你去罢。” 李观镜说罢,又叮嘱陈珂道,“你多照顾着些。”
陈珂应道:“好嘞,公子放心去屋里等着罢!”
李观镜目送一老一少走远,才跟着方笙走进屋里。木屋并不大,进门后是一间前后开门的堂屋,堂屋左侧是两间卧房,里内陈设简单,右侧则是一间颇大的茶室,茶室靠堂屋这边的墙上置了半面的书架,另半面则挂着各式各样的武器,从孩童的木刀到铮亮的利剑,不难看出屋子主人成长的轨迹。茶室南面有一扇落地大窗,窗边竹榻中央的木桌上摆着一块棋盘,其中落着几子,好似屋主人刚离开不久一般。
“这里如今还住着别人么?”李观镜问道。
方笙道:“应当不会罢,王伯说元也走后,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人来过这里。”
“难道这盘未了的棋局是元也临走前留下的?他为何留下这个?莫非其中有什么玄机?” 李观镜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垂头细细看去,想从这几个棋子中参悟到元也的去向。
“我觉得……更大的可能应当是他走得太过匆忙。”方笙示意李观镜环顾四周,“你看,武器这一面墙,根本没有空余的位置,可见是一件都没带走,这把剑深受他的喜爱,若是有准备的离开,他不会不带。”
李观镜默然片刻,道:“王伯能保持元也临走前的样子,也是有心了。”
“是啊,既要一尘不染,又要毫无变动,确实不容易。”方笙踱步到北面的书桌前,忽然道,“长安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虽惊讶于你的相貌,可是却不相信你就是元也,因为你俩的身份差得太多了。”
李观镜看着方笙,等待她的后话。
方笙从书桌上拿起一支笔,道:“但我不经意间在你的屋里看到了那盒炭笔,因而觉得你就是元也,因为除了你俩之外,我从未见过其他人用这个。”
李观镜惊住,他忙走近拿过笔,手中的炭笔做工虽不如李璟定制的那几支精细,可是这确确实实是用来写硬笔字的!
“后来确定你不是元也,我就在想,或许这就是双生子之间的心灵感应?”
李观镜却无暇去回答方笙,他四处看了看,到书架边找到一排看上去最旧的书,一本一本翻过去查看,最后终于翻到了能够证明他心中猜想的一本书——
书中的字迹稚嫩,显然用笔的人年纪太小,力道还不足。但是更为重要的是,这些统统都是简体字!
李观镜在这个时代初次接触书本时,曾经也难以适应繁体,偶尔写得急了,便会下意识地用上简体。
元也用炭笔,用简体字,他从何而来,不言而喻。
原来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在长安的他们,真的来自同一个地方!
方笙来到李观镜身后,问道:“怎么了?嗯?这个字好奇怪,让我看看……”
李观镜合上书,撑着头坐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这一笑便一发不可收拾,直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才堪堪停住。
方笙惊疑道:“到底是怎么了?”
李观镜摇了摇头,他将书塞回书架,温声道:“我想见他。”
“谁?”
“我的弟弟,元也。”
“这……我也挺想见他,但不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嘛。”
李观镜站起身,感慨道:“会稽当真是个好地方,接连给我带来喜讯,也不知此地还有没有别的惊喜等着我!”
方笙并不觉得惊喜,李观镜神神叨叨的模样让她甚至想去强行把把脉。方笙不曾说话,屋外却传来了回应。
骤风摧林,竹叶簌簌而落,一群翠衣蒙面人伴随着飘叶而至,在李观镜还没反应过来时,数枚飞镖穿过窗户,幸得方笙久在江湖中行走,她立即反应过来,将李观镜从窗边拉走,堪堪躲开第一轮攻击。蒙面人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一击不中,又有几个小球被扔了进来,小球也不知是用什么制成的,落地后立即冒起青烟弥漫开来。
“屏息!”方笙说罢,示意李观镜从墙上取武器,她自己摘下一把短刀,捂着口鼻从北窗跳出。
李观镜拿着元也最爱的那把剑,跟着跳了出去,两人落地后,立即向着山下疾奔。两侧林间风声如催命铃声一般紧随而来,再加上雨天路滑,别人在竹间跳跃,他们俩却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很快,风声便绕到了他们前头,数十人瞬间落在他们面前。
方笙毫不迟疑地横刀挡在了李观镜面前,李观镜的目光不由落在眼前这道娇小的身子上,片刻之后,他抬头看向人墙后的首领,首领站得有些远,面罩遮了大半个脸,李观镜看不清他的眉眼,却感觉到一丝熟悉。
首领躲开李观镜的目光,背过身去,闷着声音下令:“杀!”
李观镜知道自己的三脚猫功夫根本抵挡不了眼前这些能够飞天遁地的杀手,而首领的反应让他更加确认,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在首领下令的一瞬间,李观镜推开方笙,道:“劳你帮我回去报个信!”
方笙并未如李观镜所愿那般离开,她没有多说,只紧紧保护在李观镜身边,飞舞着短刀,为李观镜挡住一波又一波的攻击。李观镜来不及多想,他见缝插针地提剑刺出,护好方笙的身后。两人从未一起迎过敌,只凭着将性命托付给彼此的全然信任配合着,这样完美的防御下,蒙面人虽没有被击退,但是一时也伤不了他们。
只要拖着时间,等到陈珂回来,李观镜的胜算就更大了!想到此处,哪怕虎口被震裂,李观镜犹自一剑又一剑毫不迟疑地击出,在两人变换位置的间隙,李观镜注意到首领又重新面向这边,并且正在一步步走近,他心道不好,此时方笙正要换到面向首领的方向,李观镜连忙拉住她,正要开口提醒,首领忽然疾行两步,一个飞身而来,直接越过两个蒙面人,一剑穿过血肉,直接扎在李观镜的心口。
剑落在千结上。
李观镜垂下头,呆呆地看着鲜血从剑刃落下,他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扶眼前的人。首领猛然抽出剑,方笙“咯”了一声,血从她的颈中喷涌而出,溅了李观镜满脸。李观镜脑中一片空白,凭着本能伸出手,接住将要倒地的小娘子,他死死捂住贯穿的伤口,眼睁睁看着方笙睁大了眼睛,痛苦地看着天空,她年纪还这般小,却在将要找到元也的时候,于心上人的庭院前失去了生命,甚至来不及留下一句话。
滴着血的剑再次指到了李观镜的额前,李观镜抬起头,终于看清了首领的眉眼。
“望泉,原来是你。”
“公子,我会给你痛快,对不住了。”尹望泉说罢,避开千结,一剑从左肩往下刺入,只是还没等到他刺到心肺,一道更快的剑到来,尹望泉不得不弃剑避开,带着手下迎战来人。
李观镜咳出血,却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捂方笙的伤口,自己则支撑不住,与她一同倒在泥土之中,在闭上眼睛前,他看见一道欣长的身影从刀光剑影中走来,蹲到他的面前,那人说道:“李公子,坚持住。”
还能坚持么?李观镜不知道。他希望被贯穿喉咙的人是他,一如七岁时,他多么希望服下解药的人是橘络一般。
-----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结束,也就是说,在36章立下10章结束的flag还是倒了……
下一章开始中卷,主视角变成元也,卷名“江湖之远”。
冲鸭——
# 中卷江湖之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