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哲只用五分钟就喜欢上了赵以川买的沙发垫和羊毛毯。
能摇晃的躺椅是装修的时候一起置办的,他原本对此没有意见,也没有什么兴趣。
可当上面铺着厚实的皮毛毯子,沙发垫撑住腰,半睡半坐地窝进去,这个椅子似乎一下子就有了全新使用方式,舒服得不得了。
水果盘放在垫子上,一起搂进怀,裴哲迅速地放松下来。
投影幕布那么大的电视屏幕正调到电影频道,放一部十年前的电影,爱情喜剧,背景音都十分欢乐。他难得在客厅呆,有种新奇的居家感。
赵以川坐在咫尺之遥的长沙发上,斜靠着,一伸长腿,脚趾搭在躺椅的尾部,一用力往下压,这把椅子就开始秋千似的**。
他们又共同搁置了“谈一谈”的想法,裴哲是忐忑,还没摸清赵以川究竟想不想要所以犹豫,而赵以川则在等他。
电影里,海誓山盟的台词以滑稽戏的画面呈现,裴哲听见赵以川笑了一声。
他含着苹果,模模糊糊地问:“笑什么?”
“刚才那个男主角的表情。”赵以川回味着,见屏幕上男女主角边哭边相拥,笑容又从单纯的被逗乐变得有些沉静,“就觉得……果然是电影啊。”
裴哲吃苹果的动静慢一拍:“嗯?”
“现实中好难有暗恋一个人十年还能修成正果的。”赵以川散漫地说,语气没有起伏,延毕,他撑起身,从裴哲的果盘里拿了半个橙子。
裴哲不予评价,他本来也没有这样的体验。
不过说到暗恋这回事,裴哲和赵以川还有别的话题可以延展开聊。
“楚畅……”
很久没提起过的人名,甫一出口,赵以川果然好奇地看过来。
裴哲清了清嗓子,苹果太甜,他喉咙有点齁得沙哑。
“楚畅那天问我戒指在哪买的,他是不是打算跟苏艺求婚?”裴哲问完,见赵以川一脸茫然,已经有了答案,“没有吗?”
赵以川仔细回想:“他俩在一起这才多久,就要谈婚论嫁了?”
婚礼不过是三个月前的事,他和裴哲能进展飞速纯托了先领证再认识的福,但那时苏艺和楚畅还在暧昧阶段。宁思垚提过一次,除此之外,赵以川也没从律所的各大碎嘴子里听见苏艺的感情近况。
“总不可能不是苏艺吧。”裴哲说,“我感觉楚畅不像随口一问,连钻石品质都记了。”
他评论别人的爱情时言之凿凿,认真得很可爱。
“楚畅最近忙什么?”赵以川问。
“他家老爷子似乎准备让他去公司项目部锻炼,但这样的话,他可能就会离开虹市,毕竟公司近年的业务重心都在北边。”裴哲推己及人一般,先开始替楚畅发愁了,“他要跟苏艺结婚,两边总不好离得那么远。”
赵以川的笑容更柔和些,声音也放轻:“八字没一撇……裴哲我发现你怎么也开始喜欢给人牵红线了?”
裴哲下意识地反驳“没有”,顿了顿,又觉得自己刚才那语气确实像,不太好意思,眼神犹疑片刻后才说:“觉得他俩还挺好的吧。”
赵以川嘴角的弧度淡了淡,对裴哲的结论不予置评。
他和裴哲的看法相反,他不认为苏艺与楚畅最终能修成正果。楚畅追苏艺,大部分原因在于一时冲动,如果去平京发展事业是无可阻挡的,那在拉开距离后,楚畅的热情就会很快地浇灭——不是没有过先例。
而苏艺,赵以川不敢说多了解她,只看自己亲眼所见。
苏艺从一个家境普通、靠兼职赚留学费用、也不那么优秀的法学院学生,到现在拎爱马仕的律所顶梁柱之一,只用了十年。
上一段恋情临结婚时莫名分手,男方抛下了她,苏艺据说只用了半个小时就调整好情绪,返回律所开始指挥团队继续推进手里的IPO项目。女性在职场遭遇透明天花板几乎是业内共识了,有多不容易大家都知道。
苏艺能走到今天,不只是努力,更有野心始终在支撑。她三十五岁了,过去不会为了男人牺牲事业,未来更不可能。
这些好像超出了裴哲思考的范畴,他虽然精于计算,能够摆平启荣科技的大小麻烦,但对于弱势群体的处境,却始终少了一点同理心。
赵以川不苛责裴哲,家境带来的天生的不敏感并非裴哲的错。
甚至连他,都是在从零开始以后自己经历、旁观,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委屈和无力,才逐渐地看清所谓的社会的真实残酷。
“我们打个赌?”赵以川饶有兴致地说。
裴哲表情意外片刻,回过神,眼睛弯弯地:“赌楚畅和苏艺会不会一直在一起吗?”
他没说“结婚”,算狡猾地讨了个巧。
但赵以川无所谓:“就这个吧,你觉得他们会,那我就觉得不会。”
“行啊。”裴哲被他激起了胜负欲,不在乎赵以川的理由,他坐起身盘着腿,神情放松但姿势已经有了紧绷的意味,“我们怎么判断结果?”
看不出,裴哲还有当赌徒的潜质。
赵以川沉默了会儿,说:“如果他们分手,就算你输;楚畅只要求婚了,无论苏艺答不答应,我都算你赢。”
裴哲没有异议,又问:“赌注呢?”
赵以川愣了。
拿别人的感情发展打赌这事儿说起来不太耿直,不过鉴于他们是私下的两人游戏,参加与否全在小范围内,没谁会缺德地为了赢就去楚畅那儿声张。即便如此,赵以川提出时并不指望裴哲会答应。
可裴哲不仅答应了,还比他更想知道结果。
他想不出赌注,喉结轻轻地上下滚动,一个念头自脑内倏忽闪过。
“你输了……”赵以川没说“我赢了”,他不喜欢这种表达,好像他把裴哲放在很低的位置,“那你就跟我回一趟临港吧。”
这次,发愣的人变成了裴哲。
做好准备赵以川会索取,金钱,名分,公开的恋情,甚至裴哲在电光石火之间想过赵以川会不会要听自己说爱他。
但赵以川要的,好像就是平平无奇的东西,与赌约更是毫不相关。
“……你不打赌要我陪你回临港我也会答应啊。”裴哲失笑,话也说得无比纵容,“见家长么,只要你想通了,我都可以——”
“我就要这个。”赵以川说,难得地固执。
裴哲来不及咀嚼他有什么文字游戏和语言陷阱,抢先一步颔首同意了。
得了这个承诺,赵以川往后靠,又变成了斜倚在沙发里伸长腿,脚趾按着那张躺椅作弄裴哲的姿势。他眼睛半闭,似乎被电影剧情再次吸引。
剧情已走到后半段,合家欢没什么波折就能猜到结局。
当裴哲快要以为赵以川彻底陷进情节走向,状似困顿的人蓦地开口:“说起来……”
他抓住水果盘,情不自禁地直了直腰:“嗯?”
“你那个热带鱼缸挺好看的。”
赵以川说完,裴哲有点莫名失望,他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只好“哦”了一声。
他像没听出裴哲的沮丧,自顾自地说:“第一次进门就看到,当时还打算问你,怎么想的,在那儿用鱼缸做隔断。”
“那个啊。”裴哲朝玄关的方向看一眼,“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绿府公寓中仅有的他唯一坚持要做的设计,前几天刚安装完成,没有玄机,也和风水财运之类的无关,算裴哲突发奇想。
“想家里有点什么东西,我也嫌这儿太冷清,结果有心无力了。”裴哲最后说,“养猫养狗没时间培养感情,像你似的养只仓鼠吧,我耐心也不好,怕把它养坏了,怎么也是一条生命。最后还是楚畅出的主意,他说养热带鱼,管家可以帮忙换换水,搞个高级点的鱼缸还能当半个景观。”
絮絮叨叨的一大堆,状似掩饰,但赵以川察觉裴哲未能说出口的,大概是怕孤独。
他沉默半晌,缓缓地说:“原来你也觉得这里冷清。”
听见那个“也”字,裴哲仿佛受到鼓励,继续说着:“这套房子……启荣科技慢慢做起来以后才归我,从我妈那儿远低于市价成交,说是自己买的,其实就相当于她送给我了。但我一直没进来住,空间太大,一个人,怎么都嫌不舒服。”
“确实。”赵以川跟他心交心,“我刚来的时候觉得还不如那个一居室呢。”
裴哲眼角一弯,倒也没拿话语刺他,说他住进虹市最贵的楼盘之一还不识好歹。
“你那边确实更有生活气息。”裴哲停了会儿,组织着语言,“其实我搬进来大概就在我们结婚……领证之后不久,之前一直闲置。所以……当时爸妈都以为你也要住,我爸还开玩笑,他觉得这地方做婚房还凑合。”
赵以川:“……”
裴哲:“我妈早就想让我跟你提出同居了。”
从未听裴哲提过这事,赵以川诧异:“真的假的?”
“真的,不过她还有其他考虑,一些压力吧……”裴哲到底没全部坦诚,“但是我的想法很简单,总要你自己愿意才行,我不喜欢强迫人。”
现在无非时机对了。
就早一点迟一点,没有离婚案后的行凶事件,裴哲提出让自己和他住,他多半不会立刻答应的。可裴哲说了他就答应了,一方面两个人过了镰仓那阵亲密接触,彼此都有所软化,还有就是这几天空白期的缓冲。
他看见了裴哲一个人的空旷。
或许裴哲不寂寞,毕竟忙碌最能磨时间,他的日程表总是那么满满当当。
但每天一定那么几分钟、半小时,当裴哲独自待在三百平米的一个小黑点中,夜色无边无际,而身边什么也没有。
内心的孤独是软刀子割肉,一下一下的,等察觉到痛时,血也快流尽了。
电影正放映到大结局前的**部分。
节奏欢快的音乐在这个过分简约却面积广阔的客厅都只能占据一个边角,落地窗不开,高空的风被隔绝在玻璃外。
赵以川站起身,绕到躺椅边坐下把裴哲往一侧挤,然后放肆地连腿也一起架过去。
“诶,你干吗……”裴哲想挡他。
下一秒,赵以川翻了个身牢牢地把他困在自己怀中。
侧着躺着,他抱紧裴哲,从肩膀下穿出一条手臂固定裴哲的肩膀,往自己心口按。
姿势别扭却亲密,裴哲为了适应,不得不将脸埋在赵以川颈侧的位置,他先是好奇,随后,微苦的清香袭击了他,蛮横的拥抱将他拉入一片逼仄——
耳畔,是赵以川有力的心跳。
连小腿都让他压住了,裴哲挣扎不了。
怦怦跳的声响连骨骼一起振动,如有所感,裴哲索性闭上眼回抱他,深呼吸。几个起伏后,心也随之彻底安定,仿佛漂在海水中东南西北地沉沉浮浮。
咸而苦的水被晒透,泛起温暖白浪。
“我……”赵以川好像吻了他鬓角刚剪短的头发,“我房间那个床还挺舒服的,你要是自己睡不着,就过来吗……?今晚不锁门。”
有点语无伦次,裴哲抓出赵以川卫衣后背的褶皱。
“你在想什么啊。”裴哲闷声说。
“不知道。”赵以川好像笑了,摸他发梢的动作温柔,“就很想你。”
远处,热带鱼缸里亮着光,鱼游过的影子倒映在浅蓝墙上,仿佛从海洋跃进云间。光斑不时折射着角度,七彩颜色也变换方向,投入裴哲的眼。
他干脆闭着眼睛,继续沉浸在赵以川密不透风的怀抱里放空所有思绪。
他想,赵以川怎么知道,除了拥抱,除了想念……
现在什么都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