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起,加班已经成了裴哲生活的一部分。
他把自己的生活分成精准的小块,锻炼,吃饭,开会,审查方案,应酬,与父母交流,和同事联络感情,跟朋友聚会。什么时间该干什么都无比清楚,林南知半开玩笑地提醒过他比部队作息还自律,有点不太正常。
症状开始出现,裴哲和楚畅讨论过,大约还是之前的感情有后遗症。
他用填满每一天日程表的方式阻止自己胡思乱想,也杜绝了其他抑郁情绪,很封闭,但行之有效。
当年不是没准备好未来几十年都这么苦行僧似的过日子,大约那时候裴哲没想过,他有朝一日还会在“加班”的日程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好回忆。
茶点稍微凉了,粥的温度还算滚烫,没有外卖自取那种被时间耽误了的不新鲜。
裴哲端着碗喝了一小半,问赵以川:“你们在哪边聚餐?”
“永瑞世景,16楼。”
“啊,那个江景厅吗,是不错。”裴哲若有所思,望向赵以川,笑容更深了同时眼中有狡黠的光轻巧掠过,“但你从永瑞世景回绿府,好像不会经过这边啊?”
赵以川侧着身,一直认真地看他。
赵以川染发,阳光下能分辨出是深咖色,和他瞳孔的颜色一样仿佛随时有阳光在闪烁。室内暖光灯照着他,好像也和灿烂青空下无异。
两人说开以后,赵以川注视他越发光明正大,眼角柔和地下垂,总像在笑。
赵以川轻声:“你明知故问。”
变相承认专程过来,至于原因,就不言而喻了。
要不是手里还端着粥,裴哲恐怕会立刻忍不住吻他。
在这一瞬间,曾经的阴霾和孤独短暂地在他身边猛地膨胀,撑出一个近乎透明的气泡,然后“啪”地一声完全破灭,似乎彻底离他而去,连梦里都不会在留存。
裴哲像被他照亮了,眼内有两团小小的光,故意问:“我万一不在呢?”
赵以川:“先过来看到你办公室还亮着灯,才去取餐的,如果不在,我就直接拿回绿府吧——反正你今天肯定得回家。”
回家,恰如其分戳中了裴哲。
他已经很久没有觉得自己有一个“家”。
公司边一处高档小区的公寓是他的暂住地,赵以川送他去过,住那儿为了方便。半山是父母的家,他不爱每天都往那儿去,只有想从裴照雪的谈话中寻求安慰或帮助,裴哲才会过去。至于其他,裴哲称呼它们为“我的某处资产”。
赵以川住进去以前,裴哲并未把绿府公寓当做家。
现在却无形中成了他每天必须回去的地方。
“嗯,对。”裴哲笑笑,他把最后一口粥喝掉,然后顺手收拾了全部的外卖盒。
赵以川以为他要回去,站起身。
裴哲却没动:“我还得把今天的工作做完,要不……你等我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真的够?”赵以川问他,半开玩笑的语气,“回去以后,你再收拾一下等准备睡觉……我俩今晚一点前能睡吗。”
好像带点暗示,裴哲差点没坐住立刻关电脑。
但第二天的日程安排还是让理智按下了他,裴哲略带无奈地看了赵以川一眼,说别惹我,他坐回办公桌后,戳开自动锁屏的电脑。
赵以川紧跟着他,半坐半靠在办公椅扶手上,一副不肯和他分开的黏人样。
知道他表达喜欢一向最直接,可这样还是少见,裴哲暗自腹诽是不是自己很久没谈过恋爱,竟有些不习惯,鼠标在文档界面停了好一会儿没动。
“今天没喝酒吧?”
赵以川思考了会儿:“喝了,一点点香槟。”
裴哲吓了一跳:“刚才你怎么过来的……自己开车?”
“那倒没有,代驾。”赵以川单手搭在裴哲肩上,“我不能知法犯法啊裴总。”
语速放慢,有点黏糊糊地粘在一起,裴哲发现原来是赵以川微醺了。
经过在东京那一出裴哲对赵以川有所认识。
他的酒量还算不错,但喝了酒就会反应迟钝。他们俩没有同时醉过,却搞不好在某种程度上如出一辙,搞不好都是醉了会装清醒、装清醒时思维慢得快打结、一颗糖就能轻易骗走的类型。
无怪赵以川说他像“闪电”,他看赵以川,这时同样觉得可爱。
裴哲格外心软,他往后仰,脑袋就靠着赵以川的胸口,同时飞速地敲键盘,准备三两下把修改意见写了,再把开始结巴的男朋友带回去。
敲两下回车,肩膀忽然一沉。
赵以川双手搂着他,侧脸沉沉地压住了他的头发,目光发直,在裴哲的诧异中毫无预兆地开口:“你还记得我去剑川办的那个案子么?”
正预备的调笑卡在喉咙口,裴哲略一仰头,却被赵以川牢固地压着。
“怎么了?”裴哲若无其事地反问,“不是3月就结了吗,难道又出什么问题了?”
“又出问题的话,你是不是打算再找万阳。”
他用极其平静的声音这么说,没有问,像在耳畔炸开了一道惊雷。手指不受控地发抖,文档反应敏捷,迅速地出现了一大排重复字母。
裴哲不抬头,感觉赵以川的手还温柔地放在肩头。
“你知道了啊。”他说。
赵以川的脑袋动了动,好像在点头。
宽大落地窗外,虹市CBD的霓色仿佛星辰流动,装点过分深沉的夜空。几个大屏过了10点准时熄灭,在五光十色的银河中留下尴尬的黑色块,苍穹却不黯淡,泛着紫,是城市光污染留下的痕迹。
裴哲没来由地想起赵以川对他形容某个棘手案子时说过,“就算没有证据也有痕迹”“真要隐藏一件事是很难的,只要愿意花时间,总会有所突破”。
所以他不惊讶,也不好奇赵以川从哪儿获取的消息。
赵以川可能从他的沉默中猜到了,又或者将裴哲的回应视作坦**地承认与万阳有联络,他张了张嘴,准备好那么多词,到头来还是失语。
既然他和裴哲都是成年人,都明白感情不是唯一,却都选择了珍惜这段关系。
那么他们理应更诚实。
想着,赵以川的心重新硬了:“你以后不要插手我的案子。”
挺正常一句话,在裴哲听来却形容不出的刺耳,好像赵以川不仅没领情还责怪他好心办错事,他管得太多了,明明那时他们不是现在可以有什么都说。
退一万步,如果裴哲当时没问,赵以川没提,那帮了就帮了,大不了感谢他然后表达以后别再做,可赵以川还说过——
“知道你厉害,但这事你别管。”
很难分清到底谁对谁错,本就是没法用是非黑白界定的东西,偏偏出发点又为了他。
所以他们都会为难。
裴哲沉了脸色,阴影覆上了他的侧脸:“我不插手,你以为你能这么快结案。万阳后来肯松口,不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会输。”
“我怎么就一定……”
他的话太难听,赵以川本能地反驳,可又一下子失了立场。确实啊,如果不是裴哲暗示了,万阳真要把他和当事人拖死他也没办法。
他最后想说“算了”,正要脱口而出,记起裴哲不喜欢听“算了”。
算了,是妥协也是逃避,根本不能解决问题。
赵以川不是没想过裴哲插手他的案子。
宁思垚提醒他的时候、发现启荣在剑川市是万阳的竞标对手的时候、甚至裴哲告诉他“你开心最重要”的时候。他希望裴哲为了他,又不肯裴哲只为了他。
竭力忽略的鸿沟仍然存在,所以他现在才会既开心又难过——开心的是他没猜错,裴哲大概真的想帮他,难过的是,他为什么这么弱小。
赵以川不合时宜地再次犯拧巴。
他不是冲裴哲,而冲着自己。
赵以川到底无力地一笑:“行,谢谢,你又用了什么跟他们换?”
他觉得这里面有交换,裴哲听了,不知是气他妄自菲薄还是低估自己,轻笑的气音充满嘲讽:“根本不需要,因为你的丈夫是我。”
赵以川放开了他。
裴哲抬头,灯光照亮赵以川的眼睛,颜色似乎比往日浅,有些忧郁。
他这才意识到刚才那句貌似宣誓主权的话其实伤人,又想起赵以川一向自尊心很强。字句在舌尖搅乱了,他吞吞吐吐地找补:“我的意思是……我们已经结婚了,不管你有没有承认过,这层关系始终会存在。”
“你怎么跟他们说的?”赵以川还是问了。
如他所想,裴哲根本没亲自说。
姜嘉钰找到了万阳总部在虹市的分管高层,明知对方没空,还礼貌地代表裴哲发出宴会邀请。对方当然疑惑,万阳和启荣远日无怨但近日刚输了一截,启荣的姿态却放得那么低,不太像胜利者的示威。
果然,在对方的询问下,姜嘉钰这才有点“为难”地委婉说明了情况。
剑川案,死者家属的代理律师是裴哲的合法伴侣,另一方的万阳也很熟,裴哲就想着关心下这个案子。
她不必再多提,对方已经完全明白来意——裴哲在催促万阳早点结案。
万阳的体量再大,主市场在北方,又是上升期,看着风光,其实羽翼未丰。而启荣都在东部扎根数十年了,业务领域又杂又多,还和永瑞、星鸿这些大集团是两三代的世交,它对开拓南方市场的万阳而言是不能得罪的对象。
万阳自不必怕启荣,但也没必要为了芝麻大的剑川案和启荣结下梁子。
再说,合法配偶能是一般的关系吗?
他们不了解裴哲,万一他恋爱脑发作冲冠一怒为蓝颜呢?
高层考量再三,加之本身己方就理亏,赶在二审开始走流程前同意了和解。
反而作为事件中心的赵以川隔了一个月才知道全貌。
看出他心情已经跌至谷底,可裴哲不太会安慰人,硬邦邦地说实话:“你别有多大负担,万阳理亏,我是赞同你的。无非缩短流程……”
“嗯,缩短流程。”赵以川重复。
剑川案是这样,上次宁思垚受伤也是这样。
那个深思熟虑后冲进律所行凶的男人,赵以川后来了解了下情况,被派出所放出来后没了工作,又不知怎么短期内欠了一大笔债务。倒是日子还继续过,但他现在估计都快变流浪汉,生活再无以为继。
他想,裴哲做事,怎么能不叫滴水不漏呢?
赵以川越是沉默着接受,裴哲心里反而不安更甚。
他试图和赵以川讲道理:“这件事我有不妥的地方,但绝对没有要插手、决定你案子结果的意思,我只……我不想你那么辛苦。”
婚礼结束后的那场争执中,赵以川说“你不能永远这么辛苦”。
而时隔半年,近乎一模一样的话从裴哲口中听见,赵以川先是感到命运荒谬,随后感同身受了起来——裴哲也会心疼他吗?
裴哲好像在心疼他。
还未互相表达喜欢,裴哲就在心疼他了。
于是到嘴边的刻薄突然撞上南墙,尖锐边角一瞬间被压平,赵以川仍心口胀痛难耐,但除了生自己气和无可奈何,似乎也有一点是在为了裴哲对他的好而酸涩无比。
“没什么。”赵以川说,逞强似的直起腰,想离他远点。
想先冷静几分钟。
裴哲飞快地一把拽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