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十年也依然鲜活的秋夜,像已经在他心里被压缩成一段胶片的录影带,逐帧暂停,每一秒的画面都清晰,每一次呼吸也犹如昨天。
他喝了口刚端上来的奶咖,口感丝滑柔和,一点不苦,他却舌尖发涩。
初夏午后,一块大石悬挂多年终于缓慢落地。
赵以川想尽可能地将这事复述得轻描淡写,可他记得太深,怎么说都浓墨重彩。刚开口时还淡定,越说,当年的心情越难以阻挡地向上翻涌。
“我当时在实习,那天九点多……不对,十点过一刻,接到你的电话,问我是不是人在纽约,是不是可以随时联系。听出你声音有点哑,但紧接着又把电话挂了,我不好打回去,就给你发信息——那时真的被你吓到,害怕出了什么事。”
裴哲表情懊恼:“我喝多了,真的,我当时不会喝酒。”
赵以川不禁莞尔,想起那天裴哲的失态。
“是啊,后来第二通电话就是酒吧的老板打的,描述了位置,他说看你的最近联系人是我,让我去接你,说得跟晚到五分钟你就要坐南瓜马车消失了一样……”
这比喻让裴哲半遮着眼睛,轻轻一笑。
赵以川:“到了地方,就看到你握着个手机蹲在路边,酒吧老板怕出事,还找了个人在旁边守你。我想带你回去,问了半天,你也不说住哪儿,就一个劲地重复……”他顿了顿,观察裴哲没有异样后,才继续说,“重复那个人的名字。”
他被伤透了,那副样子,赵以川一看就明白。
十月初,纽约的雨已经停了大半天,可裴哲还是湿漉漉的。
见裴哲良久不语,赵以川说:“我不会介意,如果失恋了还没有一点伤心,你就不是你了。所以……我当时看着,自己也很难受。”
裴哲抽了口气,始终沉默。
赵以川说:“然后我想,总不能在外面呆一晚上,先带你到我住的公寓。刚去扶你起来,还没来得及打车,你就吐了。”
“啊。”裴哲没想到、也不知道这茬,条件反射地,“对不起。”
怪不得那一次喝多,赵以川会逗他“你吐了”。
看裴哲笨拙地为几年前的错误道歉,赵以川伸手揉揉裴哲的头发:“算啦,反正没吐我身上,而且看你那样子,后面估计也好长时间没敢喝多。”
“这倒是。”裴哲不太好意思地说,“楚畅大肆宣传,说我酒品差。”
“嗯,带你回公寓后,你颠三倒四骂了好久,一会儿英文一会儿中文的,我也没听懂。”似乎想到那晚裴哲难得一见的滑稽,赵以川弯了弯眉眼,“不过,我们那时候不太熟,就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觉得你留在我公寓不太好的样子。”
裴哲想说“有什么不好”,但欲言又止。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赵以川似乎话里有话。
“所以等你睡了,我就给楚畅发信息——因为共同的朋友好像就他和我熟悉些——他那天刚巧跟朋友去橘子堡玩,就说马上开车过来。”
裴哲听到这,跟自己的记忆衔接上了:“所以,你就把我扔给他了。”
赵以川有些失语。
为这个“扔”的形容词。
现在他们关系不一般,听着像裴哲埋怨自己抛弃他,或者懊悔他应该照顾到最后,至少等醒来,告诉裴哲“昨晚是我把你哄睡着的”一样。
但赵以川也清楚,这只是现在的结论。
换做当时,他不会趁裴哲刚分手、情感需求强烈而脆弱的时刻连哄带骗,也不会在两人从不熟到刚认识的阶段就迅速在一起然后异地恋。
如果得到一个人太轻易,他多半不肯放弃前途美好的工作,也无法衡量出自己对裴哲到底有多深的爱。而裴哲才经历了失败的感情,也不一定能全身心投入。
他们会像很多因为寂寞选择彼此陪伴的情侣,有概率安安稳稳地长久,但更可能在相处过后发现哪哪都不合适、难以共同面对许多困难和挫折、无法互相理解、不能陪伴尚不成熟的对方适应残酷社会……
更别提未来的兵荒马乱。
赵以川从未觉得他们相爱得太迟,只要是裴哲,现在就刚刚好。
“你当时也没说收留我一晚。”裴哲说。
“我留了你,你会以身相许吗?”赵以川半开玩笑地问,然后在裴哲的愣怔里,自己先给了答案,“你不会的,我也不会那么做。那段时间对你而言太痛苦,可能未来你都不能完全放下,我对你来说是什么呢?安慰剂而已。”
裴哲似乎在思忖,他把赵以川的话来回咀嚼,心不甘情不愿承认。
“大概率。”
“而且我去接你是担心你的安全,没想让你因此感动。”
裴哲听得想笑,又很无奈:“好吧,很有道理,但你总是这么擅长泼冷水吗?虽然我很喜欢你的理智,赵以川,不过有时候……你太不浪漫了。”
说到不浪漫,赵以川眉梢微抬:“还有一件事。”
“嗯?”
“你那天睡到半夜低血糖,饿醒了,自己去冰箱里拿了我囤的松露巧克力,一块都没剩啊裴哲。”赵以川三两下从购物软件里搜出品牌,“就这个,早想让你赔了。”
裴哲:“……”
被巧克力再次搅局,仿佛是赵以川故意的,不想让他陷入太沉重的气氛。
面前的咖啡盘里配了一块黄油曲奇,裴哲拿起它,推到赵以川面前:“先用这个付定金,等回虹市,我给你把超市货架搬空。”
“可不得了。”赵以川半真半假地惊讶,“霸道总裁爱上我。”
裴哲:“……啊?”
赵以川:“老公真好!”
从哪学这些乱七八糟的,裴哲翻了个白眼,揉皱一团纸巾扔他。
赵以川准确无误地接住,还想贫两句——他实在受不了回忆过去,那些潮水般的酸涩原本已被美梦成真的甜蜜取代殆尽,可今天才发现,他其实也并未完全释怀。
光是那时候没有陪在裴哲身边,他就有点后悔。
“不过。”裴哲却不想放过他,又大概被这段错失的时光格外地触动,“赵以川,你当时接到电话就过来,是……”
是喜欢吗?
是因为有好感,还是仅仅出于善良想要帮助一个认识的学弟?
从内心深处,裴哲希望赵以川的答案是“因为喜欢”,可他们的记忆无法衔接,中有深沟断崖,横亘出空白的从不联系的五年。
错过的漫长时间仿佛能把微弱好感磨成一片薄薄的刀刃,锋利而脆弱。深厚的暗恋却厚重跌宕,故事感足以将它轻易折断,残骸只会不伦不类。
如果喜欢他。
既然喜欢他……
“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追,为什么要等到我找你,才重新靠近?”
“太喜欢了,还是不够喜欢?”
“你又会有怎样的顾虑?”
裴哲不敢问他,也不想立刻听到赵以川的答案。
倘若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是前者,那他现在对赵以川的喜欢——或许,爱——远不能与这份被珍而重之的感情达成平衡。
他会内疚为什么不早点发现,尽管他和赵以川都知道这不是任何一个人的错。
“所以,你当时是……”
“我那段时间其实有在date。”赵以川说得很快,察觉到他的犹豫似的,尽可能迅速地遮掩掉不知名的伤感,“到纽约以后,律所楼下的咖啡店有个店员追了我一段时间,然后10月,我刚和他第一次约会没几天……你就给我打了那个电话。”
“啊。”裴哲愣愣地应了一声。
“不过后面也没有继续发展,感觉不太合适。”赵以川说,像在跟他迟来地报备,“尝试各种各样的感情……当时,也想过这样好不好,像大海捞针似的,不一定能找得到自己真喜欢的人。没那个意思,就是觉得,真要在一起的话我会严肃考虑。”
“我也没说你date就不对——”
“表情说了你很在意。”赵以川戳戳他的脸,“得解释清楚,不然你好像心里梗着。”
被他看穿,裴哲躲开赵以川的目光,说:“没有梗着。”
“是吗?”
“……真的啊!”裴哲试图找理由,“我那时跟你不是单纯的学长学弟吗?你和谁约会、喜欢谁,我怎么有权力去管。”
赵以川就说,啊,那也是。
聊了几句,裴哲不那么窒息了,又有一丝悄然的失落。
大约人不分年龄不分性别,不分时机,一旦投入某段感情就总是会不合时宜地幻想,眼前这个已经可以看做是“对的人”在很久以前就对自己存在好感吧。
不过,哪怕是喜欢的,似乎赵以川不牵挂他才正确。
赵以川不会做让别人困扰的事。
站在赵以川的角度,那时裴哲正和男友稳定交往或者闹分手,就算有好感,横刀夺爱也好,救人水火也罢,都不是他能掺和的,所以他最好别自寻烦恼。
他又没必要等裴哲一辈子。
所以赵以川和别人约会,脱敏后喜欢别人,再正常不过了。
想到这,裴哲觉得自己好多了,重新放松了肢体,撑着侧脸打趣赵以川:“是不是date的咖啡师就是你很喜欢的那个人啊?”
“嗯?”赵以川下意识地否认了,“谁跟你说我很喜欢……”
“李谈都告诉我了。”
“他这人……”
“他说你在美国的时候确实有一段很投入的感情。”
赵以川先愣了愣,随后眼睫弯弯地垂,像一轮新月:“那个人啊,说投入……但是我没和他约会过,更没有在一起。”
“这样……”
“而且他现在都还不知道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赵以川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宠溺,很善意的那种,仿佛有点无奈地暗示对方是个感情上迟钝的笨蛋。
裴哲越发不是滋味了,握着咖啡杯好一会儿,才闷闷地“嗯”了声。
赵以川问他:“你很在意这个?”
裴哲颔首,竟爽快地承认:“对,我可能在嫉妒。”
“诶?”
“很可笑对吗?嫉妒一个没有见过面,也不知道是谁的人。”
赵以川缓缓收敛了笑意。
“我知道自己没立场去嫉妒,甚至是在意。因为都是以前的了,就事论事,你是你,你有你的生活,我是后来的。”
裴哲说这些话,把心脏深处血淋淋地剖开一部分给赵以川看,那是最丑陋最真实最阴沉的一个角落,镌刻的,记录的,全是他不为人知的私隐。
赵以川张了张嘴。
他感觉心口仿佛被堵住了,呼吸减缓,脉搏却不由自主地急速飙升。
有那么一瞬间像重新站在芝加哥的雪夜,亦或是纽约的凌晨街边,下过雨,如刀的风,寂静的石子路,落寞的流星。
裴哲停顿了好久才平复思绪,继续说:“没什么‘应不应该’,我也不觉得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只要你爱我……你现在和以后都爱我就很足够了,过去就让他过去,不能总是自己纠结。但我总忍不住想,那个人被你放在那么重要的位置喜欢了好久,哪怕现在没联系也没感觉了,至少也应该在你心里留下过难以磨灭的回忆。”
裴哲说着说着喉咙有点疼,他缓了缓,尽可能让自己听上去只有羡慕。
“我一直觉得,能长久地单恋一个人很了不起。不管你喜欢了多久,始终没说出口也在继续喜欢……肯定是个值得的人。”
阳光微醺,咖啡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又恰到好处地被晒出一股柠檬的酸涩。
赵以川一言不发,握住裴哲的手。
桌面,木头纹路仿佛沿着血管生长似的,他们是两棵树,根缠在了一起就成了一棵,紧紧拥抱,不论春秋寒暑。
赵以川轻声问:
“所以你怎么笃定那个人不是你呢?”
作者有话说:
裴鼠鼠的脑回路is:赵以川喜欢这个,喜欢那个,喜欢别人,还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