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一连响了好几次才停,心知船舱里的男人凶多吉少,眼下时灼躺在地上自身难保,无法不计后果地去为旁人出头。他伸出双手轻轻环抱住莫森,用指尖在对方背上写下简短文字。
莫森从他脸前微微抬起头来,神色冷峻地拧着眉头没有说话。
楼下很快响起重物拖曳的动静,紧接着是东西沉沉落入海中,在海面溅起高高水花的声响。纷杂的脚步声随之慢慢远去,芒斯特的人从甲板后方离开了。
等时灼从二楼栏杆前爬起时,就只看见横在甲板上残留的血迹。触目惊心的血迹自船舱门口起,一路长长地延伸到甲板边缘,而下方海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恢复到了最初的碧蓝与平静。
没有人知道,这片海域曾经吞噬过一个人。又或许不仅仅是一个人,还有更多的人丧命于此。只是他们消失得毫无痕迹,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存在过。
“这就是雇地下城佣兵的好处。”莫森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佣兵大多性格孤僻独来独往,为了高昂佣金搏命是常有的事。另外,”他一针见血地点出其中关键,“他们没有任何人际关系与纽带,出问题处理起来也方便很多。”
“我提醒过他了。”时灼观察过男人的体格,“以他作为佣兵的反应能力,不可能躲不过手枪子弹。”
“他主动申请来这里,就没打算再回去。”莫森回忆男人的穿着打扮,“他有好几天没洗过澡,也没有换过衣服。”
“应该是查到了他弟弟的死因。”时灼一知半解地做出推断,在前线见过太多的生命消逝,他心中早已掀不起任何波澜,“我们进来的时候躲开了人,为什么还会被他们发现?”
问完以后,不等莫森给出回答,时灼自己就先接话:“每层船舱里都有监控?”
“有。”莫森已经去看过。
时灼登时觉得有些庆幸。他将自己差点进去的事告诉莫森,末了挪回对方身旁低声开口,“哥哥,”他笑容满含兴味地歪头看莫森,“如果我进去了,你会来救我吗?”
芒斯特的人才刚刚离开,眼下正是警戒最严的时候,为避免他们又杀个回马枪,他们还需要在原地停留片刻。只是这样坐着干等有些难熬,时灼就忍不住和莫森开起玩笑来。
“……”
与预料之中的场景相差不大,莫森目光毫无波澜地盯着他看。
心知他不会配合自己玩这种假设,时灼顿觉有些无趣地撇撇唇角,主动将话题绕回正轨上道:“我们现在要——”
“我应该早就说过的,只要有那纸合约在,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莫森打断他道。
时灼脸上重新浮现起笑意来,自动将他的话翻译过来,“所以哥哥会去救我。”他又双腿盘坐贴近男人语调上扬问,“那如果我不幸被他们丢进海里,哥哥也会一起跟着跳下来吗?”
莫森闻言,一双眼眸轻眯落定在他脸上,“你玩角色扮演上瘾了?”
“我又没有亲哥哥,不知道有哥哥是什么滋味。”时灼惆怅不已地耷垂下眼尾来,“以前在时家的那两个哥哥,私下里都只会欺负和使唤我。”
他眉梢眼角里都填满了失落委屈,再加上翻滚时脸边蹭到的灰尘,看起来确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但前提是莫森不了解真相,对时灼情况了若指掌的他,见状也只是略略扬眉轻哂出声道:“不是已经帮你出过气了吗?"
时灼面上微微一愣。
“你那两个哥哥的事。"对方又补充道。
时灼这才反应过来,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假如不是知道不可能,他几乎都快要以为,面前人说这话的语气,是被皇太子魂穿上身了。但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如今的帝国继承人是什么说话语气,他其实也早已不太清楚。
他只记得当年尤里斯,也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皇太子就读帝国军校的四年里,一直都是整个作战系的学生首席。按照帝国军校传承的优等生制度,校内各大专业院系的学生首席,都要佩戴象征身份的金色领针。
首席的选拔制度为一学年一次,作战系虽然每年院内竞争力极大,但那枚领针被皇太子佩戴了四年,从未从他的军校制服上摘下来过。
当年首都城时家的年轻小辈里,除了时灼同父异母的婚生子哥哥,还有时家来首都城读书的堂哥。两人都与他同届进入帝国军校,区别在于他与堂哥是自己考进去的,那位婚生子哥哥却是花钱买进去的。
时家花钱只能买到后勤系的学位,而时灼考上的是最好的作战系。收到入学通知的第二天,时家调换了他与时厌的学籍和专业。他在时家无依无靠也无人偏爱,想要在十八岁那年顺利入学,只能向时家施加的胁迫与不公妥协。
入学帝国军校的前两年里,时厌和堂哥时常将他叫去跑腿。看在两人每次给钱大方的份上,时灼也就收敛脾气乖乖去了。
直到二年级的上半学年,时灼跑去替时厌送情书搞砸后,时厌和堂哥带作战系的人围堵他,时灼烦不胜烦地躲入洗手间里,意外地在里面撞见了帝国年轻的继承人。
当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时厌不敢带人追进来的原因,是不想撞上这位金发碧眸的皇太子。尤里斯给人的初印象俊美冷冽,实在不像是好相处的友善脾性。冒冒失失闯入洗手间以后,时灼已经做好被他轰赶的准备。
但尤里斯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漠不关心地收回了目光。
时灼心中不免松了口气,知晓自己躲过了被驱赶的结局,在皇太子再次抬起那双冰透碧眸前,顺手推开距离最近的隔间躲了进去。
门外传来皇太子洗手的水流声响,听着耳中汩汩流动不间断的水声,时灼无聊到开始掰着手指数兔子。一直到他默默数过五十只兔子,洗手池里的水声才终于消失,皇太子擦干双手离开了洗手间。
时灼打开隔间门走出来,转身要将洗手间大门反锁时,余光瞥见脚边光滑干净的地面,似有东西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来。
他愣愣地弯腰伸手将东西捡起,发现是一枚漂亮小巧的金色领针。它看起来比母亲留下的项链上,那枚星石制成的雪花吊坠还要小,时灼仅仅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皇太子不小心遗落的首席领针。
领针主人没有察觉到领针丢失,也没有再亲自返回洗手间来找。时灼索性不客气地临时借用领针,在时厌与堂哥面前狐假虎威了一回,震慑得两人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让人来后勤系烦过他。
时灼本身并非作战系学生,没有机会再接触到皇太子本人,也不清楚对方每日的校内行程。那天过去以后,他费了些功夫才再次见到尤里斯。
而当他终于在校内蹲到皇太子,想要将遗失的领针物归原主时,对方看向他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在找我?”
皇太子英挺的眉毛微微拧起,低沉冷淡的声线里隐含轻哂意味:“不是已经帮你出过气了吗?”
时灼手心紧紧攥着领针眼浮怔忪,这才明白领针丢失不是意外,而是对方刻意留给自己的。
“上校对我的档案信息倒是记得清楚。”此时从过往的回忆里抽离,时灼收起可怜的模样轻笑道。
莫森扫了他一眼,唇角微微勾起问:“现在怎么不叫哥哥了?”
“……”
时灼一时间微微语塞。
莫森这才收起唇边笑意,轻描淡写地给出答复道:“我倒是想跳下去救你。只是如果真有这种情况,那么不幸被丢进海里的,只可能是他们不会是你。”
“……”
他竟也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
“不过这种事情做不了,别的事还是可以做的。”莫森停在他脸边的眸光动了动,忽然抬起手来摸向他的脸颊。
面颊上感知到他指尖渡来的温度,时灼眼也不眨地顿在了原地。
就见对方用指腹蹭了蹭他脸颊,语气低沉平稳地开口提醒:“你的脸脏了。”
时灼不知道怎么的,脸颊上就有些发热。他下意识避开了莫森那双眼眸,想了想匆忙组织语言张口道:“谢——”
眼前的人毫无预兆地皱起眉来,按住他的肩头将他压倒在走廊里。由于事发突然两人又挨得近,莫森从上方伏下来的脸庞,不小心蹭到了他抿起的唇角。
时灼又是毫无防备地一怔。
这让他脑中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了,那晚在酒吧走廊昏暗灯光下与莫森的吻。那甚至不能算得上是个吻,只能说是双方不带感情的配合,但嘴唇相撞的触感却是真实存在的。
真实到这些天过去以后,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记忆却再次被轻易唤起,告诉他自己还没有忘记,甚至记忆犹新恍若昨日。
等他从短暂的空白里回神,才发现周遭一片安静沉寂,就连不远处甲板下轻涌的海浪声,也能毫不费力地听得仔细清楚时,时灼面容诧异地对上莫森双眼问:“……哪里有人?”
后者在他的注视中没有说话,松开他的肩膀神色不动地起身站了起来。
“……”
被男人伸手从地面上一把拉起,时灼低头拍掉衣服裤子上的灰,语气莫名而又迟疑地开口:“……上校,你该不会又在故意诓我吧?”
“人已经走了。”莫森这才开口。
对他给出的说法半信半疑,时灼又出声追问细节道:“芒斯特的人又回来了?”
莫森垂眼思索了两秒,最后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可能不是。”
“……”
时灼愈发觉得他是在诓骗自己。
暂时撇开这件时不追究,观察到监工已经放松警惕,两人想办法引开他们的注意力,顺利从货船上返回了港口仓库。那些临时受雇来的佣兵,果真没有发现队伍中少了人。一切看起来也与寻常无异,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搬货。
唯一出了岔子的不是他们,而是薇薇安的吉他手朋友阿吉。对方意外掉进了港口边的海里,被人从岸旁捞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浑身湿透狼狈不已。
他只好暂时站在太阳底下,将自己身上湿掉的衣裤晒干。
从两人身旁走过去的时候,在外人难以察觉的角度里,时灼朝他们投去询问的目光。接收到来自阿泽的轻轻摇头,他才面色如常地将目光收回来。
也是在这短短的一秒时间里,时灼眼尖地扫到了他袖边干涸的血迹。
时灼飞快抬眸去看落水的阿吉,他衣服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找不到任何明显外露的伤口,也没有和阿泽一样沾到血迹。
阿泽袖口轻微不起眼的血迹,不是来自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时灼瞬间就反应过来,莫森当时的话没有骗自己。
这两人也曾悄悄靠近过一楼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