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巴塞尔。
国际监察总署。
“申海已经全境解除一级警戒状态,不必担心,这次只是一个意外……”
弗里奇·尼尔森站在会议室窗前,一手夹着香烟,徐徐吐出淡白烟雾,拿着手机望向天穹。
他一丝不苟的银灰头发全部梳向后,灰蓝瞳孔仿佛北欧冰原上的风雪,紧接着轮廓深邃英俊的侧脸上浮现出笑意,打断了手机那头的汇报:
“我知道了,你没事就好。”
凭谁都做梦也想不到,全球排名第一的进化者“奥丁之狼”还能有这么温和的时候,与平时那个强权的独裁者简直判若两人:“岳飏从中心区监察处打电话来,告诉我说你并无大碍,但我还是非常担心,一直在等你亲自回电。知道你醒来我就放心了,其他的损失都可以忽略不计。”
手机那头传来沈酌颇为抱歉的声音:“没想到我辖区会突然发生这种意外。其实这次还是多亏了白先生伸出援手……”
“这次暗杀事件的严重程度,放眼全球都屈指可数,换作其他辖区可能已经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但申海市监察处的应对非常完美,是你平时监管出色的缘故。”
尼尔森打断了沈酌,态度充满嘉许又不容置疑:“白先生作为S级进化者,从旁协助是义务,等总署这边所有事务处理完后我会亲自去申海找他表示感谢的。”
手机那头意义不明地沉默了片刻。
“那就麻烦您了。”沈酌拿着电话站在医院洗手间里,对着镜子眯起眼睛,下唇角内侧赫然一点小小的血红,是混乱中被姓白的犬齿咬破了皮。
他天生皮肤薄,而且S级进化者的身体力量实在是太大了,大到下手轻重难以自制的地步。
电话里沈酌仿佛含着笑,任谁都听不出尾音里带着一丝咬牙:“毕竟我与白先生……不熟。”
“好好休息,沈酌,那个叫荣亓的进化者我会后续跟进的。”尼尔森笑起来,“不用担心,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沈酌说:“我明白。”
电话挂断了,尼尔森放下手机,转过身。
身后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其实在座都不是真人到场,全是联合国安理会官员的三维虚拟投影,人人神色诡异,但人人都一言不发,空气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味道。
“怎么?”尼尔森勾起嘴角,风度翩翩而充满讥诮,“我还以为听闻沈酌平安无事的消息,诸位先生们会痛哭流涕地站起来彼此拥抱感谢上帝呢。”
“……”
“难道你不喜悦吗,卡梅伦?”尼尔森扭头望向会议席笑道。
卡梅伦大概正坐在自己千里之外的纽约官邸中,跷着两条长腿,十指放松地交叉,这人不论什么时候都有种外交官一般彬彬有礼又充满嘲讽的气质:“我对沈酌那顽强的生命力和莫名其妙的运气一向有信心。与其担心他被暗杀,不如担心他那生锈的大脑还能不能回去继续研究HRG计划,毕竟那是他唯一的价值了。”
“请允许我纠正你一点,卡梅伦先生。”尼尔森淡淡道,“沈酌现在是我们进化者的大监察官,此生不会再有一丝可能回去研究你们那个HRG计划……”
“他早已被你丢弃,落到我们手上了。”
现场一片死寂。
这幸亏是三维投影,否则可能会有官员忍不住冲上去掐死他。
“哦,是吗。”卡梅伦圆滑地回答,拍了拍宝蓝色西装袖口。
“既然确认了沈酌没死,至少今天的目的就达成了。”他向会议桌周围环视一圈,微笑道:“先生们,散会吧。”
长桌两侧的虚拟立体投影接二连三消失,卡梅伦按下退出键,下一瞬回到了自己的官邸花园。
雨季特有的咸腥水汽扑面而来。
他坐在廊下一张扶手椅里,天穹暴雨滂沱,树梢被风刮得来回摇曳,喷泉水面在暴雨中迸溅出无数涟漪。
助理抱着文件俯下身,恭敬地为他换了杯热茶:“卡梅伦先生。”
卡梅伦脸上总带着三分虚伪做作的笑容,但那双眼睛却是冷调的灰绿,每当他不笑的时候,冰冷的质感便会从面具后浮现出来,隐约露出冷血的真容。
“沈酌已经完全被弗里奇·尼尔森控制了。”他凝望着长廊外的大雨,轻声道:“必须设法置尼尔森于死地,否则夺不回HRG计划的命脉。”
助理有些忧虑:“可是……确定这么严重吗?沈博士毕竟智商超群,而且性格非常强硬……”
“强硬,”卡梅伦嗤笑起来,仿佛听见了无比荒谬的蠢话。
“你不了解沈酌,他软弱多情且容易屈服,天生就容易吸引控制狂,这就是为什么他身边总能招来像傅琛、尼尔森……还有最近那个叫白晟那样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全人类再生计划,他简直就是个令人难以忍受的累赘和废——”
卡梅伦话音顿住,向下望去。
他的胳膊搁在椅子扶手上,也许是下雨天潮湿的缘故,一只蚂蚁顺着椅子爬到了他的手背上,带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痒。
如此卑微渺小。
简直不堪一击。
“……”
卡梅伦灰绿的瞳孔凝视着它,盯着它那脆弱的身躯和茫然摆动的触角,良久一动不动,甚至没有一丝表情。
“……雨……化了,分子热,扩散……”
他听见那个小男孩磕磕绊绊地比划着,蹲在暴雨来临前的泥土上,用熔化的蜜糖去吸引蚂蚁,稚嫩的脸上有种苍白的徒劳。
六岁的孩子全身被大雨淋透,然后那雨水渐渐变成了血,从茫然睁大的眼角滴落,渗进病**,数不清的医疗仪器发出轻微滴答声。
“……本来就有语言发育功能的问题,又因为这次事故遭遇了不明辐射,可能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基因伤害……”
“父母双双惨死眼前,导致巨大的精神刺激,照目前来看应该是对大脑神经发育造成了影响……”
“也许一辈子都会成为这样睁着眼睛的植物人,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特护病房里静悄悄地,铮亮地板反射着苍白的灯光。
卡梅伦半蹲下身,盯着病**小男孩的瞳孔,轻声说:
“你知道这个世界是优胜劣汰的,弱者理应要被放弃,对吧?”
那双眼睛没有反应。
就像无机质的玻片,一动不动望着空气中漂浮的点。
年轻的卡梅伦自己额头和手上也绑着绷带,隐约透出狰狞血迹。他起身俯视着这具没有灵魂的、小小的人偶,似乎想说什么,但张口又停住了,少顷微微呼了口气。
叹息的尾音一瞬就消散在了安静的空气里。
“再见,弟弟。”他低声说。
——再也不见了。
他转身走出病房,关门的刹那间,似乎看到病**的小男孩动了一下,仿佛想向自己的方向伸出手,然而定睛看又什么都没有。
病房安静空旷,只有那单薄幼小的人影坐在那里,仿佛一尊雕像。
……错觉吧?卡梅伦想。
金属门无声无息地滑动合拢,他不再回头,转身向外走去,扑面而来的白光让影子在身后拖出长长一道,渐渐消融在了另一个全新的世界。
那是他们二人的最后一次交集。
从那一刻起他们彻底背道而行,走向了不同的远方。
……
大雨轰鸣,仿佛从未停息过一分一秒,卡梅伦睁开眼睛。
雨滴从花廊屋檐成串落下,助理维持着刚才那个站姿没敢移动。
卡梅伦一言不发地伸手在蔷薇丛中摘了片叶子,轻轻刮下手背上那只蚂蚁,然后放在了不远处干燥的窗台下,任由那小黑点迅速向缝隙爬去。
“如果给蝼蚁太多蜜糖,它们就不会感激你,只会变得贪婪,凶狠,不顾一切,最终成群结队地溺死在蜜糖里……”
助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
卡梅伦出神地望着前方,他的视线仿佛穿过了一切,穿过了滂沱雨幕与呼啸时空,看向远处花园中那道孤独而幼小的身影。
“——那些人类与进化者都是蝼蚁,沈酌。”他轻声喃喃道。
“不要做蝼蚁的救世主。不要成为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圣徒。”
时光盘旋上升,穿过苍茫天际。
红绿灯下车水马龙,芸芸众生如蚁群奔涌,被进化的洪流裹挟着,奔向微渺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