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琛。
短短两个字却像投下一颗炸弹,在耳边无声爆炸,将周围一切化作茫茫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荣亓那漆黑而凝固的瞳孔才动了一下,定定地看着沈酌,终于问出了那句话:
“你是怎么猜到的?”
“我在你俩眼中的形象好像一直是个可以随便愚弄的傻瓜。”沈酌语气冰凉而厌烦。
四五个异能者如临大敌般紧紧按着他,只见沈酌冲苏寄桥的方向抬了下右手食指。
“如果他不是在青海爆炸三年后掐点醒来,可能我对你那所谓的‘救命之恩’还只是半信半疑。但他不仅醒了,还进化成了S级,我就知道当年那场爆炸一定是个精心策划的局。”
“三年,正好是陨石能量让一具身体所有细胞完成重生的时间。那颗珍贵的Ⅰ类陨石爆炸所产生的能量基本都被你俩瓜分了,苏寄桥吸收一小部分,完成二次进化;你的精神体带走一大部分,借此让泉山县卫生院里那个早已羸弱不堪的‘容器’躯体完成复生,达到全新的巅峰状态。”
“所以你俩才会在爆炸三年后相继醒来,不过是一个早点一个晚点。”沈酌嘲讽地一挑眉角,“你俩感情可真是够好的。”
荣亓不禁上前一步:“沈酌……”
“你们是什么时候制定好这个计划的,苏寄桥通过乔建青的遗物找到卫生院里那具容器之后?”沈酌打断了他。
荣亓干净的喉结上下一滑,艰涩道:“我跟他不是你说的那种……那种……”
“看来应该是了。”
沈酌没有任何要理会他的意思,虽然因为剧痛而声音沙哑:“所以出发去青海之前,苏寄桥把你带到泉山县卫生院,最后一次亲眼确认了‘容器’的状态。紧接着你们就安排了那场一石三鸟的爆炸,一个昏迷进化,一个诈死脱身,最重要的是还能顺带把赃栽到我头上,借此把我踢出中心研究院,让眼见快要成功的HRG计划猝然搁浅。”
沈酌讽刺地呼了口气。
“这安排可真是够精妙的,一下就把HRG的研发进度彻底打断,直到三年后你们成功苏醒再回来接手……唯一疏漏之处,就是你以为自己诈死后愤怒的拥护者们会把我撕成碎片,谁料我却侥幸没死。”
他讥诮地一挑眉:“不过考虑到你们醒来后发现联合国安理会的HRG研究竟然全无进展,最后还是得来找我……这点估计也称不上是疏漏了。”
苏寄桥脸色非常难看,张口想说什么,但被荣亓的动作打断了。
荣亓一步步走上前,半跪在沈酌身前,深深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不是你想的那样。”良久他伸手从沈酌冰凉秀丽的侧脸上抚过,嘶哑地道:“因为本来的计划里,你被保护得很好。”
沈酌面容仿佛被冰雪封住,每一丝线条都写着拒绝,但荣亓并不在意。
“本来的计划是从青海回程时,我会向你求婚,然后让陨石在抵达中心区之前发生‘意外’碰撞爆炸,卫星监测将还原事故发生的整个过程。这样你会受到牵连,冗长繁琐的调查听证会拖慢HRG的研究进度,但你不会因此受苦,更不会遭到什么私刑折磨。直到三年后我苏醒回来,自然会在第一时间就让人把你从中心区接走,在我的保护下继续HRG研究。”
“而青海基地那天晚上你撞见的那一幕,那个所谓的……亲吻。”
荣亓似乎也挺厌恶,顿了顿才吐出那两个字,说:“其实是苏寄桥故意一手炮制的场景。因为当时傅琛的身体已经无法再负荷我的精神了,机能损耗濒临极限,那段时间我的五感和反应力都在急剧下降,所以事发时我没反应过来,连串导致了陨石在基地里就爆炸的后果。”
“你没死不是计划中唯一的疏漏,而是唯一的幸运,请相信我,沈酌。”
荣亓向前探身,但沈酌一偏头,决然侧过了脸。
“我有见过真正的傅琛哪怕一次吗?”他沙哑地问。
“……”沉寂片刻后,荣亓摇了摇头。
“没有。”他坦诚地回答,“五年前我带着进化源降落地球,在傅琛进化的第一时间就占据了这具S级的躯体,因为我当时找不到容器,也没有其他选择。傅琛原身的灵魂早已经被摧毁了,此后你遇到的一直是我。”
之前在山洞里苏寄桥古怪的话音再度响起:“……第一次全球进化发生后,我的精神力大幅提高,因此很快就从人群中发现了那道异常的黑影,但让我惊讶的是,它当时竟然就在——”
沈酌眼底寒光微沉。
他其实知道苏寄桥咽回去的话是什么。
“——让我惊讶的是,它当时竟然就附在傅琛身上,还混成了中心区监察处的老大,没有任何人发现。”
没有任何人发现当年制造第一代HRG惨案的001号地外精神体,十八年后像模像样地披上了人皮,还摇身一变成了亚洲呼风唤雨的监察处长。
恶魔画皮混迹人间,细想之下恐怖至极!
“我本来其实觉得,在你对我最有好感的时候死去,三年后也许还能以‘傅琛’的身份出现在你面前,但谁知苏寄桥一手炮制的意外让这个想法完全泯灭了。”
荣亓沉默良久,低沉道:“对不起,我真的……不希望被你误会。”
那天晚上迅速增强的陨石辐射,急剧闪烁的致命白光,尖锐刺耳的仪器警报,以及傅琛战栗不成句的解释和怒吼,都在这一刹那间呼啸远去,化作长久而难堪的沉默。
枯树摇曳,荒草蔓延,嶙峋山石一路通向深涧。
“……你害死第一代全体研究员,手上累累鲜血,无数人命,还想淘汰我整个人类族群,结果你却在这里跟我说什么?”沈酌仿佛听见了什么荒谬至极的笑话,“你也配提误会这两个字,你难道不是令人作呕吗?”
荣亓的声音竟然还很柔和:“沈酌……”
“别让我的名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沈酌冰白的牙关紧紧咬着,一字字道:“你这张脸,看一眼都让我简直想吐。”
从来没人敢这么对荣亓说话,周围几个异能者甚至都不敢抬头,恨不得把耳朵捂起来。
但荣亓却没有太大反应,静默良久之后,才黯然地轻轻叹了口气。
“我明白以你的道德体系无法接受,但没有关系。”
他那没有实质的指尖抚过沈酌脸颊,从清瘦的下颌骨掠过唇角,然后落在了侧颈血脉上,大拇指腹轻轻按压着搏动的血管。
“注射神经药剂之后,你会被异能逆转感情,虽然施术者是苏寄桥,但你对我的憎恶也会因为牵连作用而被翻转。你将忘记前半生所有颠沛流离和折磨不幸,在我身边受到严密的保护,直到未来有一天进化族群统治这个星球。”
“你将得到最大的优待,作为唯一存活的人类,高居于进化种族之巅。”
荣亓注视着面前沈酌封着冰雪般的眼睛,柔声道:“这个地球上的文明道德体系将以我的方式重新改写,到了那一天,我保证你会比现在快乐得多。”
沈酌厌烦地别过视线,不愿意再看他一眼。
他被几个人强行按着,露出了致命而脆弱的修长侧颈,荣亓看着他站起身:“动手。”
猝不及防间沈酌一挣,那简直是破釜沉舟足以能把他自己挣脱臼的力道。但周围几个按着他的异能者早已有所准备,七手八脚同时把他摁住:“冷静点沈监察!”“别动!”
那个拿着神经药剂的异能者死死按住了沈酌手臂:
“请不要动,沈监察,免得弄伤您!”
皮肤猝然一痛,针头刺入手臂血管,淡红色**徐徐注入。沈酌急促地微微喘息着,只听崎岖草地上一道脚步缓缓走来,随即苏寄桥单膝半跪在了他眼前,伸手握住了沈酌掌心。
“很快的,老师。”他仿佛对自己被捅了八九刀的事毫不在意,只凝视着沈酌:“很快你就不会感觉到任何痛苦了。”
药剂进入血液循环,眩晕随之席卷而来。
沈酌用最后的力气挣脱自己的手,从牙关里喘息道:“离我远一点……垃圾。”
那是他说出的最后几个字。
仅仅几分钟内,强大的化学物质就对大脑神经元产生了难以抗拒的作用。那双如同风雪般清明凛冽、从不施舍丝毫情意的眼睛终于开始涣散,无力地敛下了长睫;药剂副作用让他急剧失温,失却了最后一丝血色的面容苍白如纸,颓然向后倒去。
“看着我的眼睛,沈酌。”苏寄桥伸手托住了他的后脑,声音充满奇异的诱导:“看着我你就不会感觉到疼痛了,好吗?”
那几缕艳丽鲜红的光丝再度出现在他指间,是逆转爱憎的S级异能。
被化学药物破坏的精神力已经是强弩之末,但沈酌的信念不愧是强悍至极,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他都本能地偏过头想要竭力抵抗,然而已经无济于事了。
苏寄桥指尖抚过他眉心,血色光丝熠熠发亮,S级异能再度发动。
爱憎强行逆转,灵魂就此颠覆。
沈酌瞳孔深处,某种清晰锐利的光芒终于无声无息消散了,那是纯白明亮却伤痕累累的灵魂呼啸着入了深渊。
“从今往后,你将施舍我无限的喜爱,顺从我全部的心意,无法拒绝我的任何叮嘱和请求……”
苏寄桥凝视着沈酌,声音轻如耳语,却充满了强大的催眠力量,顿了顿之后才垂下视线,不情愿地冷冷吐出了后半句:
“……以及荣亓的任何命令。”
荣亓站在他身后,目光居高临下,一言不发盯着苏寄桥的后脑。
逆转爱憎之后的催眠暗示是非常重要的一环,直接关系到今后对受术者的操纵程度,因此荣亓不会允许他在这时候玩任何文字游戏。
“忘了那个白晟,他不配触碰到月亮。”苏寄桥低声道,“从今往后你的世界中不会再有那个人了。”
血色光芒融入眉心,渐渐消弭在沈酌瞳孔深处。
山风裹挟血腥掠过,没入远方茫茫大山,所有人都紧绷地屏住了呼吸。
“……”
仿佛坠入一场漫长的深眠,不知过了多久,沈酌手指蓦地轻微一动,终于从错乱颠倒的荒唐梦境中醒来,涣散的视线一点点勉强聚焦。
他视线掠过一张张陌生的脸,最终落向面前这个容貌昳丽、眼神温情的人,每一个字都困乏到了极点:
“你……是……”
“你不认识我了吗,”施术者轻声细语地诱导,“我是你最喜欢的苏寄桥呀。”
所有视线都紧张地集中在沈酌苍白的脸上,只见他垂下眼睛,半晌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疲惫地嗯了声:
“苏寄桥。”
成功了!
虽然不是那么的饱含爱意,但人人都知道这可是沈酌,那样世间罕见的的铁石心肠,能强行扭转到这个地步,简直就是超越极限了!
狂热从苏寄桥心底迸发,得偿所愿的喜悦让神经都在颤栗。但与之相反的是荣亓却很冷静,他半蹲下身看着沈酌,没有多说什么,只淡淡道:“睡一会吧,你累了。”
他伸手抹过沈酌双眼,轻轻合上了那疲倦的眼睫。
“我要赶一个重要的会面,先走了。”荣亓看了眼时间,站起身转向苏寄桥,冰冷而不容置疑地吩咐:“立刻带他回基地,不想死就动作快,加速度异能会帮你离开这座山谷。明白了?”
苏寄桥知道自己注定无法甩脱荣亓,目光闪烁叵测,但最终还是不动声色地收敛了起来,只若无其事地笑吟吟问:“重要的会面?”
荣亓淡淡道:“别打听你不该打听的。”
他最后垂目看了沈酌一眼,随即无声无息消散,无形的精神体一瞬间就没入了虚空中。
“……”
没有身体也挺好的,起码溜得快,苏寄桥嘲讽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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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亓留下的那几个手下动作非常快,已经把沈酌先前留下的血清储备箱找到,把越野车开了过来。沈酌神智昏沉地靠在后座,苏寄桥紧紧地挨着他,两人身侧一左一右守着个异能者,各自手里端着武器,姿态表情如临大敌。
他们都知道这姓苏的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虽然最终他没能在Fatal Strike上耍什么花招,但他们还是全神戒备提防,生怕苏寄桥突然暴起带着沈酌逃跑。
“那小孩怎么办?”负责开车的手下从后视镜里问。
后座手下道:“荣先生没说要杀他。”
司机点点头,发动了汽车,同时发动了速度加成的异能。几乎在一瞬间越野车就风驰电掣而出,快得只留下残影,利箭般冲向了遥远的茫茫山林。
尾气渐渐消失,苍凉风声远去。
荒草在原地被碾压出两道车胎痕迹。
半空中,一只黑色的皮靴无声无息踩在了山洞口的岩石上。
山洞昏暗不清,地上还残留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杨小刀昏迷不醒地倒在角落里,白晟俯身检查了下他的脉搏瞳孔,紧接着一只手就轻松地把少年扛了起来,丢给褚雁。
“白日梦,暂时没有大碍。”他言简意赅地道,“我们来晚了一步。”
褚雁勉强扶着看似身材精瘦实则肌肉沉重的杨小刀,忧虑地道:“现在怎么办?沈监察已经落到了他们手里……”
“没事,追得上。”
白晟随手摸出悍马车钥匙一扔,褚雁诧异接住,只听他吩咐:“接下来的事不用管了,带着你哥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褚雁若有所察:“多快?”
白晟漫不经心回过头,笑意完全没有触及森寒的眼底,一字字轻声道:
“三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