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接收到极为震惊的信息时,大脑可能会需要几秒钟才能反应过来。宋询礼不知道坐在法庭之上的陪审团成员此时是何种心情,他只知道,张志和的证词幻化成了如同电影字幕,在他眼前来回滚动播放,还是那种大写加粗的字体,那些被他幻想出来的字块重重砸在他的脑海里,他努力地去分辨这这段话所蕴含的意思,去体会张志和想要表达什么——
……林杀过人?
仅凭某人的证人证言并不能判定被指控者的罪行,这需要有直接关联、证明力完全、或许途径合法真实的证据,关联性、证明性、真实性缺一不可。
可是拜厄·穆什连藏匿于雾海的证人都能找到,他会不会还有其他证据?
不不不。
我为什么要相信他说的?法庭上做伪证的家伙多了去了,更何况这还是一个杀人犯,一个杀人犯话又有几分可信度?
……他在雾海见过林?
可这又能证明什么,联邦的法律主体从来都只有联邦公民,就算扩大解释也不包含雾海人,并且联邦没有哪条法律条文规定公民不允许越过星域边境线去往雾海,更多只是对联邦公民的一种保护而已,因为雾海的社会环境极其糟糕。
拜厄·穆什找来这样的证人,提出这样的证词是想证明什么?
退一万步讲,就算林真的杀过人,但这与本案无关,就像穆什说的,污点证人在联邦法律中从来都是被允许存在的,他对本案的证词依旧有效。
……林不是联邦人?
这根本不可能。
他的基因环信息不可能造假。宋询礼想,我亲眼看着他的基因编译码证明基因控制局的机器中印刷出来,如果林不是联邦人,那岂不说明基因控制局的记录有误?
所有念头都在几秒钟内纷陈,然后在宋询礼抬起眼眸那一瞬间如湮尘消散,像是拨开了一层云雾,宋询礼冷然道:“张先生,和本案无关的指控请另行提出,另外容我提醒您一句,指控一位联邦公民杀人,您的证人证言充其量只是间接证据,如果没有直接证据,者很有可能构成诬告罪。
“以及——”
“法官先生,请容许我打断控方的提问,”拜厄·穆什往后退了一步,微笑道:“控方将林先生称为‘联邦公民’,而证人刚才已经说过,林先生并非联邦公民,而是雾海人——”
“也请容许我提醒您,穆什先生。”宋询礼站起身,语气凌厉,“在上次开庭时,我所展示的编号为006的证据已经证明过,林是锡林星登记的联邦合法公民!”
拜厄·穆什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意味深长,他的嘴角噙起笑容,渐渐地,那笑意似乎加重了几分,如同生长在木头上的纹理,奇形怪状,没有规律。
宋询礼听见他再次开口,声音平和,带着一种诡异的悲悯:“法官先生,辩方申请传唤第二位证人。”
他唇角的笑容还在扩大,似乎成了不可控制的姿态,直到变成了癫狂的弧度,仿佛马上就要仰头大笑出声,但他的声音却异常平静柔和,这让他整张脸、整个人都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割裂感,就好像冷静的声音之下、优雅的举止之下、妥帖的西装之下,关着一个疯狂肆虐的怪物。
“这位证人的名字叫做——杰奎琳·穆赫兰。”
旁听席位上的楚辞“噌”地站了起来。
他与拜厄·穆什之间相隔数米远,而穆什是背对着他的,当他站起身的那一刻,穆什悠悠然地回过头来。
两相对视,目光如刀。
法官问道:“林先生,您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楚辞按着座椅扶手,缓慢地坐了回去,“法官先生。”
拜厄·穆什微笑着催促书记员:“烦请传唤证人穆赫兰女士。”
白色走廊上在再次出现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只几秒钟,人影就完全显现在光屏中。
那是一张久未见天日的面容,她看上去和放在穆赫兰家书房柜子里的那些几十年前的照片全无二致。黑色的头发整整齐齐盘在脑后,皮肤苍白,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而那双深沉的绿色眼睛,犹如掩埋了千万年的森林,雾气萦绕,难以窥见她眼底的情绪,又或者,她的身体里根本就不存在情绪这东西。
张志和被带到了一旁,他瑟瑟缩缩地看了杰奎琳一眼,比刚才更加畏惧地埋下头去。
“启示录”事件已经过去了数十年。
而哪怕在当时,这件事所涉及到的人名字也被作为最高机密,因此很少有人知道忽然出现在法庭的这个女人是谁,除了她的姓氏,他们对她一无所知。
不仅仅是陪审团成员,连法官都皱起了眉头。如果说总统先生亲自为被告辩护这件事荒诞中还隐隐透出些勉强的合理,毕竟大家都知道总统先生曾任基因控制局局长,被告勃朗宁好是他的老部下。但是从辩方的第一个证人出席开始,庭审就走向了未知的方向,作为本次庭审的法官,他清晰的感觉到法槌上的权柄正在一点一点从他手中流失,这种感觉,名为失控。
在杰奎琳·穆赫兰踏上证人席位的那一刹那,这场庭审已然完全失控。
而那个忽然出现的、面容冷漠地女人,已经站在法典前语速飞快地宣誓完毕。
有人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片混沌的寂静之中,法官亦未开口,庭审却奇迹般地接续进行,犹如一场盛大的舞台剧。
“杰奎琳·穆赫兰女士。”
拜厄·穆什的声音如同唱歌般响起:
“请问您是否是联邦公民?”
“是。”
“您的身份是?”
“联邦第一科学研究院研究员,某保密实验室负责人。”
“请问,”穆什抬手向后一指,正是楚辞的方向,“您是否认识本案另一位关键证人,林?”
杰奎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她扭头的动作仿佛被慢放,而漠然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点笑意,又或者不能称之为“笑”,她的嘴唇抿着,唇角勾起,可是眼眸里迸发出来的光却极致冰冷,像是被严寒忽然席卷,奔流的河水层层冻结,从她眼底生出一簇一簇的冰凌,直直地朝着楚辞刺过去。
而她的眼眶微微绷大,那些冰凌哗啦啦地坠落,露出她掩藏着的、狰狞的、兴奋的爪牙。
她看着楚辞,嘴唇轻微嚅嗫,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她说:
“我找到你了,亲爱的孩子。”
一股电流般的寒栗从楚辞后背上蹿起,穿透脊髓,直达大脑!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骤然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骨节泛红,轻微颤抖。西泽尔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将他蜷缩的手指用力掰开,可是手心里已经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印。
“西赫女士……”
“什么?”西泽尔问。
楚辞紧紧地咬着牙,声音从牙齿缝隙间的气流中一个字一个字崩出来:“她就是,西,赫,女,士。”
西泽尔神情冷肃,他捏紧楚辞的手:“就算她是又怎么样?这里是联邦。”
她是来找我的。
楚辞在心里说道,联邦的新闻一定传到了雾海,她知道了我没有死在占星城无人区的实验基地,她也知道了我和老林的关系,她也知道了我非寻常的精神力……
一直以来猜测在这一刻得到证实。
他应该就是老林叛逃时在丛林之心带出来的那个实验样本,否则怎么解释他异于常人的身体和精神力?
还有最初时,埃德温“非人”的断言。
她就是西赫女士,她来找她的实验样本了!
楚辞一只手被西泽尔握着,另一只手慢慢放进了身侧的口袋里。而杰奎琳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锋利的薄唇调整成一条有弧度的线,但依旧不能称之为笑容,她身上带着一种显著的分离感,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她看着楚辞的目光,也不像是在打量一个人,而是在端详物品,是托在手中,以欣喜的、富有成就感的的视线去评的心爱物品。
“我当然认识这孩子。”杰奎琳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诡异的亲切,“他叫林对吗?这个名字我很喜欢。”
宋询礼提醒道:“法官先生,穆赫兰女士证词已经偏离本案事实。”
杰奎琳就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继续道:“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刚才说到哪——哦,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和他父亲一模一样,他的父亲曾和我一样,是丛林之心最顶尖的基因学家之一。”
法官不得不“咚咚”地敲着法槌:“穆赫兰女士,本庭提醒,请您的证词不要偏离本案事实!”
“穆什先生,如果您的证人一直如此,她的证词证明力将降低!”
拜厄·穆什却丝毫不在意似的挥了挥手:“法官先生,我们不妨听听这位女士接下来要说什么。”
“哈?”杰奎琳露出嘲讽的神情,“我已经讲得这么清楚了,诸位还不明白?你们的脑子都是摆设吗?”
“穆赫兰女士,请注意您的言辞!”
“那么,”杰奎琳慢吞吞地开口,用一种不可置信的厌烦语气,“就让我来为各位解释解释。”
“这孩子的父亲,是丛林之心曾经最优秀的基因学家、生物机械工程学家和架构师,伪造基因环数据对他而言几乎可以说是手到擒来,明白了吗诸位?他的身份和基因数据都是假的!”
法庭之上一片哗然。
陪审团成员齐刷刷地瞪大了眼睛,宋询礼一步跨到证人席位对面,和立在被告席旁边的拜厄·穆什对面,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穆赫兰女士,仅凭您的个人证词,”宋询礼道,“恐怕无法证明林的身份真假。”
“哦?”
“联邦《证据法》规定,如果仅有证人证言,那么需要三人或三人以上的证词才可以作为有效的直接证据。”
杰奎琳饶有兴致地低下头看了他一眼,眼风轻描淡写地扫过去,拜厄·穆什开口接上他的话:“证据?法官先生,辩方请求出示本庭编号为007的证据,证明穆赫兰女士所说的是事实。”
看得出来穆什在开庭之前完全没有向法官说明证据的事情,书记员手忙脚乱地将那份证据介入进来,调试了好几次才放好角度。
“请看,”穆什说道,“这是两份基因编译码分析报告,一份来自于宪历二十八年三四日降生于锡林星一名新生儿,他于出生三个月后夭折;而另外一份,则是林先生的基因编译码,相信在座各位都不清楚基因编译码如何解析,我们在此略去繁琐的分析过程,只说结果——
“那就是,林先生的基因编译码,和这位宪历二十八年三月四日降生,又于宪历二十八年六月十九日夭折的婴儿的基因编译码,只相差了两位字符!”
拜厄·穆什环视围坐在圆形法庭周围的陪审团成员:“法官先生,各位陪审团成员,没有哪两个联邦公民的基因编译码会存在相连的、三位数以上相同字符,哪怕是同卵双胞胎也不行,这是基因规则。”
“而我们还发现,这位降生于宪历二十八年的新生儿在夭折后的第十七天,他的基因数据就被某人以极其高超的技术手段入侵当地基因控制局抹除,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组被修改过的基因数据,也就是我们此刻所见到的,林先生基因数据。”
“可惜,”拜厄·穆什摇了摇头,十足惋惜地叹了一声,可脸上的神情却绝非如此,“基因控制总局被更换下来的上代总控终端如今还完好无损地放在地下仓库里,可怜的老家伙,它本来已经到了被处置的年纪,可惜适逢《基因法》修改,个人基因数据存放管控年限提高,它很不幸,又很幸运地被留了下来,于是,才有了诸位所看到的这份证据。”
“它能证明,林先生的基因数据是伪造,他根本就不是锡林星的公民……”
穆什回过头看了一眼楚辞:“更不可能见过锡林星的基因异变。”
“他的证词,极有可能构成伪证——”
“法官先生,”宋询礼打断了他,“辩方的推论已经脱离了证据,即使林的身份存疑,也并不能说明他没有在锡林星生活过,他的证词完全有效——”
“当然有效。”
拜厄·穆什迤迤然接着他的话说道:“可是您难道忘了——您刚才还以此来反驳我——只有某人的证人证言,是无法定性一个事实的,必须得有更直接的证据,或者三个人或者三个人以上的证人证言才行。”
他缓缓地笑了起来:“林先生不是锡林星的公民,他的基因数据是完全伪造的,是他甚至有可能根本就不是联邦公民,仅有他的个人证词不能证明他曾经在锡林星生活过,他本人的证词将被排除,于是就只剩下穆赫兰先生的证词。”
“这远远不够。”
“或者您还有其他能够证明林先生在锡林星生活过的证据?”
“就算他的基因数据真实性存疑,但是这份数据依旧属于锡林星——”
“这毫无证明力,先生。”拜厄·穆什笑着摇了摇头,“如果您非得要这么说,恐怕一会法官先生就要提醒您偏离证据事实了。”
宋询礼垂在身侧的拳头猛然攥紧。
没有,没有其他证人或者证据,也不可能存在其他在证人证据。锡林星已经毁了,除了楚辞和西泽尔无人生还,这颗星球的尸体还在冰冷宇宙中漂浮,却无法证明它是被谋杀。
“法官先生,”拜厄·穆什回过头,“我想本案的庭审环节,是否可以告一段落了?”
法官叹了一声,对宋询礼道:“控方,是否还需要对辩方证人进行发问?”
宋询礼沉默良久,攥着的拳头脱力一般缓缓松开,道:“不。”
“那么本案庭审到此结束。”
咚!
法槌发出一声空洞的悲鸣。
“下面进入陪审团发问环节。”
法官清了清嗓子,念白一般道:“各位陪审团成员,你们全程参与了庭审,对本案的事实证据已经有了清晰、准确的认知。现在,请就本案案情,对控辩双方进行发问。”
二十三位陪审团成员神色各异,却都缄口不言,一片沉默。
“我们将等待三分钟,如果没有人发问,我们就进入下一环节。”
法官按下了审判席旁边的倒计时,硕大的数字出现在法庭上空的光屏上,光线幽微,与法庭审判席上方象征着法制与公正的天平标志交相辉映。
“五,四……二,一!”
“现在进入审判环节!”
不仅仅是陪审团成员,法官、书记员……所有人的神情都变得严肃起来,宋询礼刚刚松开的手指再度攥起,他嘴唇紧抿,脸颊上的肌肉细微地**,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各位陪审团成员,”法官沉声道,“对于本案的最终结果,你们是否得出了一致结论?”
坐在第二的一位年迈女士道:“我们是的。”
“那么,你们最终裁定,约翰·勃朗宁是有罪,还是无罪?”
老年女士的眉骨重重压了一下,最终道:“无罪。”
法庭上的空气几乎凝滞了一瞬。
法官的神情有些唏嘘,他缓缓拿起法槌,最后一次敲下:
“本庭宣判,约翰·勃朗宁先生无罪!”
咚——
法官宣判的最后一个音节和法槌敲下的声音重叠,似乎产生了奇异的共振,这种震动犹如水波纹,一圈一圈**漾开,在空旷的法庭上方,来回余响。
庭审结束了。
约翰·勃朗宁被当庭释放。
他走下了嫌疑人席位,拜厄·穆什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对他说了句什么,他抬起头来,越过重重攒动的人影,看向楚辞。
周围的人都在起身离开,只有他,坐在原地没有动作。
勃朗宁笑了起来,咧开嘴角,露出雪白的、锋利的牙齿,如同一直盯紧了猎物的恶狼。
楚辞在他绿幽幽的目光中起身,拂开西泽尔要拉住他的手,径自走下旁听席,一步一步,走到了勃朗宁的面前。
这仿佛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说话。
在他身后,拜厄·穆什接听了某个通讯后就匆匆离开,张志和被法警带走,不知去向,而杰奎琳·穆赫兰远远看着,对着楚辞露出了满意笑容。
“在今天之前,”勃朗宁忽然开口,“我很欣赏你,因为你足够勇敢。”
楚辞岿然不动地抬了抬眼眸:“哦?”
“我今天才知道,你就是林的儿子,之前我一直以为你们只是重名。”
勃朗宁舔了一下嘴唇,他的嘴角凝固着干裂的死皮,嘴唇颜色很深,像是干涸了的血。
“现在我知道了,”他慢腾腾地说着,“你的父亲是我生平最憎恨的人,我做梦都想让他死。”
“你已经得偿所愿了,不是吗?”楚辞盯着他的眼睛,似乎能透过他的眼眶,穿越他的颅骨,钻入他的大脑中,攫取出一些和老林相关的记忆。
“你不必用言语刺激我,”勃朗宁笑了起来,他的笑容里充满了肆无忌惮的恶意,“得意忘形是毛头小子才会做的事,我这辈子都不会犯这种错误。”
他“啧”了一声,自顾自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的父亲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你比他还差一点。”
“但不论是他,还是你,你们都输了。”
他猩红的舌尖舔舐过牙齿:“输得很惨——”
“这是怎么回事?”
法庭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其他人的人注意力全都被吸引了过去,而正在离开法庭的陪审团成员也都暂时停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或者走廊过道上。
“快看星网!”
“这次庭审不是不公开的吗?为什么星网上会有直播?!”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谁接通的直播通道,法官先生!”
法庭外面传来一阵嘈杂,混乱的声音杂沓一片,似乎还有谁的高声呼喊。
而就在这时,正在挤过停在过道上人流去找楚辞的西泽尔被一道突然的声音叫住:
“西泽尔,快带小林去东侧门!”
他的终端通讯灯亮起,只闪了一下就被截断,自动生成的通讯频道中,Neo冷肃的声音再次传来:
“立刻,马上离开法庭。去东侧门,五分钟后沈昼在那里接应你们。”
==
两个小时前。
“他在过安检。”埃德温道,“被卡了一下……林的口袋里装了什么违禁品吗?哦,只是系统故障,他进去了。”
Neo:“……”
她不耐烦道:“我记得我上次给你迭代升级的没有安装什么解说员语音系统吧?”
“当然没有。”埃德温沉默了一下,道,“我以为您会想知道婷庭审的具体进程。”
“我长眼睛了,会自己看。”Neo在光学键盘上敲了几下,她面前展开一面光屏,画面正对着某座法庭上的审判席。
不一会,法庭的门打开,各部分人员就位,庭审开始。
Neo瞥了一眼屏幕里正在陈述证词的西泽尔,嘀咕:“他跟着去凑什么热闹……”
埃德温的声音回答:“根据沈老师和宋检察官的分析,穆赫兰参谋长的证词可以填补林的证词的空白,加强证明力。”
Neo摊在沙发上,听了他的话恹恹地翻了个身,后脑勺对着光屏,道:“无聊。”
很快,西泽尔陈述完毕,庭审进入到了辩方证人出庭环节,拜厄·穆什的声音通过无数电波信号转换,囿于这一方小小的光屏,再传入Neo的耳朵。
“张志和?”
她缓缓坐直了身体:“这人是谁?”
“张先生曾经是北方星系左丽星的合法公民,但宪历……在今天之前,张先生一直都生活在雾海,是这样吗,张志和先生?”
拜厄·穆什的声音回答了她的问题。
Neo的眉毛轻微动了一下。
“他——林,我的老板是被他杀死的,他杀过很多人,他根本不是联邦人,他是雾海人!他是雾海的赏金猎人,军火贩子!”
“不对,”Neo倏然抬高了声音,“埃德温,给沈昼通讯。”
“可是沈老师说过今天不要联系她——”
“别废话,赶紧!”
就在埃德温连接沈昼通讯的时间里,失踪了几十年的杰奎琳·穆赫兰突然出现在法庭之上。
Neo蓦地愣住。
她碧绿如冷杉的眼眸中倒映出杰奎琳的苍白的面容,杰奎琳深沉的绿眼睛在她的视线中不断放大,最终凝结成两个深沉的小黑点,呈现在她的视网膜上。
光屏之中的杰奎琳——法庭之上的杰奎琳快速完成了宣誓,当被问及是否认识楚辞时,她回过头,洋洋自得地看了楚辞一眼。
“我当然认识这孩子。”她说。
Neo仿佛从幻梦中猛地惊醒,她立刻分出另一个光屏去解析杰奎琳刚才对楚辞说的那句唇语,与此同时,埃德温道:“通讯连接成功。”
“怎么了?”沈昼出现在她右边的光屏上,“庭审不是还没结束吗?”
“看这个。”Neo二话不说将刚才的庭审记录发了过去。
“杰奎琳·穆赫兰?!”
沈昼惊地张大了嘴:“她怎么——”
“不仅如此,还有这个雾海人。”Neo道,“我刚查过,他曾经是凛坂的仓库主管,昆特的远方亲戚,昆特死后凛坂日落西山,他的最后一次账户支付信息,是在三星。”
“三星……”沈昼呢喃着,他眯起眼睛道,“杰奎琳·穆赫兰刚才对楚辞说了什么?”
Neo道:“她说,我找到你了,亲爱的孩子。”
“这句话什么意思——”沈昼声音倏然停顿,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他缓慢地拧过脖子,和Neo对视。
这一秒仿佛被拉长,他看见Neo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她的眼皮缓缓合上,然后像是被海水波澜冲击的贝壳,再缓缓打开。
良久,沈昼道:“西赫女士……”
“她就是西赫女士!”他深吸一口气,语速飞快地道,“张志和是她找来的,艾略特之前推断她曾在三星出现过,她去三星就是为了找张志和!
“小林在无人区的实验室见过她的复制人,联邦的新闻一定也传到了雾海,或者她本人一直都在联邦,她认出了小林。
“她的目标——”
“小林就是她的目标。”
“‘启示录计划’的主导者和参与者,她一直都对被林先生偷走的那个实验样本耿耿于怀,如果小林就是那个实验样本,她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得到他!”
“这确实是那个疯女人能做出来的事情。”Neo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漠,平静地评价了一句之后,她目不斜视地盯着记录庭审内容的光屏,看着拜厄·穆什揭穿了楚辞的基因编译码是假。
“总统先生和她是同党?”
沈昼像以往一样,喋喋不休地说着,只是每一句推断的结果都让他的神情更加冷滞一分,他站在某座建筑之下,日光偏移,巨大阴影笼罩向他。
“难怪她能在雾海囤积那么多先进武器……现在看来这件案子的幕后操纵者就是拜厄·穆什本人,他根本就不是要为勃朗宁脱罪,他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小林!只是先前杜宾德夫人的新闻发布会和王医生的死将这件事推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度,他不得不动手去处理——
“所以才会有这次荒诞的庭审,这根本就是在演戏,他们只是想假借庭审将小林困在首都星,而只要在案件审理过程中证明小林的证词是假,勃朗宁无罪释放,锡林案就不会再有人关注,西赫就可以借机将小林带走!”
“要带走小林有那么容易?”Neo皱眉。
“可是,”沈昼的眉头皱得比她还要深几分,“这里不是雾海,是联邦首都星……”
这时候,埃德温的声音忽然响起:“Neo小姐,检测到敏斯特大区法院第一刑事法庭三公里范围内有十五处不明热信号源,法庭正门的西乡大街、东门的9238号轻轨线、以及南门都有箱型卡车停滞徘徊。”
“卡车里有没有联网电子设备?”Neo问。
“有,但是保密程度较高,从现在起开始远程解析,倒计时八分钟三十七秒——”
“太慢了来不及了,给我接附近的城市监控。”
数个光屏从Neo的终端上弹出来,分别显出法庭附近的街景。
车辆川流,飞行器如梭,行人来来往往,一片祥和景象。而就在行道树下的临时停车位上,停放着一辆灰色的、看上去正常无比的箱型卡车。
“西赫肯定已经知道小林不好对付,”沈昼似乎在奔跑,通讯屏幕里的画面随着他的动作来回晃动,“否则不会搞这么多玩意包围法庭。”
“所有不明热信号源采集完毕,已经上传至三维模拟地图,经过初步分析,法庭东侧门现在是最佳突围位置。”
Neo瞥了一眼法庭记录光屏,此时庭审已经接近尾声,她露出鄙夷的神色:“我合理怀疑这些陪审团都是复制人。”
“你先别合理怀疑了,刚才埃德温说什么?”沈昼气喘吁吁地跑上了一辆空轨,“哪个侧门是最佳位置?”
“东侧门。”
“我现在就过去。”沈昼飞奔下空轨站台,大步跨入律所,边走边给米贞通讯,“米贞姐,你的车姐借我用一下——”
“把分析过后的模型图传输给西泽尔,”Neo一边对埃德温说着,从自己的终端里分离出另外一个任务对话框,“卡车内部图像解析转给我,你太慢了。”
两分钟后,一个小小的光屏浮现,一开始光线极其昏暗,只有细微琐碎的声音传来。
半晌,光屏忽然亮了起来,似乎有人打开了照明。
这是一个长方体的空间,两边整齐地列坐着六个男人,他们都穿着便服,但若是仔细看,依旧能看得出这些人衬衫之下鼓鼓囊囊的,大概率全副武装。
“咦?”
Neo将镜头拉近,发现箱型卡车的角落里,竟然坐着一个小女孩。
那孩子金色发辫,穿着带蕾丝花边的小裙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怎么会有孩子?”Neo呢喃。
沈昼开着米贞的车风驰电掣地行驶出了车库,他将车子调整成自动驾驶模式,才终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问:“你刚说什么?”
“没什么,庭审已经到最后的环节,马上就要宣判了。”
“不用看了,”沈昼的神情平静下来,“我们已经知道结果了……现在最主要的是小林。”
“他和西泽尔的通讯都连接不成功,我刚才让埃德温把自己的主程序传输过去了……法庭外面几乎让他们的包围了,小林一旦出来就会凶多吉少。”
Neo看着法院外面的围得水泄不通的记者,眼睛眯了一下:“得给他们找点事做。”
“你做了什么?”沈昼问。
Neo淡淡道:“你猜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将这场庭审面向公众进行直播?”
沈昼笑道:“因为陪审团成员都是复制人——”
就在此时,法官的宣判勃朗宁无罪的声音响起,又落下。
Neo停顿了一下,低声道:“我们能猜到的结果,他肯定也能猜到。”
“结果……”
“结果重要吗?”Neo喃喃。
沈昼道:“如果你单说这件案子的话,结果确实不重要。”
Neo盯着光屏里,坐在原地没有动的楚辞,忽然道:“他不会接受这个结果的。”
“但是我相信他。”沈昼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还有六分钟就可以到法院东侧门。”
埃德温的声音同时响起:“主程序传输完毕。”
Neo立刻按下通讯键,在与西泽尔的通讯频道建立成功的那一刻道:“西泽尔,快带小林去东侧门!”
一向不愿意多说话的她难得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再回过头,目光宁静着看着楚辞,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到勃朗宁面前。
她轻声道:“我也是。”
==
即使首都星的大气层被设置成最适合人类居住生存的气候,但仲夏时节,依旧还有几分余热,等在第一刑事法庭的记者为了拿到第一手报道资料,不得不忍受夏季最后的温度炙烤,几个人满头大汗的聚在一起谈天吹地,最后甚至为锡林的庭审结果开了一场赌局,数额不大,主要是闲着无聊打发时间。
“要是这场庭审直播就好了。”一个记者抱怨道,“社会关注度这么高的案件,为什么不实时直播?”
“听说是会涉及到什么保密信息,所以才没有直播的吧……”
“听他们胡扯,能有什么机密?我就不信法庭上每一句话都是机密?肯定是因为这次的嫌疑人政府高官,才不公开庭审的。”
“要是直播,我们打的赌——卧槽!”
“你大惊小怪什么?”
“快,快看星网,有直播!庭审直播!”
记者们的注意力全都忽然出现在星网上的庭审直播所吸引,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身旁的设备箱自动打开,拍摄用无人机自己启动,缓缓升空,摇摇晃晃地朝着法院飞了过去。
“诶诶诶无人机!是谁打开了无人机?那是法院不能空拍,会被击落的——”
嘀——嘀——
临时警报声响彻了整座敏斯特大区法院,法警和安保同时出动,走廊上乱成了一锅粥。
第一刑事审判庭的警报响起时,勃朗宁对着楚辞露出嘲弄的笑:“你们都输了,输得很惨——”
他的声音被警报声拦腰斩断。
“这到底怎么回事?!”
法官站在审判席的边缘,他手臂上的终端亮起,浮现一方小小的光屏,光屏里正是此时第一刑事法庭的景象,他看见自己站在巨大天平标志之下,而法庭中央,刚才审判完毕的那起案件里的被告和证人相对而立,
他们似乎说了什么。
但是周围的声音太过嘈杂,那些纷纷攘攘的喧闹声传入他的耳朵,而面前的光屏里实时直播的画面和声音慢了半秒钟,和现实里声音重叠,形成了一种让人头晕脑胀、无法分辨现实与虚幻的烦躁。
法官听见光屏里的自己大声喊道:“技术科!技术科在哪?赶紧把直播给我断掉……”
他回过头,看见勃朗宁又说了句什么,而林笑了一下。
“输?”他带了笑意的声音从光屏中传出来,“得意忘形确实不是什么好习惯,勃朗宁先生。”
“你刚才难道没听见那个叫张志和说什么吗?”
无数个光屏里重复着他的声音,无数他的声音在混乱的、空旷的、庄严肃穆的法庭上响彻——
“我是雾海的军火贩子,也是一个赏金猎人,雾海所有人都听过我的名字,我杀过很多人。”
“而你,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砰!
没有人看得清楚他从哪里掏出了枪,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带一把枪进入法庭。也许他早就料到了这场荒诞的庭审的最终结果,也许他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也许……
子弹在零点几秒内穿越了他和勃朗宁之间的距离,犹如一棵钉子,精准无比的钉入勃朗宁的眉心。穿透头骨时并没有带出多少血,只有很小一朵,鲜红的、猩热的,绽开。
绽开在法庭恢弘庄严,象征着法制与公正的天平之下。
然后迅速枯萎。
就像是一个人的生命,生死只在一瞬之间。
勃朗宁的眼睁睁看着子弹没入他的额头了,他倒下去时,眼睛微微瞪大,似乎还在震惊。
震惊地望着法庭雪白天花板,和那座巨大的天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