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艹!”
胡广手忙脚乱接住陆昭手机,“你砸我干什么?”
陆昭:“……不好意思,没拿稳。”
他刚接过手机,手机上便打来一通语音电话。
程冕的。
陆昭又想把手机扔出去。
“怎么办?”陆昭抬头茫然地问。
“接啊你!”胡广朝他摆手。
金茂揽住他肩膀:“不怕不怕,隔着电话呢。”
陆昭犹豫了两秒,捂着额头点了接通键。
“年夜饭准备好了。”
嗓音从听筒里传来,一如既往的冷淡沉静,少了少年时浅淡的傲气,多了成年人的沉稳。
“我……”
陆昭手指捏着羽绒服的拉链,几乎把毕生扯谎的经验都用了上去,“我出来抽根烟,被……被邻居拦住了。”
“在哪?我去接你。”程冕道。
“不用!”陆昭一口回绝。
电话那端是一阵沉默。
陆昭喉咙哽了哽,缓慢道:“我等会儿就回。”
程冕道了声:“好。”
没多说,但也没挂断。
陆昭快速按了挂断。
他一把抓住胡广的时候,恳求:“广哥,我在你这住一晚。”
“可以是可以……”胡广挠了下自己冻得冰凉的光头,指了指金茂,“那你得和他凑合睡一起。”
陆昭还没说话,金茂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敢!”
十几米外的街口。
烟雾缭绕,挡住了视线。
程冕站在路旁,透过呼出的烟气,看着不远处凑在一起的三个人。
似乎一直是这样。
从高中到现在,陆昭身边永远不缺朋友。
他永远呼朋引伴,站在人群里,被一圈一圈围在中央,让人无法靠近。
而他只是……在暗处窥伺觊觎的狼。
程冕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的陆昭。
他高中时和家里闹了别扭,来到这里,换了名字,与周围格格不入。
最初,他对陆昭的印象,只是那股带着温度的玫瑰香。
有些烦。
后来在花店见面。
少年压着脾气假装没有人出他,身上带着股超出年龄的温柔和包容,让程冕恍惚间有种被同龄人照顾的错觉。
可能是因为这样,所以他送了一盆花,当做赔罪。
那是程冕这辈子第一次主动道歉。
再后来……
陆昭在一班,他在二班,坐在靠窗的位置。
陆昭喜欢来二班找胡广,还有很多其他的朋友。
有时需要送东西。
这人像是完全不记得当初的不愉快,直接来敲他侧边的窗户,然后自顾自把窗户推开,把东西递进来。
有时是早餐,有时是书,有时只是带话的纸条。
但全都不是给他的东西。
只在他桌上停留一瞬,便到了胡广或者其他人手里。
程冕觉得自己的桌子变成了中转站。
有时候程冕会故意把窗户锁了。
看着少年隔着两层玻璃朝他比划。
“融哥、融哥!”
等人在窗外呆了好久,叫了他好几声,这才慢条斯理抬手把窗户打开。
教室在三楼。
二班靠着最左边的楼梯,再往右是一班,然后是年级组的两间办公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程冕下楼时,会多走一段路。
从最左边的二班,路过隔壁的一班,绕过其他同学不愿踏足的办公室,走到最右边的楼梯,再下去。
上楼时,要多走两段路,从一楼走廊左边,走到最右边的楼梯上去,再顺着走廊走回来。
只为了路过某个人的班级时,眼角余光,透过窗户轻轻瞥一眼。
那个人有时候在睡觉,脸颊压在手肘上,睡得酣甜。
大多数时,他都被人围着。
有男生,有女生,让人看不清。
有次班级里办晚会。
程冕照例从一班的窗外路过,看到少年被一群女生按着戴上了兔耳发箍,坐在教室后面的桌子上当吉祥物。
他路过时,带着发箍的人恰巧看过来,扬手朝他打了个招呼。
毛茸茸的兔耳随着那人的动作,在黑色的发丝间轻晃。
程冕匆忙避开视线。
到了平安夜。
学校里流行送苹果。
陆昭搬了一整箱苹果过来,挨个教室的分,连办公室都没放过。
来到二班走廊时。
程冕等着他来敲窗户。
但是陆昭没过来,直接搬着箱子进了教室。
第一个苹果是给胡广的。
第二个、第三个……
看着陆昭分苹果,程冕才意识到,这人怎么那么多朋友。
有个女生从陆昭进来时就开始脸红。
垂着头坐在座位里,想看又不敢看。
陆昭一边和朋友笑闹着,一边搬着箱子往后退。
路过女生座位时,随手往女生桌上放了个苹果。
女生脸更红了。
程冕收回了视线,从这场和自己无关的热闹里抽出来,冷淡地看向窗外。
他能听到陆昭抱着箱子在班里绕了一整圈。
从他身边路过,然后出了教室。
有收到苹果的女生追出去,似乎说了些。
陆昭抱着箱子站在走廊里,手忙脚乱地解释着,耳朵红了一片。
程冕有些烦,垂下眼没再看。
预备铃响了,下节课还有三分钟开始。
走廊里静了下来。
程冕数着课表,却没有把书拿出来的兴致。
忽而耳边的窗户又传来“笃笃”两声。
程冕抬眸。
窗户打开,凉风吹进来。
陆昭伸手递来一个红通通的苹果。
程冕伸手接过,声音冷淡:“给谁?”
“给你啊。”
程冕一愣,抬头看过去。
少年趴在窗边,笑着说:“特地给你留了个最红的。”
一整节课,程冕时不时看向桌上红彤彤苹果。
他想……这可能是当初伊甸园里被偷的那一个。
那盆用来道歉的花,被放在了走廊里。
程冕路过时偶尔撒些水。
周末打工回来,趁没人的时候松土,剪枝,分盆。
就为了等到第二年春天,某个人路过时,惊叹一句:“又开花了?“
程冕没时间,也不喜欢参加学校活动。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不会缺席有陆昭的活动。
没有多热情,也没有参与感。
他只是拿着本书站在角落里,可书往往半天也翻不了一页。
看着陆昭呼朋引伴地从眼前路过,渴望在心里积压,偶尔也会有些念头冒出来。
——他有能力得到陆昭。
不管陆昭喜欢男生还是喜欢女生,又是否讨厌他。
只是需要一些小手段而已……
一些陆昭可能会不喜欢的手段。
实在忍不住时,这些念头算是自我安慰。
而不打扰,是程冕做过最需要自制力的选择。
他忍了很久,直到陆昭突然消失。
程冕问过老师,问过胡广,也问过田珍。
最终只得到一句模棱两可的“转学了”。
紧接着程家出了变故。
他只能回家扛起重担。
那是程冕最累的一段时间。
几乎没有合眼的时候。
偶尔忍不住小憩,沉在梦里,耳边会传来一声声远而轻的敲窗声。
他抬头看过去。
是高中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少年趴在窗户上看他:“欸?真睡了?那好好睡吧……”
在陆昭的注视下,他总能休息得久一点、沉一点。
少年时的一场暗恋。
成了他在疾风骤雨里唯一的歇脚处。
在梦里,偶尔他会抓住陆昭的指尖,说出当年想说的话。
但转瞬醒来,只有压过来的工作,和难缠的亲戚。
一年后,尘埃落定。
程冕坐稳了程家家主的位置。
少年时的渴望并没有消散,顽固地在他心里扎根。
一次偶然,程冕被一位选角导演缠住。
导演跟着他走了一路,被身后的保镖拦住,还在喋喋不休:“你很适合这个角色,演了绝对会红,全世界的人都会看到你……”
程家的家主不可能去演戏。
传出去会是个笑话。
程冕却停下了脚步。
转头问他:“什么角色?”
导演急道:“一位无情无爱的少年道长,仙侠片,一个亿的投资,制作和特效都……”
后面的话程冕没有听。
陆昭调笑的声音忽而在他耳边响起:“融哥你演那种没有私情的角色一定很合适……”
程冕收回思绪,看向被拦着的导演。
他道:“我给你加两个亿,你做到一件事。”
导演一愣,问:“什么事?”
“让全世界都看到。”
电影的效果很好,比程冕预料的还要好。
他也查到了陆昭的学校,动身去了趟国外。
戏剧学院,表演系。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陆昭依旧在坚定地朝着少年时的梦想前进。
程冕查到了陆昭的班级、课表。
他走进陌生的教学楼,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里。
教室里在上表演课,学生三三两两的坐着。
陆昭坐在一旁,很认真地在听课。
少年又长高了点,有些瘦,指骨的凸起很明显。
但即使坐在避静的角落,依旧扎眼得厉害。
程冕站在窗外看了很久。
老师点到人上台表演。
陆昭上去,台下掌声雷动。
陆昭依旧是那个备受欢迎的陆昭。
下课铃声响起。
学生从教室里鱼贯而出。
程冕等在教室门口,看陆昭单手拿着课本从位置上起身。
看着他缓缓靠近。
看着他出了教室,路过自己时,随意抬头看了一眼。
但很快,陆昭又收回了视线。
只是像是看到陌生人一样,随意一瞥,没有任何停留。
外面下着雨,陆昭站在走廊上把伞撑开。
旁边窜来一个金发的身影,直接钻进了陆昭的伞底,熟练地将人揽住。
“幸亏你带了伞!”
看到愣在走廊里的他,那人问陆昭:“找你的?”
陆昭摇头,举着伞走进雨里。
平静到堪称淡漠的话,从雨幕里传来:“不认识。”
程冕回了酒店。
助理在订回程的机票。
程冕坐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闹哄哄的街景。
他合上书,看向助理,问:“如果……你在路上遇到,已经不记得你的同学,要怎么打招呼?”
如果……
这个同学,是你一直暗恋的人呢?
第二天,程冕又去了一趟学校。
雨停了,天空一片清澈。
校篮球场里一片热闹。
程冕站在场地外,看着黑发的身影送球入篮。
裁判哨声响起,周围一片欢呼。
得了分的人却毫不留恋地转身,伸手接过队友递过来的白色毛巾。
毛巾搭在头顶,让人看不清表情。
这人顶着毛巾从场地中走出来,沿途有人高喊着表白。
男男女女,真真假假,堆在一起。
但引得人发疯的那位,却一身生人勿近的乖戾,垂着头走过,没给任何人眼神。
有大胆的女生从看台上跳下来,拦过来表白。
陆昭把毛巾丢到一旁。
他伸手扣住身边那位金发队友的手,高举起来,言简意赅地宣布:“我男朋友。”
沾着汗水的手指在阳光下极度刺目。
亲亲密密,十指相扣。
看了一会儿,程冕转身离开了球场。
求而不得,大概会让人发疯。
越是得不到,越是关注。
越是关注,越是喜欢。
程冕像是沙漠里徒步的旅人,徒劳地寻找着绿洲。
直到某一天。
程冕接到了前台的电话:“他说他叫陆昭,和您认识。”
他来到会议室。
半坐在桌上的青年抬眸看过来,问:“和我结婚怎么样?”
沙漠中的旅途结束。
开启的是另一趟饮鸩止渴的旅程。
烟雾迷蒙了视线。
像是多年前在篮球场外一样,程冕缓缓转身走远。
胡广在给陆昭上哲学课:“程冕是赵融,那么你不知道的时候,他还是赵融。这是事实,本质上和你知不知道没有任何关系……”
陆昭被他念叨得耳朵起茧。
经过最初的震惊和尴尬,这会儿倒也平静下来。
他无奈地瞥向小区外,视线却顿住。
“所以呢,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大不了就装……”
“等等。”陆昭止住胡广的话,看向不远处站在路灯下的人。
“我先去看看。”
他三两步跳下台阶,冲着路灯走过去。
前面的人转身走向了深而黑的巷子。
两边是挨家挨户亮起的窗子,灯光暖融融的,照不进巷子里,衬得巷子越发的暗和冷。
“等一下!”陆昭把人叫住。
他看了眼前面人的手腕和大衣:“……还真是你,怎么……逛到这了?”
程冕脚步顿住,转头。
他微吐了口烟雾,只道:“迷路。”
“哦。”
陆昭拢了拢领口,跟上来。
程冕在抽烟。
这是很稀奇的事。
陆昭总觉得,他应该不喜欢烟味。
但这会儿他脑子乱得厉害,顾不上这些,拉住程冕问:“也给我一支。”
程冕摸了下大衣口袋,给他看空掉的烟盒。
末了把指间夹着的烟递过来:“要么?”
陆昭顿了顿,伸手接过。
他抬手放到唇边,忽而又放下。
只伸手拉了拉程冕的袖子,指向旁边的大路:“走这边,这边好走。”
程冕没说什么,顺着他的力道转了身。
陆昭落后了几步。
一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放在口袋里,摩挲着那张匆忙装进来的照片。
前面走着的人,和他记忆里的赵融很像。
一样的一身清冷,不爱说话,也不爱搭理人。
陆昭对赵融的回忆总是停留在夏天。
在热得要融化的季节,这人冷得像永远不会化的冰,静静地待在那里,和周围的年少躁动格格不入。
“咻!嘭!”
天上炸起了烟花。
五颜六色的光彩在布满了头顶黑沉的夜空,哗啦啦炸响,又悄无声息熄灭。
“咻!嘭!”
烟花紧接着响了一串。
在震耳欲聋的响声中。
陆昭捏紧手中的照片,看向前面的人。
“……赵融。”
忽而,烟花停住,周围是极致的安静。
只余下陆昭的尾音。
天上零零散散飘起了碎雪。
雪花静静地飘着,落在人的眉眼上,又钻进发丝和衣领。
陆昭看到前面的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那个仿佛融化在夕阳里的少年。
如今隔着多年的时光,站在风雪里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