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竹在这个时候说要嫁人, 何似飞几乎不用想都知道他为了什么。
陈竹闭着眼睛,强忍着泪花,听着少爷的脚步声缓缓走近, 然后,一双干净温暖的手握住他的小臂,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力度将他扶了起来。
陈竹刚直起身就扭过头去,汹涌的泪水再也止不住, 从眼眶溢出,在他脸上汇聚成蜿蜒的两道。
何似飞很有耐心的等了片刻, 说:“阿竹哥,如果是为了你爹的事情,不必如此。”
仿佛知道陈竹要说什么,他继续道:“他是他, 你是你,你不必为他的所作所为去承担什么。退一万步说, 你的卖身契在我这里, 便算是我的人, 就算你爹触犯律法, 也连坐不到你身上。”
陈竹哽咽出了声。
少爷怎么这么好啊。
何似飞只是不通爱情,对人性的其他方面还是颇为了解。
——如果陈竹是因为喜欢周兰一,所以嫁给他,那么何似飞定然二话不说的送他上花轿;但牵扯了旁的事情, 何似飞还是想把纠葛纷扰尽数挑明了。
陈竹狠狠的抹了一把眼泪,回身过来, 垂头哭着:“少爷, 不是因为我爹。陈竹……陈竹……原本是想要在少爷考完府试后,再跟少爷说成亲这事的。没想到最近出了这事儿, 就……就早一点说了……”
陈竹说完后,还努力抬了抬头,好像为了佐证自己说得都是真的,用目光去追寻何似飞的双眸。
但他实在控制不住这眼泪,视野里只有模糊一片。
半晌,陈竹听到他家少爷依然处于变声期的稍带些青涩,却又让人心里很踏实的声音:“好,我会送你风光出嫁。”
陈竹想扯出一个笑容,可是实在笑不出来,他又想跪下,却被何似飞拦住了,只能欠身道谢,回自己屋里去了。
这几天陈爹被关在大牢里,他娘不敢靠近似飞少爷的小院,只能远远的跟他说话。
他娘说:“阿竹,阿竹,都是爹娘对不起你,我听人说考完科举考到最后是要去京城的,你跟着何少爷以后去京城,就再也不用见到我们了——所以,你现在能不能忍一忍,去求求那些老爷,求他们放你爹出来啊!”
陈竹当时还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绝望。
他不会再跟着少爷去京城了,永远不会了。他要留在木沧县,一直守着他爹,让他爹这张嘴再也说不出一点对少爷不利的事情。
以前都是他的错,他以为这世界是非黑即白的,他身边的人只要不被抓进大牢里,便都是好人,其实不然,这世上的人很多,他们各有各的心思。
就比如阿娘,他爹这样对阿娘,但阿娘心里排在第一的还是父亲。她甚至为了给父亲买酒喝,千里迢迢来县城,要把妹妹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因为镇上的价格太低。此前他爹娘来了县城后发现这里的人比牧高镇有钱多了,便一直惦记着。
陈竹看着他从小带大的妹妹,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少爷教过他,在自己能力范围外的事情,徒然插手只会将自己陷于不利境地。
他保护不了妹妹。
陈竹从小就很听话,除了手脚麻利、会照顾人外,其他的一概都做不到。但这回,他想站出来保护少爷。
他只想保护少爷。
而且,他终于可以成功的保护少爷一回了。
今儿个是何似飞中县案首后的第一次休沐,不少同窗都盼着他能参加个诗会或者蹴鞠,以此来瞻仰瞻仰县案首的风采。
但陈竹提及了成亲之事,听他语气是已经跟周兰一商量的差不多了——何似飞自然不能放任陈竹随随便便嫁过去。他是陈竹现在唯一的亲人,必须得给他撑腰。
因此,何似飞推拒了各类邀请,在周兰甫的陪同下,登了周家大门。
周家早年是开医馆出身的,家里人都带着一种和善和慈爱气,招待何似飞时也客客气气的。
听到何似飞说起陈竹,周家夫人笑着接话:“二郎都跟我们说了,我们很欢迎陈竹嫁给兰一。兰一是个急性子,做事情经常不计后果,陈竹性子温和,能在紧要关头拴住兰一,与兰一十分般配。”
能看出周夫人对陈竹是十分满意的,这话仿佛也说了很多遍了。
“既然如此,晚辈斗胆,敢问周二公子会以什么礼节迎娶阿竹哥?”
“这……”周老爷和周夫人对视一眼。
一个出身村户的哥儿,年纪十七,又曾委身他人。
能用轿子抬进周家已经是对他的认可和抬举。
可何似飞这话显然不想让陈竹只是简单当个通房哥儿的。
如果放在何似飞中县案首以前,他是没资格这么跟周家老爷夫人说话的。但既然他是案首,那么府试肯定能稳中,稍后再努力努力,考中院试,得个秀才功名不是问题。
有了这一层可期的未来,周家老爷不得不仔细斟酌片刻,给何似飞一个答案:“良妾。”
这已经是把何似飞中秀才算在里面了。
——堂堂秀才老爷关系最亲近的书童,给个良妾名分,够高了。
周家在木沧县虽算不上大户人家,但名下有一间医馆,还有百亩良田,更别提大儿子周兰甫去年中了秀才!
弱冠之年的秀才!
即便在木沧县,在县学,都算是很优秀的。
“何小公子觉得良妾名分如何?”周夫人说,“如果可以,我们家好请媒婆上门对生辰八字,还有,下月十八便是嫁娶的好日子。”
何似飞颔首,就在周老爷以为他答应的时候,突然听到何似飞说:“晚辈觉得……不成。”
“啊,这……”
不仅是周夫人,就连周老爷听到这声拒绝也是呆楞了一下。
“何小公子,我们兰一……是真心实意想娶陈竹的。”周夫人犹豫着说。
他们家确实厚道的。
放在一般这种家底的人家,怕是当个外室都难。
但这跟何似飞的对陈竹的预期不相符。
周夫人苦口婆心:“何小公子,说实话,我家兰一年纪不小,阿竹也十七岁了,俩人都过了最宜嫁娶的年纪,该早早成亲了才是。以兰一的身份,日后最多娶一门正妻一位良妾,这不算苦了陈竹。要是小公子觉得不够,聘礼我周家可以按照平妻的份例来。”
一提到年纪,何似飞突然想到昨儿个老师收到京中来信,说当今的陛下快不行了,可能就这两个月的事情。
到时他老人家宾天,举国上下一年之内禁嫁娶,确实又得耽搁一年。
何似飞自个儿觉得年纪不算什么,但这是陈竹第一回对他提要求,他想风风光光给陈竹办好,拖来拖去不是他的风格。
“既然夫人开诚布公,晚辈也不再藏着掖着。”何似飞垂了垂眼帘,目光自长睫下投射而出,说出口的话一改从前的温和,带了些他上辈子的癫狂,“三年内,晚辈定中进士——到时,阿竹哥身份随之而涨,不知可否当得周二公子正妻之位?”
要不是何似飞还有个案首的身份在,周老爷几乎要跳起来说“黄口小儿”!
就在此时,被周兰甫带回来的周兰一大步冲入厅堂,跪在爹娘面前,以头抢地:“爹、娘,我这辈子非阿竹不娶,也只娶阿竹一人!”
有他的加入,周家爹娘实在拗不过,只能暂时安抚,但是周老爷低声对何似飞问了句:“三年,进士?何公子是能跳过院试不考还是?”
“周老爷可到时再看。”何似飞同样压低了声音。
“好,那我就先答应了兰一,如果三年内何公子没考中进士,找个由头贬妻为妾,也不费多少功夫。”周老爷这是真的被气着了。
“请周老爷放心。”何似飞态度恢复此前的诚恳,做了一揖,“还有,多谢周老爷高抬贵手。”
这两句交流就连周兰甫和周兰一都不知道,周老爷回去后还翻看了万年历,甚至亲自掰手指算了下——
今年是壬辰年,县试和府试年年都有,不用多计较。
但院试三年两场,今年二月已经考过一场,下一场得时隔一年半,等到明年八月才有一场。
至于乡试,他家大郎说上回乡试在庚寅年,也就是前年,乡试三年一场,那么下一场乡试便是明年,癸巳年。
乡试在癸巳年八月……
可府试也在癸巳年八月,他何似飞是能同时考两科吗?!
如果明年考不了乡试,再下一场乡试又得等三年。
而且乡试考完才是举人。
要中进士,得考完会试和殿试!
周老爷着实想不通,何似飞是怎么敢夸下海口说三年内中进士的?!
可今天他又被二郎折腾的闹心,担心这孩子想不开又去出家,最后还是借着何似飞这个‘三年中进士’的台阶下来了,暂时答应了二郎。
“我就看看这何小公子是能把一个人切成两个用么。”
又过了几日,沈勤益在郡城考院试归来,带回来一个好消息,他中了!彻底摆脱了‘童生’的身份,成为一名正儿八经的秀才老爷!
听沈勤益说,今年共五百零九位考生参加院试,录取前四十二名,他得了第二十九名。
而此时沈勤益才十五岁,比周兰甫中秀才的年纪还要小五岁。
与此同时,陈云尚、高成安双双落榜。
他们决定继续同陈夫子学习,备考癸巳年,也就是明年八月的院试——不出意外,可能跟何似飞一起竞争。
一个月后,周家二公子三媒六聘迎娶陈竹,在县城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百姓们看热闹的有,蹭喜气的有,还有夸周家仁厚,有说他们是觉得何似飞公子前途无量的……
更值得大家茶余饭后谈论的,还有那陈竹的嫁妆——不仅把聘礼全都回在内了,何似飞还给他多添了十箱。
果然应了何似飞一月前的话。
他让陈竹风光出嫁了。
总之,在何似飞将陈竹背到门口,送入喜轿,轿子在县城转了一圈,陈竹与周兰一拜过天地、高堂,又夫妻对拜后,陈竹便成了周家二郎的正妻——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据好事者说,姓陈的某个少爷远远的看了这喜轿几眼,把面前的酒壶砸在了地上,看起来好像发了很大的脾气。
三日后,陈竹回门,何似飞在小院迎接了周兰一和陈竹夫夫。他自个儿只会做家常便饭,因此,打听完如何招待回门夫夫后,何似飞专程去县城最大的聚贤楼买了一桌饭菜,还拎了一壶酒。
丰盛又周全,没出一点岔子。
翌日,何似飞背着书箱走出小院,周身笼罩着清晨的薄雾,只身一人前往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