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船颠簸, 耽搁了些时日?”在确认过自家爷爷身体健朗后,何似飞才想起来询问这个。
余明函道:“当时那些报喜官差是这么说的。”
“京城到绥州的海线只有一条,从京城出发, 历时二十四日方可抵达绥州。为了避免偏航,每三日都会停靠在临近港口一次,”何似飞思忖着,“也不知道是哪段路不好走。”
余明函听着自家学生的话, 忽然感觉老脸一热。
他真是年纪大了,越活越回来了, 这等随口能打听出的信息送到嘴边都没问,只顾着乐呵了。
——亏他还教似飞无论何时做事都要缜密万分,即便是把握不足的放手一搏,也得有西北风照看, 不然如何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草船借箭?
余明函问:“走海路确实能快些,不过你打听这个做什么?我听说你那夫郎在最安全的陆路各点都配了镖局和宅院, 一路走陆路十分舒坦。”
何似飞:“……”
何似飞自然不好意思说自己的那些小心思, 干巴巴道:“就……打听打听。”
余明函:“……”
好在余明函也知道照顾少年人那些稍微有些敏感的小心思, 并未深究。
三人继续在田垄边走走停停。
正走到一半, 何似飞听见有人高呼的声音由远及近:“不好了!不好了!李十九,你家娘子难产!现在你爹娘正在雇车,要送你娘子去镇上找大夫!”
小小一个上河村,到底是没有医术精湛的夫子的。
来人是个年轻小伙子, 声音如洪钟,急切地不行。
别说是何似飞了, 就连因为上了年纪稍微有些耳背的何一年跟余明函都听得清清楚楚, 已经走远了的何一年更是赶紧折回来,何似飞听到爷爷嘴巴里念叨着:“似飞, 你、你是不是乘坐马车回来的?马车是不是比牛车要快些?不若将车子借给他们用上一用……”
何似飞也正有此意。
余明函道:“马车比牛车更加宽敞平稳,再配上一个技术好的驾车师傅,那绝对是同阎王爷赛跑。”
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着急,而那喊话中的主角李十九郎却太过于无动于衷了些。
何一年道:“怎么回事,李十九怎么还不放下镢头,现在地里农活儿不多,也不用他天天守在地里头。”
何似飞虽然在村子里呆得不是很久,但有他去年回村温书得一段时间,因此对村里人得名字和长相还是差不多能对得上。他循着爷爷眺望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身量不高,但是颇为壮实的男子正拿着镢头——但绝不是努力种田的样子,好像只是不想听到那来人讲话而做做样子。
不等何一年帮忙叫李十九,叫人的汉子已经跑进,他太过于着急,见着几人连招呼都没打出来。
何一年见他憋得脸红脖子粗,道:“他好像没听见,你快去叫人。”
“是、是。”
约莫过了几个呼吸的功夫,这个汉子跟李十九郎争吵的声音就随风传了过来:“你到底是不是人啊,你媳妇儿难产!要命的事情,你居然说就让她在家里生?”
李十九振振有词:“哪个女子不走这一遭?偏偏就她金贵?她以为自己是谁?”
“你、虽说世间女子都得过这关,但你如此说道,难道真要不管你妻儿?”
李十九似乎被说动了些,来人赶忙趁热打铁:“即便你对你媳妇儿多有不满,但她肚子里现在怀着的可是你的儿子,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老李家的头个孙子就……你还不快去借车?”
两人拉扯着走近,那李十九郎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磨磨蹭蹭,来人甚至顾不上礼节,攥着他的手腕就往外拖。
李十九郎似乎是被拉痛了,嚷嚷:“你慢点,别着急,又不是你媳妇儿生孩子,你这么着急作什么?”
“人命、人命关天!”
“我都不着急,”李十九毫不在意,“她挺不过去只能说自己命不好——”
说话间,何似飞已经招呼来远远缀在他们身后准备伺候的石山谷,询问过自家爷爷此女的娘家在何处——确认同是上河村人且对此女颇为重视后,吩咐石山谷将马车借给此女娘家人。
这种时候,有娘家人在,倒比这男人来得更妥帖。
何一年听着何似飞的吩咐,担心此举会惹到此女夫家。
何似飞道:“爷爷,倘若将马车借给此人,由他这么磨蹭下去,还能不能撑到镇子上都未曾可知。”
“可女子既然已经嫁了出去,跟娘家就不该牵连太多……”何一年道,“不然日后再夫家的日子怕不大好过。”
何一年到底活得年岁久远,考虑这种事情更加长远。
何似飞理解爷爷的说法,但可能因为自己曾生活在末世的原因,一直不大能理解这时代的‘女子或者哥儿就该为是夫家的附属品,为夫君奉献所有’的观点。
不过何似飞也明白,这并非单纯是个人的认知问题,而是这个时代所造就的——女子和哥儿嫁人后就该一心为夫家考虑,自己的钱给夫家花,自己为丈夫打理内院,甚至还得为他纳妾。
何似飞想,最压制人性的则是所有人都将生儿育女、开枝散叶的责任完全归咎于女子和哥儿。他们不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痛苦与难耐,也不管女子和哥儿是不是真的想要生下孩子,只管给对方洗脑“你不生孩子娶你做什么”,以此让她们无力去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做好了当人母亲的准备。
这个观念根深蒂固,其中不仅有时代原因,还有自打人出现起就有的性别原因。
这个问题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找到其平衡点,并非一朝一夕能找到解决之法。
就比如现在,何似飞三人都觉得李十九郎的做法完全不对,但他们仨作为外人,却没有对李十九郎置喙的权利。
这一趟散步,三人高高兴兴的出门,回来时精神头却都不大好。
何奶奶见状连忙走上来询问。
何一年爷爷瞧见院子里的乔影,担心这件事说出来让孙媳妇儿不安,便小声道:“一会儿回房给你说。”
但何爷爷低估了自己的嗓门——他常年耳背,自觉的‘小声’在院内其他人听来,那就已经是大声了。
于是何奶奶眼睁睁看着自家老伴儿自以为隐秘的说了这句话,就准备拉她进房的动作,整个人面色发木——这当真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说悄悄话?
却还是由着自家老头子的想法来。
何奶奶心想,俩老大不小的人当着孙儿的面一起折腾。
唉,这老脸以后往哪儿搁。
不过院内大家都是颇有眼色的人,都装作对此毫无察觉。
何奶奶也只能由着何爷爷的动作随他进屋。
乔影不着痕迹的看着老两口拉着回屋,走到何似飞面前,小声道:“爷爷奶奶感情真好。”
何似飞道:“是。”
乔影的目光中带了羡慕,还不等他说什么,就听到何似飞又说:“我们老了,应当也是如此。”
乔影忽然间眼眶一酸。
他觉得这句话,比世间最甜蜜的情话都让人感动万倍。
房间内,何奶奶听了和爷爷的话,气得都要出门去教训那李十九郎。
——对于这等事情,女子和哥儿通常更能共情,也更容易愤怒。
但还是被何爷爷拦住了。
世道如此,即便如今教训了那李十九郎,倘若他记恨在心,日后对自家妻子愈发变本加厉,那不是害了人家姑娘么?他们能糊了这一回,却护不了一辈子。
这种事最好由那姑娘的娘家出面。
如果双方都靠不住,他们再来主持公道。
当天傍晚,那姑娘的亲哥赶来何家道谢,说自家妹子生了,母子平安,幸亏有何家的马车,才能以最快速度赶往镇上——“大夫说再晚一点我那妹子就要保不住了,多亏了老太爷、余老爷、状元郎!”
说着,就要跪下磕头。
“平安就好,”余明函感慨,“这便是最好的消息。”
偌大一个汉子忽然就掉下眼泪来,他一抹脸,道:“是,幸好大人还平安。通过这回,我也算是瞧明白了那李十九的心,我已经放出话来,日后他敢对我妹子不好,我见他一回打一回。只要他不嫌丢人,我就打得他日后在咱们村抬不起头来!”
乔影这会儿才知道自家相公在此事中做了什么——只是将马车借给这位姑娘娘家人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就暗含了不少意味。不仅帮了姑娘,还暗暗震慑了那薄情的李十九郎一家。
有何似飞的身份在,姑娘的娘家人在夫家能立起来,李十九一家也不敢再犯此类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