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略带恭维的道贺响在耳边, 纵然是心中已有六成把握能拜师成功的何似飞,这会儿也不免惊喜。
真的,成功了?
何似飞还没说话, 比他还要高兴的陈竹已经顺着掌柜的话脱口而出:“恭喜少爷!”
外人面前,陈竹还是叫何似飞少爷的。即便是他,因为在陈云尚身边呆过一段时间,也知道‘连中三元’的含义——那可是普天之下无数读书人的终极梦想。
少爷即将被这样的大人物收为弟子, 陈竹怎么能不激动。
何似飞请掌柜的进屋,陈竹给他们倒了热茶, 站在何似飞身后。
掌柜的没有卖关子,直接道:“今儿个县学放榜,县城里人都跑去看,我见客栈暂没什么生意, 就差遣了一个伙计去打听消息,这不, 他刚才回来。”
顿了顿, 他继续说, “木沧县牧高镇上河村何似飞, 蒙童,十二岁,全都对上了!何小公子,日后您就是余明函老先生的关门弟子了!”
何似飞笑着道谢, 同时还让陈竹包了点碎银送给掌柜。
即便何似飞没经历过这等事,但上辈子先生说过, 在古代, 考科举的学生若是中了,是要给前来送喜报的官差喜钱的。‘金榜题名时’可是跟‘洞房花烛夜’一样, 并列人生四大喜事,既然成亲时要给道贺孩童散喜钱,那么‘金榜题名’也该给报喜之人银钱。
掌柜的接过荷包,随手捏了捏,心头愈发欢喜,当即免了何似飞与陈竹以后几日的房钱,这才笑呵呵的出门。
又过了半日,县衙门口的人群才渐渐散去,何似飞同陈竹在楼下大堂用午饭,周围吃饭议论的百姓不少,他俩听了一耳朵。
原来,悦来客栈除了何似飞之外,还住了几位想拜师入县学的蒙童及其家长,掌柜的早知晓此事,一早便让伙计前去打听了。回来后自然挨个报喜。
除了何似飞之外,还有两位被县学招收的蒙童,掌柜的免除了他们接下来一半的房钱。
陈竹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理解后眼睛亮晶晶的,小声说:“似飞,掌柜的免了咱们接下来所有的房钱!”
虽说他们接下来只剩下两日会留在客栈,而且喜钱也有多一半房费了,但陈竹就是特别开心——比他前几日得知自己被似飞少爷救下,并且收了他的卖身契还要开心。
吃完饭,何似飞回屋换上爷奶为自己准备的布衣还有陈竹做的履,即便头上依然扎着双髻,看起来仍旧稚嫩年少,却已经透着一股读书人的矜贵气质来。
好像当真是清贵人家培养出来的孩子。
何似飞写了一封拜帖,认真折好。他趁现在天热人少,先去县衙门前确认掌柜的并未说错,上面写得确实是他本人。
今儿个在旁当值的依然是上回放何似飞进入县学的那位衙役,他显然也记得何似飞,见到他就笑了起来:“小子,真好样的,你爹娘如果泉……会为你开心的。”
“多谢老爷。”何似飞双手拱与身前,与胸齐平。这是前几日参加县学考教时,跟着诸位蒙童一起对教谕行礼时学来的。
那衙役见何似飞行礼,自己居然也抱拳回礼,说:“得以拜师余老,何小公子前途必不可限量。”
道别后,何似飞因为在榜上未曾看到余老先生宅院位置,只能先去县学送拜帖。
在何似飞记忆中,拜师非常讲究,首先是时间,拜师时间必须是在清晨,不然显得不够诚心。除此之外,前一日得先寄拜帖,得到回应后才能登门。而且,拜师时还要束脩六礼,以及一笔不少的束脩费。
毕竟是正儿八经的拜师,何似飞决定严格遵从礼仪制度来。
可能因为知晓今日会有蒙童前来拜师,县学大门并没有如往日一样紧闭,相反,门口还支了一张桌案,桌案后坐了一位教谕,负责筛选登记大家的信息。
何似飞说明来意后,教谕仔细审阅过他的身份文书,让陈竹在外等候,说:“你且进去,找一位余姓先生,他是余老府中管家,会教你如何行拜师之礼。”
何似飞拱手道谢。
说来好巧不巧,余枕苗所在的屋舍,正好是五日之前何似飞见到那位京城哥儿走出来的房屋,他这回得以进去,才发现这房屋可能是县学为外客所准备的。
余枕苗虽说只是管家,但因为长期跟在余老身边,又偶尔能得到余老指点,周身气度完全不输县学教谕,甚至更胜一筹。
要知道,现在还能留在县学当教谕的,可都是举人出身。
余枕苗年纪不轻,眉心眼尾处皆有深深的褶子,一眼看去颇为严肃。
只是,何似飞比较善于观察人,一进去打个照面,何似飞先抓住了余枕苗全身上下最有特征的点——眼睛。
这人虽然面相严肃,但眼尾却是下垂的,目光中没什么锐气与精光,应该是个温和的脾性。
何似飞介绍了自己,随后将拜帖从怀中掏出,双手呈给余枕苗。
余枕苗接过后,打眼一扫,先是被这字惊艳一番。
虽说他见多识广,这些年来跟在自家主人身边没少见过字迹出色的,但何似飞年纪实在是太小了,且他的字又着实漂亮——在这个年岁写这么一手好字,除了勤学苦练外,天分必不可缺。
光是凭着这一手好字,余枕苗就再也对何似飞生不起任何其他心思。
以他的资历,看不出这一手字是否有名师教导,但他能确定,自己写不出这样的字来。
余枕苗将这一点归为天分。
其实,在看完所有报名的蒙童表现时,余枕苗原本心中是有些不平之意的。
主人待他极好,偶尔会指点他,再加上他自己也小有天赋,曾经也动过拜师念头。只是主人听完他的请求后,略一摇头,道:“天赋,时机,皆不对。”
在余枕苗心中,他家主人隐忍三十年编撰史书,一定是个极为淡泊名利的主,因此,他一直不知道所谓‘时机’是什么意思。但天赋二字他明白。
他觉得……这木沧县的蒙童,一个个十二三岁,有些甚至已经十四岁,单单是四书都背得不算多好,并且在最后教谕让他们阐述自己所背段落意思时,有八成之人都忘了自己背了哪些句子。
这天赋……看起来着实不怎么样。
偶有几个表现好的,不打绊子能背出来的,也都各有各的差错——余枕苗记得,第一日第八组中有一个少年不管是从心态还是流利程度方面都挑不出毛病,但这少年没背过《中庸》。
十二三岁的少年,《中庸》都不能做到倒背如流,在京城会被学生们嘲笑到抬不起头来的。
偏偏这样的学生,在木沧县城中,居然已经算出挑了。
还有一个学生余枕苗印象很深,他从背诵到释义都没出错,但他居然一出学堂,就晕了过去——不管是身体素质不好还是心情激动紧张,这都不行。考到乡试之后,就得九日不能出考场,这学生估计撑不过去。
之后学生们写的‘动机信’余枕苗没有资格看,全都是余老一个人在仔细审阅。
但余枕苗私心里把这些学生来回挑两遍,都不觉得哪个有资格成为主人的关门弟子。他甚至当真觉得,那位乔初员的少爷乔影,天赋要比这些蒙童们好了数倍不止。那样的人要是男子之身,才足以当主人的学生。
但余明函还是挑中了一位——在这些余枕苗都不大看得过眼的蒙童中。
可此时刻次,余枕苗看着这墨迹未干的字,突然明白主人为什么选何似飞了。
单单这一手字,已经超出京城无数学生了。更别说,何似飞身上没有局促不安之意,小小年纪身上已有大家气度。
他家主人这回、或许、真的能收一个正儿八经的关门弟子了。
余枕苗放下思绪,道:“拜帖我会呈给主人,明日一早,你到城北千户街余府便可。”
道别后,何似飞并没有急着回客栈,而是先去正街仔细挑买了束脩六礼,肉干、芹菜、龙眼干、莲子、红枣、红豆,每样何似飞都挑了最好的去买。
陈竹见何似飞这一下就花出去四两银子,暗暗咋舌,这也太贵了。
不过陈竹倒没有多问,毕竟当时陈云尚拜师陈夫子,家里也给他们带了六礼的。只不过牧高镇的物价要便宜很多。
何似飞买完后,将每样东西的单价都记下来。还在最前面用稍微大一号的字备注了这是木沧县上等六礼的价位。
陈竹不识字,即便认得有些数字,也不晓得何似飞写的是什么。
何似飞来了兴致,把自己前些日子买过的木料、火炉价格等,只要自己还记得的,一个个往上誊写。
此前在小院里,他的屋子里没有桌案,只有一条窄窄的窗棱,一是不好写字,二就是他当时不想暴露给高成安和陈云尚自己会写字的事情。
现在搬了出来,倒不用再藏拙。
何似飞注意着篇幅,没有把一整张宣纸都写满,而是当字铺展到两个巴掌大小时,便重启一个头,再继续写。
等到写完后,何似飞将宣纸裁剪整齐,除了他写的三张外,后面有二十来张空白宣纸,他将这些交给陈竹:“劳烦阿竹哥,为我将这些缝起来,到时便可以像翻书一样翻阅了。”
陈竹做针线活十分麻利,不到晚饭时间,他就捧着缝好的书册过来:“似飞,你看……这样可以吗?”
何似飞随手翻了一下。陈竹针脚缝得很整齐,线头等全都被他用线给遮掩起来,而且方才何似飞裁纸时的毛边,陈竹也都用剪刀修剪的十分整齐了。打眼一看,就像是在书肆中买来的一样,除了封面是普通宣纸的。
“很好,阿竹哥心灵手巧。”对着陈竹稍显期待的目光,何似飞莞尔。
陈竹不好意思的垂下头:“能为似飞分忧便好。”
当晚,何似飞早早泡了澡,又睡不大着,起身坐在书案前誊抄余明函老先生早年的诗集。
陈竹在身后给他绞头发——经历过前些日子的磨合,陈竹对何似飞的态度已经差不多定型。他对何似飞的敬畏和惶恐没有对陈云尚的多,却更多了无限的上心和关怀。论起关怀与照顾,虽说陈竹像照顾亲兄弟姐妹一样照顾何似飞,但比起这个,他对何似飞又多了一份死心塌地。
如果要现在要在陈竹心里对他认识的人进行一个排序,何似飞完全以压倒性的优势排在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