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人六个单人沙发,正好坐满。
贺南鸢从进门就板着一张脸,一副排斥任何交流的刺头模样,所有问话基本都是左勇在回,包括事情起因,谁先动的手,他们在这件事里得到的教训。
“我就是想去要回我妹妹的信印,但他们不肯给,还说要苏朵自己去问他们要他们才还。我气不过,骂他们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们就冲过来了,然后就打起来了……”左勇垂下头,语气诚恳,“我们已经认识到错误了,不该那么冲动。”
“对,你们确实太冲动。”我一开口,办公室内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我看向校长,笑笑道,“怎么能还手呢?就该站在那里被人打,打死活该。”
这样明显的反讽,小脑萎缩的人都听出来了,校长又怎么可能听不出?
他表情立时尴尬起来:“话不是这样说的。丢……丢东西的时候就应该告诉老师,让老师想办法是不是?”
“还可以报警!”教导主任补充道。
我点点头,颇为受教:“是,这点他们做得也不好。钱校长您别有压力,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李局那边……我们去说就行了。您能做的都做了,他不会怪您的。”
“言重了言重了……”校长老头连连摆手,光秃秃的脑门上迅速起了层细汗,“这件事其实我们也很为难,对方家长闹得非常厉害,扬言要是不给个满意的答复,就要到学校拉横幅……我们也没办法。”
好一个没办法。
本来我以为是层禄族孩子单方面把人打了,想着赔点钱就赔点钱吧,结果今天一看,贺南鸢和左勇身上都带着伤,也没讨到多少便宜。
这件事本来就是对方耍流氓在先,也是对方先动的手,凭什么就处理我们的孩子啊?欺负我们这儿没家长闹是吗?
“不是,这事……”
“那你想怎么处理?”
我刚要和这秃头校长掰扯掰扯,挣个对错,一旁从进办公室就没怎么说过话的摩川开口了。
频伽做了这些年,他再大的场面都见过,应付一个中学校长简直是杀鸡用牛刀,绰绰有余。
“也不是我要处理……”校长下意识地给教导主任递了个眼神。
教导主任接到指令,立马道:“校长说了,我们也很为难,所以才会找两位来商讨一下对策,看要怎么把这件事圆满解决了。”
他说完,办公室里一片寂静,谁也没接茬。
“怎么伤的?”摩川直接就把脸转向贺南鸢,问起他的伤势。
“木头划的。”贺南鸢摸了摸眉骨上的纱布,像是羞于提起,表情特别不情愿。
“几针?”
“五针。”
摩川又看向对面的左勇,问:“你的手伤得严重吗?”
“还好,就是皮肉伤。”左勇撩起袖子给他看自己裹着纱布的手臂,“那些人坏得很,打不过我们就用东西暗算我们。”
“其他人呢?”
“其他人比我们伤得轻,我和恰骨是冲在最前面的!”左勇满脸自豪。
摩川在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已经把脸别开:“钱校长,对方孩子受伤了,家长可以找你闹,问你要答复,那我们孩子受伤了,要找谁要答复呢?”
他这样一幅浓丽的长相,又是西装革履的穿着,很容易给人一种高攻击性的印象,但可能是频伽当久了,或者是佛经抄多了,这种攻击性微妙的演变为符合他身份的神圣不可侵犯,除此之外,还多了一抹春风化雪般的笑意。
想让他穿着西装和我做。
这种场合下想着**那点事,多少有点不合时宜。但我已经两个多月,七十多天没有**,暂时性地变成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也不过分吧?
“找……找谁?”校长再次眼神求助教导主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钱校长,咱们各退一步怎么样?”我先一步开口,直接把教导主任的话堵了回去,“你不找我们,我们也不找你。”
校长拧眉思索一番,大冬天的,脑门上全是汗。他抽了几张纸巾擦汗,抬头看了眼在场的王芳,朝门口摆摆手道:“王老师,你先回去吧。”
“好,有事再叫我。”王芳冲我们颔了颔首,起身往外走。
她开门的一瞬间,门外齐刷刷的声浪冲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打倒臭流氓,保护女同学!”
王芳的背影整个僵住了:“米夏,你造反啊!”
一听到这个名字,贺南鸢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他看向门外,想过去又碍于摩川在场不好过去的样子,简直可以说是“坐立难安”。
“我们要跟校方谈判,最后是要开除贺南鸢还是谁,你们说了不算。”一个清亮满是活力的声音说道。
摩川看了看脸色青黑的钱校长,又看了看有些焦虑的贺南鸢,起身往门口走去。
“你,你们……”王芳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无奈,“你们先回去,事情没你们想的那么糟糕……”
我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心里觉得有趣:“你们同学啊?”
贺南鸢注意力全在门外,没理我,左勇显然是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的,一脸兴奋地朝我用力点了点头。
“要开除谁?”摩川一掌撑开办公室门,明面上是在问外面的人,实际上搞得是里面人的心态。
听到外面人齐声叫着“频伽”,校长终于坐不住了,慌忙从椅子上起身。他一动,其他人也纷纷动了。最快的就是贺南鸢和左勇,几个蹿步就到了门口。
这期间的对话我没怎么听清楚,似乎……还认上了亲戚?
“米夏!你……搞什么?”贺南鸢看到外面景象,惊讶道。
我越发好奇,凑到贺南鸢身后一看,原本空****的走廊被学生挤满,一眼望不到头。
这阵仗,我喜欢。
“哇哦,好多人啊。”我搭在贺南鸢肩上,笑得幸灾乐祸,“真热闹唉。”
“你刚刚说,要开除谁?”摩川见人齐了,又问了一遍。
带头那男生白白净净,长得十分讨喜,尤其一双杏眼,黑白分明,转起来,灵动得像猫。
“要开除贺南鸢啊舅舅,校长说的。”他乖乖答道。
左勇指了指自己:“还有我。”
校长鬓角的汗已经快滴到下巴了:“误会,都是误会!这不还在商量没确定呢吗。”
“对对对,没确定呢。”教导主任在旁搭腔,“就是为了吓吓他们,让他们以后别这么冲动,没真要开除他们。”
这小家伙实在来得太是时候了,把整件事往前推了一大步,本来还要周旋一阵,现在我看也不用打官腔了,直接明牌就行。
我:“钱校长,你看这事闹的,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也不想李局操心这种小事吧?”
校长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频伽出一次厝岩崧也不容易,这样,让这对舅甥叙叙旧,我们接着聊我们的,怎么样?”
“我也是这个意思。”
我冲摩川悄悄使了个眼色,让他将这边放心交给我,之后便揽着校长的肩,有说有笑重新进了办公室。
连番受到惊吓的老校长异常好沟通,最后不仅没有任何人被开除,甚至连处分也没有。
走的时候,校长和教导主任还亲自将我送到了大门口。
“那些钱,不是赔给他们的医药费,是我们出于人道主义赠予他们的红包,明白吗?”临行前,我又确认了一遍。
“明白明白!”校长和教导主任的态度与来时判若两人,要多殷勤有多殷勤。
我直接穿过马路到了对面,推开一间小饭店的门走进去。一眼望到底的店里,只有两桌有人,其中一桌便坐着摩川与贺南鸢。
“等很久了吧?”我在摩川身边坐下,“你们点菜了吗?”
摩川抽了张湿纸巾给我:“没有,等你来点。”
他的领带已经不见踪影,不知道是被他收起来了,还是被他扔了。
“我吃过了。”贺南鸢说。
“吃过了就再吃点。”我看着满墙的菜品,边用湿巾擦手,边叫来老板,点了两荤两素四道菜两碗饭。
“……没事了,安心上学吧。”等菜的间隙,我将谈判结果告知两人。
“这次麻烦你了。”跟我说完,视线一转到贺南鸢,摩川声线立马变冷,“还不说谢谢?”
贺南鸢两条眉毛往中间紧紧夹起,勉强道:“谢谢。”
语调含糊,每个音都像是和前一个黏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清嗓子。
暑假里,自从我说要给贺南鸢找渣男父亲后,他对我的态度其实好了许多,但不知为什么,到快开学的时候,又变成了臭脸,还是前所未有的臭。
我以为是他有开学焦虑症,就没放在心上,结果今天一看,他对我还是老态度——不是很想搭理的样子。
这都快期末了,开学焦虑可以排除。那既然不是开学焦虑,难道是我无意中又得罪他了?
他该不是以为我忘记了找渣男的事,所以在生我闷气吧?
一顿饭吃下来,贺南鸢基本不往我这边看,也不接我的话,尽管没有刚接触他时那么大的敌意,但别有一种“嫌弃又不能太嫌弃”的意境在里面。
“好好学习!”
目送贺南鸢跑进学校,我与摩川也再次启程返回棚葛。
一坐上车,摩川扣着安全带就跟我分享了刚刚在贺南鸢他们寝室发生的离奇故事。
“我这儿跟恰骨说着话,问他今天带头那小孩儿是不是他新交的朋友,人怎么样,他回我说不上来,有时候挺聪明有时候像个傻子,我心想这是什么评价,然后就发现他眼睛都直了……”
他顺着贺南鸢视线转身看过去,就看到那个叫米夏的小孩儿突然出现在阳台上收衣服。
我:“……”
我有点没反应过来:“你们在几楼?”
“四楼。”摩川道,“他从外面爬上来的,说看天气预报要下雨,回来收衣服,还说下次要跟我约饭。”
他没说完我就忍不住笑起来,真是合了贺南鸢的描述,一会儿聪明一会儿傻的。
“那你怎么回的?”
摩川静了片刻,说:“一个孩子,我除了‘好’还能怎么回?”
我笑得更大声了。
一点多出发往回赶,五点多就回了棚葛,来回一天就把事儿办了,效率不可谓不高。
海城的冬天,下午五点多天就暗了,可棚葛的天却仍然很亮。
我将车缓缓停在研究院门口,但没有立刻熄车。
摩川以为可以下车了,刚要去开门,我就叫住他:“我有话跟你说。”
兴许是我的语气太过严肃,他略微错愕地回身看向我,手仍然把着扶手。
“这话本来应该昨天跟你说的,但小鸢的事比较紧急,就给耽搁了。”我组织了下语言,说,“十月的时候,我通过朋友的帮助找到了贺均,也就是小鸢的亲生父亲。他真名叫贺明博,是个搞抽象主义的艺术家,现在在国外,但年后会回海城。”
他缓缓收回门上的手:“你去找了贺明博?”
到这会儿,我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仍然自以为是地认为,做了件值得摩川止语奖励的大好事。
“我看小鸢也很想要回他妈妈的信印,就想……能不能出点力。”
他静静地听着,忽然问:“通过哪个朋友的帮助找到的?”
我可以骗他,随便说一个朋友的名字,反正他也不知道我有哪些朋友。可我又有种预感,如果骗了他,被他揭穿了,绝对会出大事。
这就像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原始本能,我会下意识规避一切惹怒摩川的可能。
“蒋博书。”我飞快解释,自己是怎么想到通过沈静他们公司来找人,沈静是怎么把我的问题转给了蒋博书,最后又是怎么通过他接触到贺明博。
我以为老实交代,摩川就不会生气。
我太天真了。
他从头到尾没有打断我,表现出了一种与平常无二的冷静,然而一开口,语气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十月到现在,不,是八月到现在,四个月……”他困惑地注视着我,“四个月了,你才想到要跟我谈论这件事?”
我被他问懵了,甚至有点心虚:“我想等确定找到那个人了再……”
他打断我:“所以你现在要我干什么?”
“我想你来做决定,要不要把这些信息告诉小鸢。”我回答地很谨慎。
他冷着脸,凝视我半晌,道:“你不是让我做决定,你是在逼我做决定。你既然从恰骨那里得到了照片,他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我不允许他去找那个男人吗?”
我一怔,完全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发展。 贺南鸢确实说过,可我以为那只是因为海城人海茫茫,要找一个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太难了,所以他才不愿外甥费心劳力。
但看来,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我只是想帮忙。”我急着去抓他的手。
他一下抽回手,似乎不愿意与我有过多的肢体接触。
“你没有必要干涉这件事。”说着,他大力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我隔着车窗望向那个不断朝山上远去的人影,想追上去,结果看到有别人也往山上走,还和摩川搭上了话,无奈只能选择留在车里。
没有必要?
我心里一时既莫名又烦躁,还有一点被误解的委屈。
他这是在说我……不够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