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以津最后说道:“谢谢。”
他的声音沉静,给这场近乎完美的演讲画上了句号。礼堂里掌声雷动,台下乔纳森的神色满意又自豪。
谢以津转身下了台。他的身影消失在礼堂的侧门。
交流会进度已经过半,主持人走上台,宣布会议进入短暂的中场休息环节。
郝七月还沉浸在谢以津的演讲之中缓不过来,满怀憧憬地在旁边念念叨叨:“哇真的……如果我毕业的时候能拿出谢哥三分之一的气势,哪怕最后毕设做得像坨屎,估计都能把教授们讲得一愣一愣的吧。”
身旁的人并没有回应。
“不过中场休息了欸,咱们去找嘉嘉姐吧!”
郝七月又想了想,向秦灿提议道:“话说咱们要不要去顺点茶歇吃,我看今天好像有很多小蛋糕——”
她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她身旁的秦灿猛地站起了身。
“你们先去吧。”
她看到秦灿转过身,步伐飞快地向礼堂的后门走去:“不用等我。”
“欸?啊?”郝七月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你去哪儿啊秦哥?”
秦灿并没有给出答案,因为他的身影飞快消失在了礼堂的后门。
谢以津其实很少会有害怕的事物。
恐惧源于未知,谢以津认为一个人只要具备足够的能力与智慧,那么理论上是可以做到无所畏惧的。
但有一件事始终会让他感到恐惧,那就是没有被天气预报预测到的、毫无征兆的急雨。
伦敦气候十分多变,天气预报没有办法做到100%的准确率,哪怕天气预报预测未来一段时间没有雨,也不知道何时就会遇到一片突然想要下雨的云。
谢以津也不是没有遇到过突然下雨的先例,运气好的时候人是在家中,当然也有可能是在实验室里,运气差点的时候可能会在超市的冷柜前,但大多都是发生在他独处的时候的。
在几百号人围观的公共演讲中遇到这样的情况,确实是第一次。
其实在演讲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谢以津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那是再熟悉不过的感觉:眼眶发热,呼吸急促,一瞬间身子发软,勉强撑住讲台才可以稳住身体。
但谢以津的意识还是很清晰的。
演讲内容他已经烂熟于心,所以可以从容冷静地应对,只不过在演讲结束的时候,谢以津意识到这可能不仅仅是一场小雨。
他扶着墙才勉强走到礼堂外面的走廊之中。
走廊里很安静,血液里有无尽的热意叫嚣着席卷而来,谢以津却感到愈发地冷。他很清楚,这样的状态,已经不仅仅是小雨时会出现的类过敏的情况了。
怎么办?
谢以津试图继续冷静地分析,但是身体对热源的渴求,以及大脑对柔软事物的渴望已经逐渐不受控制。
谢以津首先想到的方案是回到办公室,用抽屉里备用的玩偶解决。
可是礼堂和办公室之间有一段距离,至少需要十分钟才可以走回去,而此刻他的身体已经愈发不稳。
意识到回办公室这个方案并不现实,谢以津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第二个方案:找到最近的卫生间,在独立的空间内将这场雨熬过去。
然而他撞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大部分人此刻还都聚集在礼堂里,所以在看到谢以津的那一刻,刘勃愣了一下,似乎也没预想到会在偏僻的走廊里遇见别人。
刘勃可能是刚接了个电话,在看到谢以津的时候,他的神色在瞬间变得非常微妙,放下了手中的手机:“你——”
谢以津上次在茶水间当着郝七月的面给他了个“水刊”作者的大难堪,刘勃一直就有些耿耿于怀。
尽管两人在学术上已有的成就方面可以说是天差地别,但刘勃和谢以津同岁,所以在称呼上,哪怕刘勃应该叫谢以津一声“前辈”,但他肯定是不会说出口的。
刘勃神色复杂,最后勉强地开口说了一句:“你刚才的演讲……很不错。”
谢以津似乎用了几秒才回忆起来面前的人是谁。
他尽量将声音保持平稳,淡淡地回复道:“谢谢。”
随即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扶着墙,想要继续向前走去。
刘勃见自己已经出口夸奖,而谢以津态度依旧不冷不淡,甚至想直接绕过自己就往前走,心里顿时无名火起。
他一个侧身,挡在了谢以津的面前,竟直接伸手拽住了谢以津的胳膊。
“等一下。”刘勃问,“你在加州读博的时候,是在Roberts Lawrence的实验室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毫不掩饰地打量起了谢以津的脸:“我听说他们团队之前有个华人,罗伯特用尽了一切办法想把他留下来,最后都没谈成,那个人是你吗?”
很奇怪。谢以津想。
谢以津非常了解自己的身体在雨天变化的规律,按照常理来说,此刻的自己应该是渴望与他人产生肢体接触的。
但当刘勃的手碰到自己的那一瞬间,哪怕只是碰到自己的胳膊,谢以津只感到生理性的厌恶与抗拒。
在此之前,除了秦灿外,谢以津在雨天从未和其他人有过肢体接触。
谢以津意识到,“雨天想要与温暖柔软事物亲密接触”的这个规律并不是可以应用到所有人身上的,也许是因为刘勃看起来不够“柔软”,也许是只有特定的人……才会引起自己想要亲近的渴望。
几乎是在反应过来的瞬间,谢以津甩开了刘勃的手。
他的呼吸变得愈发地不平稳,只能后退一步,压抑着声音的起伏:“……这是我的私事,和你无关,请让一下。”
谢以津语气其实是非常冷淡的。
但是注意到谢以津并没有否认自己话里提到的事情,刘勃非但没有感到恼火,神色反而变得惊异起来。
“竟然真的是你。”
像是想起什么,刘勃的神色变得愈发兴奋起来,他努力回忆着什么:“我记得他们说那个华人可是……等一下,你姓谢,你难道就是谢枫的——”
他的后半句话还没有完全说出口,像是发现了什么,刘勃迟疑了一下子,向谢以津走近了一些:“你的脸……”
好在走廊里光线昏暗,刘勃看得并不清楚,但他继续向前靠近了一步,像是想要仔细地看清谢以津脸上的神情。
谢以津的下颌收紧。他喘息着后退了一步,撑在墙上的那只手已经用力到了极致,指尖泛起了白。
他很清楚,自己快要没有力气了。
——下一秒,谢以津感觉自己的腰被一只手从身后稳稳地扶住。
一只很大、很温暖的手。
谢以津全身的重量一刹那都落在那只手上,那人的手臂却丝毫没有摇晃和颤抖,而是稳稳地将谢以津整个人托住。
随即一道身影挡在了谢以津的身侧,隔在了谢以津和刘勃的中间。
“有什么事吗?”
谢以津的身子一僵。
谢以津甚至都不用抬起头,光是感受到这人身上的气息,以及他托住自己腰的那只手上传来的热度,他就已经得到了答案。
刘勃似乎也没想到秦灿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刘勃讪讪开口:“没什么事,就是……随便闲聊两句。”
“这样吗?”
秦灿伫立在谢以津和刘勃两人之间,语气乍一听非常礼貌,但同时也毫不客气地直接回绝了刘勃的话:“不好意思,如果你现在没有很重要的事的话,可以先让我和前辈单独聊一些事情吗?”
“因为乔纳森的要求,我们有一些实验结果需要立刻讨论一下,不然会影响到明天的实验安排。”
他说:“你也知道,这些东西……不是很方便在外人面前谈的。”
秦灿的话一点情面都没有给,一句“外人”直接将界限划分得非常明显。
这让刘勃一下子就恼火又尴尬起来:“你——”
刘勃看向秦灿身旁的谢以津,很明显还想再和谢以津说些什么。
秦灿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皱眉,直接将谢以津挡在了身后:“还有事吗?”
刘勃最终还是没有选择继续自讨没趣。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秦灿身后的谢以津,最后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开。
眼看着刘勃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秦灿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同时,他身后的谢以津再也支撑不住,喘息着,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秦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他。
定睛一看,谢以津的状态让秦灿感到心惊。
脸红,眼角红,耳朵也很红。而且哪怕隔着一层衣服布料,秦灿都能感觉到眼前人的体温究竟有多高。
上次在谢以津家里算是不欢而散,他们一连好几天都没有说话,没想到再次近距离接触,竟然会是这样混乱的场面。
秦灿的嘴巴张开,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胡言乱语:“这雨也太突然了,你还能站住吗——”
谢以津轻轻地打断了他:“是中雨吗?”
秦灿一怔,腾出一只手掏出手机,打开天气软件:“写的是中雨,说是大概会下一个小时。”
谢以津眼睫微颤:“……我就知道。”
中雨啊。
秦灿的心跳似乎无声无息地漏了一拍。
秦灿没忘记互助合约里的约定,上次小雨的时候他和谢以津掰扯了半天,最后还是只让谢以津抱了胳膊。
但此刻屏幕中的天气软件上,显示着一朵正在滴着水滴的小云朵,旁边清清楚楚地写着“中雨”两个字。
也就是说……自己现在应该是要和谢以津拥抱的。
秦灿就感觉自己的喉咙深处有些干涩。
他低头看着谢以津烧得微红的眼角,犹豫着自己到底应该怎么给这人抱。
要主动张开胳膊吗?不行不行,这样显得自己好像盼着他快点来抱一样。
算了,他都已经这样了,要不就不计较这么多——
秦灿思绪混乱时,谢以津却开了口:“可以扶我去旁边的卫生间吗?”
秦灿:“啊?”
“刚刚中场休息,一会儿外面的人流量比较大。”
谢以津停顿着恢复了一下呼吸,才重新开口道:“我想先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躲一下,这样会比较安全。”
秦灿光想着该怎么抱,却没想到谢以津的思维依旧如此清晰,自己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哦……行,那走吧。”
然而秦灿拉着他走了两步,便感觉搀着谢以津的那条手臂上受到了阻力。
“你怎么了?”秦灿回头一看,愣住了,“不走了吗?”
身后的谢以津垂下眼,半天都没有回应。
秦灿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能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下一秒,谢以津松开了秦灿的手,扶住身旁的墙,一点一点地蹲了下来。
秦灿看到他像是畏寒的小动物一样,在墙边缓慢地缩成了一个团子。
秦灿吓了一跳,以为这人是烧得快要不行了:“你……你怎么了?是头很晕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谢以津还是蜷缩在原地,没有说话。
秦灿心骤然沉了一下,怀疑这人可能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谢以津?你还听得到吗?你——”
下一秒,他听到谢以津声音微弱地开口道:“走不动了。”
秦灿:“……?”
是的,谢以津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很清楚现在的自己需要尽快走到卫生间,但他确实是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和小雨相比,中雨时的症状要严重太多,谢以津在演讲中途的时候就在强撑着自己的身体,和刘勃对话的时候更是紧绷到了极点。
直到方才看到秦灿的那一刻,他才终于放松了下来。
然而紧绷了太久的身体在瞬间松懈下来之后,谢以津就突然提不起任何的力气了。
他的视野模糊,平衡失调,同时双腿发软,已然无法继续正常地行走。
谢以津合上眼,努力调整着呼吸,然而手脚依旧绵软,完全使不上劲。
他感觉自己如果稍微蹲一会儿,是可以再储存一些体力来走接下来的路的,但前提是秦灿愿意等自己一下。
“……可以等我一下吗?”
像是怕秦灿不耐烦,谢以津声音极轻地开口道:“我需要储存一些体力,大概需要三分钟的时间,不会很久的。”
空气依旧寂静。
站在他前面的秦灿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复“可以”还是“不行”。
谢以津担心秦灿是等得不耐烦了,最后还是勉强睁开眼,单手撑住旁边的墙壁,虚弱地想要重新直起来身子:“……我好了,你可以——”
他的尾音骤然一颤,未说全的句子因为惊诧而碎在喉咙里。
——谢以津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他感觉到自己身体腾空,陷入了温暖柔软的怀抱之中。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一瞬间,谢以津微微睁大了眼睛。
秦灿竟然直接……将自己打横抱在了怀里!
谢以津虽然身形清瘦修长,但到底也是一个一米八几的成年男人,然而秦灿不仅抱得稳稳当当,神态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轻松的。
一切都发生在一刹那,慌乱中,谢以津下意识地用手臂勾住了秦灿的脖子,怔怔地看向青年的侧脸:“你——”
秦灿绷着脸,没有看向谢以津的眼睛。
“这么做比较方便。”
似乎是过了很久,秦灿才语速很快地、有些沙哑地开口道:“主要是离厕所也没几步的距离了,而且现在会议中场休息,一会儿走廊里人多起来,会引起麻烦,所以,所以我才……”
他看起来非常镇定地给出了很多解释,然而到最后“所以”了半天,却始终没说出来个所以然。
“总之前辈你……你先不要说话了。”
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地不去解释,别过脸,耳根微红地咬牙开口道:“只要搂紧我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