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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十五

芙蓉塘无常雨 夜很贫瘠 4414 2024-10-20 03:06

  

  雨势太大,越近水湾,积水越高。最后水淹到自行车的链条以上,崇苏只能扛起车淌水找个高处把车放下,转而牵着萧雪过河。

  两人像两个湿透的雨衣怪在雨里前行,夜深雨急,萧雪都快看不清路了,崇苏还能好好地牵紧他摸黑找路,最终找到了那家作为村民安置点的养老院。

  院门口已用沙袋堆起简易的防护堤,萧雪跨过沙袋,养老院里原本暂时住在一楼的人正在往二楼搬。崇苏拉着他,终于在兵荒马乱的人群中找到了何海。

  何海看到他们:“你们两个怎么跑来了?胡闹!”

  何海还把萧雪当作和崇苏一样的小孩,萧雪说:“何大哥,我也来帮忙。”

  何海挥手示意他们赶紧回家去,萧雪却已跑进楼里,抱起沙袋跟着其他人一起去堵门。何海正忙得跳脚,逮不住他,只好随他去。

  有小孩病了,一直哭,大人情绪急躁,何海进屋安抚许久,出来后站在屋檐下看着眼前这无穷无尽的雨,疲惫出一口气。他连着两天只睡了五个小时。

  “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多雨水了。”何海喃喃。

  一个裹着雨衣浑身脏兮兮的人过来,把何海吓一跳。萧雪摘下帽子抬起头,他不知跑哪忙去了,脸上全是泥点子:“何大哥,你去歇会儿吧。”

  何海哭笑不得:“怎么弄成这样?”

  萧雪嘿嘿傻笑:“搬东西的时候踩水坑里了,摔了一跤。”

  何海简直没办法,转头想找崇苏把人给领回家去,却不知崇苏又去了哪里。小孩一个两个都不叫他省心。

  萧雪一抹脸,走了。没过多久两辆越野军车开到养老院门口,是年年夏季汛期驻扎荆江边的部队。部队连夜送来物资,萧雪就拿着纸笔站在大门口的安保亭下清点和分发。他冷不丁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跨过门口沙袋进来,惊讶道:“陈心,你怎么也来了?”

  那身形矫健的人正是陈心。陈心洒脱得很,雨衣都不穿,就戴顶帽子,背两个急救箱在身上,转头看见萧雪,冲他一笑:“我一直在这呢,有人生病,我回去拿药了!”

  陈心扛着急救箱跑进院子,萧雪又听士兵在交流:“去堤上!水位涨得太快了!”

  “雨再不停,大湖都要蓄不下了,芙蓉塘淹了这么多地方……”

  萧雪忽而心中不安,他转头四处寻找,不见崇苏,忙躲在保安亭下摸出包里的手机给崇苏打电话。电话拨出去几个,没人接。

  “崇苏!”萧雪试着朝四周呼唤:“崇苏?”

  他清点完物资,和士兵一起把物资分发到各个家里,下楼又找一圈,没有看到崇苏的人影。

  几名士兵见他四处找人,问他:“你家里人不见了吗?”

  萧雪:“不,啊,是……我找我弟弟,他高中生,也穿着雨衣,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住在城里吗?怎么不待在家里。”

  “你弟多高?”一人说:“开车来的路上看到一个穿雨衣的小孩往江边走,就看到个子好高。我喊他回去,他说他去找人。”

  萧雪听到这话,顿时吓得不轻:“往江边走?是穿一件红色雨衣吗?”

  “雨太大,看不大清,好像是!”

  萧雪焦急问:“往哪个方向去了?”

  “江堤!我们正要过去!”

  萧雪请求士兵带上他一起。他简直不敢相信,崇苏一个人跑江堤去做什么,怎么也不和他说一声?!萧雪一时心急如焚,士兵见他实在着急,便让他上了车。

  军车穿过厚重的雨幕,抵达江堤。萧雪跳下车,雨迷花了他的眼睛,他不断抹去眼前的水流,几乎手脚并用爬上江堤,眼见江面已然将树林淹没至树干的一大半,漆黑的江水在大雨中怒拍江堤,宽阔的江面像一个庞大的黑嘴,吞噬这滔天的大雨。

  士兵把他拉回来:“不要靠近警戒线!”

  “好的,我会注意安全。”

  萧雪后退到安全地带,他四处询问是否有人见到一个穿着红色雨衣的高个子男生,但没有人见过。期间他给崇苏打电话,他的手机都进了水,没人接电话。

  萧雪安慰自己大概是雨太大没听到,崇苏或许是在江堤上帮忙,或者在何大哥身边。何大哥也忙得电话没空接,不会有事的。

  萧雪已被雨淋得浑身湿透,他抹掉脸上的水,放眼望去,江水怒涛奔涌,滚滚流向漆黑天际。他的前方出现一个已被废弃的长江监测站,监测站立在江堤照灯的光亮下,像一个漆黑破旧的箱子。

  萧雪正要离开继续去找人,他在雨中走了几步,忽然顿住,抬头再次看向那个监测站。

  大雨晃花了照灯的光线。萧雪看清了,一个枯瘦的人站在监测站背后的阴影里,不知一动不动站了多久,看了萧雪多久。

  柳旺生。

  萧雪僵在原地。他看不清柳旺生的脸,是一股从内心深处蔓延出的恐惧令他认出了柳旺生。老人的身影瘦得诡异,雨丝晕开老人的身形轮廓,惨白的照灯下黑影如鬼魅。柳旺生的身体似乎在颤抖,老人只穿着单薄的衣物,连鞋也没有穿。雨浇透了他的身体,柳旺生在风雨中摇摇欲坠,慢慢软倒下去。

  萧雪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柳爷爷?”

  走近后,萧雪看清柳旺生的脸。老人睁大眼睛,嘴唇上下开合,不知在喃喃什么。这个人面色极为灰白,在如此恶劣的可视环境下,萧雪都能看到老人脸上泛起死气一般的青紫。

  “柳爷爷,你还好吗?”萧雪声音颤抖,他止不住地害怕,一种强烈的死亡气息萦绕而来。萧雪不敢靠近,他转身要回去找人来帮忙,然而当他转过身时,却一下愣住了。

  他的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上一刻还在堤上忙忙碌碌来回奔走大喝的士兵和同事们不见了。惨白的照灯照着空空如也的江堤,雨没有尽头,漆黑的江水狂涌,江面上卷起无数漩涡,发出锐利的狂啸!

  萧雪猛然转回头,迎面一张死人般的脸出现在他眼前。刚才还倒在地上没了声息的柳旺生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一双枯瘦的手扼住他的咽喉,那力道如灌了铁一般沉重,老人不知哪来的力气,扼得萧雪涨红脸发不出声音,挣扎间被扑倒在雨水里——

  “你来了,你还是回来了……”

  老人睁大浑浊的双目死死盯着萧雪,嘴角竟呈现出极其诡异的笑容。他张大嘴,发出嘶哑恐怖的声音:“我就知道,你想杀了我们……呵呵呵……哈哈……可惜就剩……我一个……哈哈哈哈!”

  “可惜,可惜!”柳旺生掐着萧雪的脖子,疯癫大喊:“你们都找不到我!老天爷都奈何不了我!”

  忽然柳旺生松开他,后退几步啊地一声惨叫,倒在地上。萧雪剧烈呛咳起来,捂着脖子惊惧看着疯了般的柳旺生。方才老人明明就和快死了一样,现在却趴在地上胡乱挥舞手臂,大喊:“走开,走开!”

  “救救我,有人要杀了我!”柳旺生朝萧雪爬过来,“把他赶走,快把他赶走!”

  萧雪连连后退,这柳旺生到底是人是鬼?江堤上其他人都去哪了,他这是在做噩梦吗?

  柳旺生惨叫着撕扯胸口的衣服,他不断大呼救救他,从地上爬起来对着空气挥舞手臂,似乎想极力赶走什么。他脚步踉跄,狂乱之间不知被什么绊倒,身体竟就如雨中一片轻飘飘的木杆,栽向江堤外的江水之中!

  “小心——”

  萧雪下意识要跑过去把人抓住,然而很快他被用力抓住了手臂,眨眼间就眼睁睁看着柳旺生掉进了奔涌的江水里。

  他悚然回过头,却看到是崇苏!他找了半个晚上的崇苏此时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雨湿透他的头发,水流从他的脸流进脖颈。崇苏低头看向他,还是那双熟悉的冷淡黑眸,萧雪却似乎听到他叹了口气。

  “总算找到你了。”崇苏说。

  狂跳的心脏终于重重落回胸腔,萧雪喘息半晌,手还下意识紧紧抓着崇苏的衣服不放:“你在找我?明明是我一直在找你。”

  崇苏抬起一手轻放在萧雪额前。在萧雪看不见的地方,一点淡淡的光没入他的眉心。崇苏低声道:“雨夜无光,尽是迷途。让你待在家里,你不听。”

  那点光流进萧雪的额间,萧雪渐渐镇定下来。崇苏随手擦去他脸上的雨水,萧雪回过神:“糟了……柳爷爷掉下水了!得赶紧叫人……”

  然而江堤上此时此刻只有他和崇苏,再没有第三个人。天地之间如仅剩大雨和江水,无穷无尽地涌向他们二人。世界陷入无止尽的黑暗,唯头顶一盏静谧的照灯,照亮这方寸之地。

  萧雪怔怔地看向崇苏。

  “我又在做梦,对不对?”萧雪喃喃:“我想起来了,崇苏……我还梦到过一片……星星流作的河。我们坐在船上……是不是只有在梦里,我才会想起从前做过的梦?”

  “是梦非梦,只不过虚幻和现实之间,真实的你都在这里,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崇苏仍垂眸看着萧雪,他浑然不在意这泼天的雨,只安静注视萧雪:“带你回家。走吗?”

  萧雪迟疑:“我们不救他吗?”

  “一个与你无关的灵魂而已。”崇苏漠然开口:“如何生,如何死,自有他的天命。就让他随这江水而去又如何?”

  崇苏牵起萧雪的手,五指分开,与他手心交握。手掌的温度真实而温暖,萧雪迷茫困惑:梦境为什么如此真实?

  他难以挪动步伐,心中若有一块大石无法挪开。他只好说:“我不能就这样走,崇苏。我得想想办法……”

  崇苏看着他,无尽的暴雨之中,他深黑的眼眸似乎又露出一点点笑意。

  “我就是你的办法。”崇苏说:“你想救他,我就去救。你想回家,我就带你走。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要这样选择?”

  脖子上的疼痛还残留着,萧雪把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他想起方才柳旺生发狂甚至想伤害他的模样。

  如果这是一场梦,为何不干脆转身和崇苏回到他们那个温暖的房子里,点一盏暖黄的灯,彻底逃离这个漆黑恐怖的雨夜?

  “你说无论虚幻还是现实,真实的我就在这里。”萧雪答道:“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在我眼前消失,尤其是在这里,芙蓉塘。其实我并不是同情柳爷爷,我只是……我喜欢这里的一切,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我,我想把这里看作我的家,我不希望我的家被江水淹没,也不想看到这里的人受到伤害。崇苏,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的感情……”

  崇苏认真听他说话,半晌说:“我知道了。”

  萧雪抬起头笑:“你又知道什么了?”

  崇苏松开他的手,继而捧起他的脸,低头靠近过来时,雨幕中浸满潮湿水汽的空气一散,熟悉清爽的气息裹来,令萧雪一时感到眩晕。

  崇苏一吻他的额头,只轻轻一点,触感温暖柔和。他的声音很低地响起:“我实现你所有的愿望,萧雪。”

  接着他转身走向堤坝,风吹鼓他的衣角。萧雪一眨眼,他的身影便如一尾轻飘的鱼,没入了黑色的江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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