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小,晚上两人就睡一张**。山中水冷,崇苏照例把水舀进桶里烧热,让萧雪进去洗澡。
萧雪怕冷,很快脱光衣服进桶里泡着。崇苏已在溪水里洗过,这么冷的天,他就披了件黑色袍子,头发都没擦干,发尾落下滴滴落落的水珠,衣襟微微湿了,水珠滑进白皙的胸口。
崇苏卷了袖子,拿皂角给萧雪洗头发。萧雪伸手,轻轻去抚他脖子上冰冷的水珠:“师父,你不冷吗?”
崇苏垂着眸,沾着皂液的手顺便抹上他的脸:“不冷。”
萧雪被揉得舒服眯起眼,他困了,想躺在崇苏怀里睡觉,拉着崇苏的手:“师父,我们一起洗吧。”
崇苏说:“不行。”
“为什么?”
“你长大了。”崇苏舀起水冲去他头发上的皂液,“也不嫌挤得慌。”
萧雪有点郁闷。洗完澡后,崇苏拿来布巾把他裹好抱出来,萧雪湿着头发踩在木屐上,哒哒地一溜烟跑进房里。房里有地暖,烧得正热。
萧雪铺好床,自己擦干净头发爬上床。崇苏随后进来,房里点一盏灯,山中漆黑静谧,只有这个小小的屋舍亮一点微弱的光。
崇苏熄了灯,过来掀起被子躺进去,把萧雪盖好。萧雪顺势窝进他的怀里:“师父,你还是抱着我睡吧,我怕冷。”
崇苏将他搂在怀里:“这就抱着呢。”
晚上睡前是萧雪一天里最喜欢的时刻。师父是个不爱言说的人,虽然对他很好,但少亲近之举。崇苏将他教养到大,从不凶他,也不太过宠溺他,就像他清冷的性子,如一轮遥月挂在天边,叫他心心念念地望着。
只有睡觉的时候,崇苏会将他抱在怀里。他自小身体不好,夜不安眠,又怕黑,崇苏每每便搂着他哄睡,无论他如何闹腾粘人,崇苏也都随他。
“明天好像要下雪了。”萧雪说。
崇苏:“嗯,今日已是小雪。”
“师父,你把我捡回来的那天,是不是下了好大的雪?”
“是。”
“师父为什么要把我捡回来呢?”萧雪依偎在崇苏怀里,好奇地抬头望着他:“明明不是喜欢养孩子的性格。”
崇苏随口答:“不喜欢养孩子,但是养你一个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不是萧雪想听的答案。他踢踢崇苏的腿,忍不住缠着他问:“那你以后还要收徒弟吗?”
崇苏的声音里掺进点笑意:“不收了。你一个就这么粘人,再来一个还得了。”
两人双腿挨着,皮肤相贴的触感温暖舒服,崇苏的怀里也是暖的。他的身体冬天暖热,夏天凉爽,因而萧雪非常喜欢与他身体接触。
萧雪小声呢喃:“师父真好……”
萧雪舒服地快睡着了。崇苏身上的气息很好闻,于萧雪而言像冷冷的淡香,总令他着迷。每当与崇苏皮肤相触,他的心中就像有一团很热的火焰在发亮燃烧,驱使着他急切地想要离崇苏再近一些。
在雪下大之前,崇苏准备带萧雪下山一趟进行采买,以备今年的冬天。
萧雪披上白缎子裘,套厚靴,崇苏已穿戴好,为他戴上帽子。
“你这么怕冷,不如就在家里等我。”崇苏说。
萧雪摇头,拒绝他单独出门把自己一个人丢在家里。马已在院子里等候,崇苏把萧雪抱上马,牵着马下山。
听说这几年战事暂歇,民间便渐渐恢复生息,路边有不少人在做生意。天上落着雪,崇苏撑一把伞,萧雪一手抱着怀里的暖炉,一手抓着他的一只袖子,挨着他一起走。
崇苏买了点布,准备带回山上去拜托其他小仙帮忙给萧雪做件过年的新衣服,又买了些书,给萧雪看的。在镇上逛了一圈,买了不少东西,两人牵着马找到一家饭馆,坐下歇脚吃饭。
萧雪不喜欢人多的环境,下了山话也少了,只紧牵着崇苏不放,崇苏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崇苏要了个包房,点一桌菜,给萧雪夹菜。
“吃完就早点回去,外面太冷了。”崇苏说:“不喜欢下山,每次又要跟来。”
萧雪理直气壮:“我一个人在家里害怕。”
崇苏无话可说。萧雪吃饱了饭,崇苏见他冷得眼角鼻子都发红,要来热米酒给他喂了点。
萧雪多喝了几口甜甜的米酒,出来时脸颊红扑,一下子蹦到崇苏面前:“师父!我们再去湖边走走吧。”
崇苏把萧雪扶正:“不是不想逛了吗?”
“可是师父你看,湖那边好美,桥上和树上都变成白色了。”
萧雪拉着崇苏喊师父师父,崇苏只好牵着他到湖边。连着下了几天的雪,湖边的楼阁庭院覆了层薄白,许多镇上的小孩在街边玩雪,萧雪也想抓一把雪玩,被崇苏握住手腕。
“之前在家里玩水缸上结的冰条,手冻疮了几天才好,忘了?”
萧雪老实待了会儿,忽而抱着暖炉跑到栏杆边,指着远处湖上的几叶小舟:“师父,我们坐船去吧。”
“你想晃晕了全吐在我身上?”
“我没有喝醉。”萧雪有理有据地,“而且有师父在,我不会晃晕的。”
崇苏拿他没办法,前去与船夫交涉,给了船夫点钱。船夫下去把船牵过来,崇苏上到船上,抬手把岸上的萧雪抱上来,船夫把船一推,小船便轻轻一晃,往湖里去。
崇苏拿了船橹拨水,船如平稳的一片叶滑向湖心。越近桥,湖越静谧,湖上萦绕淡淡的雾,细密的雪悄然落下,山林与天际蒙上一层轻柔的纱。
崇苏放下船橹,任船在湖上飘**。萧雪还趴在船边撩拨水玩,崇苏弯腰把他抱进船里坐下,拿布擦干他的手,把他冰凉的手揣进暖炉烘热的怀里。
他捏起萧雪的下巴:“醉晕了?”
萧雪仰头靠在他怀里,睁着双明亮的眼睛:“师父,我没醉,你看,你抱着我,我就安静了。”
“你是一岁的小孩,要大人抱着才不哭吗?”
萧雪气得一声哼哧,转过头去。一会儿又转回来,依恋地蹭进崇苏的颈窝:“师父。”
“嗯?”
“我能一直待在你身边吗?我不想娶妻生子,只想和你在山上过日子。”
崇苏半搂着他,看着天上轻飘的细雪。冬日里的寒风拂面而过,只有怀里这个小孩像一口小小的暖炉,熨烫着他的胸口。
水没有温度,在他沉睡的千百年里无温无感地在他周身起伏漂游。一如他寂静和冰冷的意识。
他本该永恒的孤寂,一如水无限的流淌和循环。
崇苏说:“你总是要长大的。”
萧雪有些低落,闷闷道:“长大了,就不能留在你身边了吗?”
“你若终日只和我在一起,人间的繁花盛景,许多有趣的人、有趣的事,你都见不到了。”
“可人间再美的景,若不是和师父一起去看,都不会再能美过这场雪了。”
萧雪滚烫着脸,埋进崇苏怀里。他对他的师父说了大逆不道的话,他紧张得心脏直跳,害怕师父因此生气,想抬头看崇苏脸色,又不敢抬眸。
崇苏的胸口平稳地起伏。他抚过萧雪的头发,声音低冷悦耳,如远山上遥遥冰冷的神明对虔诚的信徒落下的一眼。
“想永远留在我身边吗?”
萧雪撑起身体,看着崇苏的眼睛。他的灵魂被紧紧握住了,让他只能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目不可移,心神魂魄都沸腾。
“我想……永远留在你身边。”
他想要年年都能和崇苏如此泛舟湖上,看冬天的雪,夏日的荷。想就这样靠在崇苏的怀里,直到他很老很老了,最后化成一缕飘渺的灵,也能被崇苏亲手引着带进鬼门,没有遗憾地步入下一个轮回。
他想要神的垂怜,只给他一个人的。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想要。
萧雪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山上的家了。他裹着毛毯迷糊坐起来,摸到身上衣服也已换过。
崇苏正在准备过冬的食物和木柴。雪会越下越大,届时大雪封山,他们就得在山上一直待到来年开春融雪后才能下山。
萧雪只知崇苏是个神仙,却不知是司掌什么的神,据他的观察,每进了隆冬,他的师父会出现类似冬眠的表现,诸如睡眠变长,变得比平时变得更懒了,进食也比平时少。
萧雪裹上缎子裘,趴到窗边推开一点点缝,寒风吹起他额前的发,他望着不远处在柴房前忙碌的崇苏。落雪的寒山里,崇苏也只穿件薄衣薄裤,袖子卷到手臂上,肌肉白皙修长,沾了些汗水。
桌上摊着一本诗经,摊开的那一页是他前些天新学的一篇。崇苏在书页上给他做了简单的批注,还有他自己写的注解。
他轻轻抚摸着书页,一双乌溜的眼睛仍望着院里的崇苏,目不转睛。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他们会一起度过漫长的冬天。山变成连绵的银白雪凇,从凝结的白雾里洇出山的黛青。溪流结成冰,整座山如陷入空灵的梦境,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也与人间无关。
他们就像成为了一幅山雪人家画里的两个画中人,在一场世外的雪里过着再平凡不过的生活。
这片山中的小屋就是萧雪最珍贵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