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深秋。
白天炽热的日光还试图挽留着夏日的热情, 但那预留下的情谊终究是挡不住冬日步步紧逼的迫人步伐，一点点将可怜的小熊猫变成了一只在树上抱着自己尾巴瑟瑟发抖的毛团子。
小熊猫其实并不算怕冷，在过往, 它的栖息地十分分散，但基本都在海拔2、3千米以上的落叶或者针叶林中，看栖息地就知道, 它们已经习惯了四季分明的气候环境, 自然也包括万籁俱寂的凛冬。
事实上, 小熊猫的皮毛十分厚实, 绒毛覆盖到爪垫, 这让它们可以完全在冬天的大雪上行走觅食，当然, 更多的时候它们都是选择在树上攀爬。
但是这只小熊猫的情况有些特殊。
之前它被捕获后就一直在商场里生活，商场内充足的暖气扰乱了它的生物钟, 让冬毛长得十分缓慢，以至于现在没有办法完美地为它抵挡寒风。
但是，但是没关系……
因为每一只小熊猫都自带了小被子和小围巾。
小家伙将自己毛茸茸的长尾巴往身下一垫, 隔绝了冰冷的树干, 多出来的一截再拢在脖子上, 挡住了钻脖子的寒风，一通操作后，它感觉温暖许多。
它吐出了一截舌头。
别误会, 不是为了卖萌，而是小熊猫的舌头上分布着许多化学感受器, 它们可以帮助视力和嗅觉都不够优秀的小熊猫感知天敌或同类的气味。
就比如现在, 即便它已经爬到了三十米的树梢上，还是能感觉到下头人类存在的信息。
这些人怎么还没有走呀？
小熊猫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它将自己的尾巴抱得更紧，又怕又饿，它不知道这些人类要对自己做什么，但是好不容易有机会重获自由，虽然这里的环境和家乡完全不一样，也找不到它喜欢吃的竹子，但是它并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快点放弃吧，它不想再被抓走了，它想要回家。
虽然它也不知道家在哪里，但是只要不被抓回去，慢慢、慢慢地走，总有一天能够回家的。
它的家乡是个特别美好的地方，有高高的天白白的云，一丛一丛怎么吃都吃不完的新鲜竹叶，还有可以让它们躲避的高大树木。
泉水从山涧飞瀑而下，凉丝丝的，天热的时候去里面泡一泡脚实在是再舒服不过的事情了。
那里的清晨还会起雾，白蒙蒙的，它一直嫌弃那水汽会把毛发打得湿漉漉的，现在却好思念那雾气的味道。
好想家啊，如果那天它不要去那里吃水果就好了，如果它当时跑快一点就好了，如果……
小熊猫在树梢上半阖上眼睛，如果，没有被抓住就好了。
好饿哦，没关系，它可以坚持住的，一定一定可以坚持住的。
“看样子短时间内它是不愿意下来了。”一个中年男人放下了望远镜，叹了一口气，满是忧愁地说：“它应该已经有36小时以上没有进食了，这样下去不是事啊……”
“周局，我们刚才问了，附近的村民说没有合适的攀爬器材，林区的这个位置也没办法动用大型器械，只能等它稍微爬下来一点后，我们再想想办法了。”一个小平头有些狼狈地从林间钻过来，一边钻一边汇报道。
“那看来还是得食诱，小陆，你们园的人还有多久？”
一身冲锋衣的陆吾看了眼手机，回道：“已经出发了，预计20分钟后能到。”
“那行，我们先歇歇，大家轮流盯着小熊猫的动态，小心，小熊猫在树上的活动速度非常快，可别把它看丢了。”被叫做周局的男人叮嘱道：“20分钟，那我们一人看个8分钟，我先看，你们两个抓紧时间垫垫肚子，别推辞，等等还得你们出力抓小熊猫，快，喝点水休整一下，也忙了一早上了，哎，这叫个什么事儿。”
这个三人小队的另外两人也没推辞，纷纷坐下喝水吃干粮恢复体力，小平头有些口齿不清地问：“周局，我问句外行话啊，这小熊猫除了竹子外还吃别的吗？”
“小熊猫的食性其实和大熊猫类似，唯一的差别就是它们的肠胃能够更好地消化竹叶，消化率差不多能到30%左右，但也很低了。它们的牙口不如大熊猫，所以啃不动比较粗的树枝，只能吃吃竹笋、嫩枝之类的，除此之外，它们还爱吃甜的，各种野果、树叶、鲜花都吃，偶尔会摄入一些苔藓小鸟或者鸟卵之类的，但这比较稀少。”
“那完了。”小平头一拍大腿：“它在我们这儿岂不是完全找不到食物？”
“可不就是嘛！”周局也跟着一拍大腿，不过因为他是站着的，所以姿态有些滑稽：“这帮子家伙，真的缺德，他们要是干脆多走几步把它往里头放点，那还有些野果子树什么的，这季节能吃点柿子、野苹果、山楂饱腹。但这群生儿子没屁-眼的玩意非把它放到了这块，这疙瘩都是松树，咋，指望小熊猫和松鼠抢食呢？”
“还是指望着给咱们泉城的学生们提供论文素材，题目就是：惊！小熊猫的食谱里还包括这个！好家伙，这谁家老师看了不开心啊，天降课题啊这是。”
周局一手拿着望远镜看小熊猫，一边嘴皮子翻动个不停，他显然也是积怨颇深，一路从小熊猫说到了别的被放生动物，再衍生到泉城这些年遇到了被放生造成的那些糟心事。
什么平阴县的水库里被人放生了鳄雀鳝，寺庙的小池塘里一堆巴西龟，海关刚拦下来巨人蜈蚣和食鸟蛛，XX地发现了美国白蛾和加拿大黄花的痕迹，XX水域的水葫芦每隔几天都得去捞一趟……
这些还是入侵的，其余往湖里、水库里大规模放生菜市场买的黑、鲈、鲶三大巨头这种都不值当提了！
“这些人压根不管这么放生会造成什么效果，执法人员到他们身边了他们都振振有词，没收时候还说我们是图他的鱼，是贪-污受贿，要举报，我说你举报去吧，这福气让给你，看你要不要啊？你才不会要呢，那鱼弄完一身的鱼腥味，你们嫂子都不稀罕给我洗衣服，也不肯丢洗衣机，说洗衣机还有鱼腥味……”
周局越说越激动，看得出怨气是真的很深了，不过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就不出声了，两位听众正有些奇怪，一转头就明白为什么了。
有几道人影远远向着这里走，显然，周局这是要维护公职人员的形象，不愿意被人民群众听见他的抱怨呢。
“园长！”濮落远远就冲着陆吾晃了晃手，他看到陆吾边上还有两人时候迟疑了下，在陆吾的介绍中乖乖问了好，然后将带来的两人介绍给了陆吾这边。
“这两位是G市过来的两位自媒体创作者，当时我们在说事的时候他正好在一旁，就主动说要来。”眼看着周局的眉头从皱起逐步向竖起发展，濮落连忙补充：“他就是用专业仪器拍摄记录一下，不往外传。”
这还差不多，周局没发出的脾气稍减，他审视的目光转向了阿广，阿广立刻点头自我介绍道：“吴局你好，我叫许嘉广，这是我的搭档刘嘉峰，我们是公众号粤来一笑的作者，我们公众号都是记录身边的二三事，那个，是响应国家号召，爱国爱党，不乱说话的正经公众号。”
“当时听到消息的时候我们正在直播，大家都很想知道救援的最新进展，所以我们就请小濮老师带我们过来，想来自荐一下，视频材料我们都可以不要，就是想要参与一下。”
“是什么公众号都没关系。”吴局看了二人的公众号粉丝数以及主页的内容截图，又看了眼他们那堪称专业的仪器设备，蹙眉说：“这是很严肃的救援活动，无论这次救援成功与否，只要没经我们允许，都不可以把资料流出去，如果做得到的话欢迎，做不到就只能抱歉了。”
阿广和阿峰这对搭档大喜过望，一口就答应了吴局的要求，就在他们这边还在沟通的时候，濮落那边已经将带来的行李打开，一边整理一边和陆吾交代情况：“我们动物园没种竹子，这些竹子是去问泉城动物园要的，那边特地挑了一些嫩的，说是这种小熊猫会吃，另外还买了点雷竹笋、方竹笋，这个方竹笋是川渝那边的特产，刚运到的，我觉得它的效果可能更好一些。”
“其余的也带了些水果，苹果、橙子、蜜瓜，各品种都有，都还没切开，新鲜切开的更香嘛，然后还有这个……”
濮落从行李的角落里拿出来了两个玻璃瓶，里头是一块莹白色的蜂巢，而且还是封了盖的蜂巢，唯一的差异是一个蜂巢的封面比较平，另一个则是稍稍凸出。
陆吾拿起玻璃瓶看了看，眉头一点点挑起，小声说：“小濮老师这是下血本了啊？”
“那可不。”濮落点点平封口的那个：“蜂蜜，”又点点略微有些凸出的：“雄蜂蜂蛹，高蛋白。”
“没有一个嗜甜的宝宝能够抵抗蜂蜜，如果可以，那就加上蜂蛹。”
这个，的确没人能拒绝。
眼睁睁看着濮落用自带的切水果刀将蜂巢的封盖掀开的陆吾托着腮帮子想。
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向动物园内的小蜜蜂们收房租呢，不过看起来倒是晶莹剔透的，颜色比超市蜂蜜的颜色更浅一点，有点像深香槟色。
盖子一打开，蜂巢内的**就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显然动物园的蜜蜂们做事十分靠谱，一点都没有偷工减料，每个都放到了七分满。
“哦哦哦，这个是野蜂的蜂巢吧！”周局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了过来，他看了眼陆吾穿绳的动作，立刻制止：“别穿绳，它一定撑不住。”
“啊？”小平头原本一直在边上默不作声地帮忙，闻言动作一顿，可能是他停顿的动作大了些，已经挂在绳子上的蜂巢应声而落，坠在了地上的水果上。
然后一整个巢穴都碎成了片片，和汩汩蜂蜜一起翻涌的，还有浓浓的花香味。
很难分辨出那是哪一种鲜花，它就像是完美调和了一整个盛夏芳香的香水一般，馥郁又清雅，明亮又热情，蜂蜜的香气就像是在向人们招手手，炫耀着自己的高糖高热，而人类的大脑也回应了果糖的呼唤，开始分泌出促使人类去尝一尝的信号。
也不是大家意志力不坚定，而是……碎裂的巢蜜落得刚刚好，都堆在了切块的水果上，味道暂且不提，但起码相貌就足够诱人。
一只手捏住了苹果的一片，在众目睽睽之下抽出送到嘴里。
濮落沉吟了片刻：“嗯……”
小平头咽了下口水，“咋，咋样啊。”
这怎么苹果送到嘴里，都不带嚼的呢？
濮落抬头看了眼树上的小熊猫，他的视力很好，可以清晰看到小熊猫已经换了个姿态，它吐着粉粉的小舌头不停向着下方打探，显然，对于野生动物而言，蜂蜜和水果的味道真的是个嗅觉炸弹，尤其那还是一只已经饥肠辘辘的小熊猫。
濮落慢慢将苹果咽下去，然后他看向陆吾，眼眸中满是坚定地说：“园长，这个别浪费了，我爬上去把它抓下来吧。”
众人：！
“不至于，小伙子，不至于。”吴局连忙抬手制止：“这树脆，爬了容易出事，而且那是小熊猫，它在树上可比树下灵活多了，咱还是诱它下树比较靠谱。”
濮落看了眼大树，又看了眼蜂蜜水果，开始撸袖子：“没问题，我很能爬树的，园长你知道的。”
“这事你园长说了不算，你得听我的！”吴局一把把人按住，别看他老大一个啤酒肚，但手劲还是十分可观的，“就用食物诱，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在年底把你们动物园评级打个差评！让你们园长给你扣工资。”
濮落：“……”
这怎么还威胁人呢？！还差评，我濮落是吃这套的人吗？！
濮落一低头，从地上捡起了另外一块蜂巢：“那要不用这个吧，里头是蜂蛹，高蛋白有营养，再给它沾点蜂蜜，带点甜味。”
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众人对视一眼，不知道是被他说服，还是多少有点私心，都纷纷表示同意。
不过接下来的问题是——
“这蜂巢那么脆，要怎么送上去？”小平头试着掰了下蜂巢，然后他被这种和薯片差不多的手感惊到了，“话说这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蜂巢不是用蜡做的吗？那不是应该和蜡烛一样？”
“这是蜂蜡，蜂蜡就是这样的材料。”吴局一边就地取材拿草叶编小笼子，一边给这群城市娃科普：“我年轻读书的时候，照明难，菜油烟大，而且烧饭都不舍得放，更别说拿来点灯了，我就和同学们漫山遍野地去掏蜂窝。”
“我们那时候还分工合作呢，一部分人去攻击蜂巢，引诱蜜蜂去追，另一部分人把蜂巢连巢端走，然后拿烟熏，等蜜蜂熏迷糊了之后，就把它的巢偷出来，摇出来的蜂蜜拿去卖给药店，蜂巢就给大家一起做蜡烛，被蜜蜂追的和熏蜜蜂的能分得多一些，洗蜂巢时候的蜂蜜水都是他们的，所以我知道野生蜂巢长啥样。”
“那，蜂蜡的蜡烛用起来啥样啊？”小平头一边拔草一边问，可能是因为他离吴局有些远，吴局没听到，正要追问，就听陆吾说：“蜂蜡很脆，很硬，春夏还好，秋冬容易开裂，但是它很耐烧，燃烧后的气味也比较好闻。”
“哇！”小平头惊叹：“陆哥你也用过蜂蜡蜡烛啊？羡慕，我们明明是差不多年龄啊，但我小时候买到的蜡烛已经是完全是石油的那种蜡烛了，我以前停电时候要玩蜡烛，家里人说石油的蜡烛不能长时间燃烧，一段时间后必须要远离它呼吸一下空气，看样子蜂蜡就没这个困扰了。”
陆吾一愣，他张张嘴，低喃一句：“我……用的也应该是石蜡蜡烛啊。”
“石蜡？对了，我和你们说哈，”那边的吴局听到了关键词，立刻热烈要求加入到聊天群里来：“你们不要看这个蜂巢蜜很好吃，就在网上去买什么蜂巢蜜，网上的巢蜜秘密可多着呢！”
说着，他示意濮落举起那放着蜂蛹的蜂巢给大家看：“你们看这个蜂巢的颜色，看中间，两个方向交叠的地方，是不是有一层稍厚一点的蜂蜡？”
几个年轻人，包括一直没出声的阿广和阿峰都点了点头，吴局顿时有种上课的成就感，他手上动作不停，快速说道：“这个叫巢础，是蜜蜂给自己巢穴打的地基，对于野外的蜜蜂来说，造巢础是件技术活，也是一件体力活，所以蜂农一般都会给它们准备一张巢础，然后蜜蜂呢就沿着这巢础上脾，这样建造的时间短速度快，蜜蜂就有更多的时间去采蜜。”
“但这问题就在这巢础上，如果是纯蜂蜡，你们刚才也看到了，这玩意脆，没韧性，北方到了冬天它就容易开裂，而到了南方咧？蜂蜡的燃点高，扛不住高温，会化，所以巢础一般都会用蜂蜡和石蜡混合而成，这样兼顾了二者的优点，既不容易开裂也不容易下坠，这当然是好事，本身对消费者也没有影响，但坏就坏在有人开始卖巢蜜了。”
“蜂蜡人体可以自然地代谢掉，但石蜡这玩意可是一级致癌物，虽然说一般人吃巢蜜不会咽下去，但你在咀嚼的过程中鬼知道会不会下咽，那些商家又不会说明白这东西是化学品，让人不要吃，这不是坑人嘛！？”
“而且啊，巢蜜造假比蜂蜜造假，要容易得多。”内行人吴局冷笑一声，“巢蜜只要自己做好了基础框架，往里头兑糖水，或者是收来的蜂蜜，然后在表层刷一层浓缩的葡萄糖浆，蜜蜂在察觉到蜂蜜表层的浓缩度已经到了后就会封壳，这样一两天他们就能做成一批，而且他们售卖的是巢蜜，也没有审查标准，就钻了检验的空子。”
“你买个蜂蜜，大不了是兑了糖水，或者是商业浓缩蜜，再不济是陈蜜，那也总比直接吃糖水和致癌物好哇。”
“哇！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小平头听到一半已经开始咬牙切齿了，等再听到消费者付出巨大代价冒着巨大风险吃到的还有可能是糖水的时候，他已经忍不住了：“领导，那要怎么分辨什么是好的巢蜜，啊不，好的蜂蜜啊？”
“这个啊，这个你就得问咱们小濮同志了。”吴局意味深长地指了指濮落：“从他能安全拿出这两块蜂巢就知道他一定是行家了。”
“蜜蜂的性格其实挺温和的，平时你拿点蜂蜜，只要不破坏它的巢穴，它一般不会和你计较，但是你这明显是野蜂的蜂巢，估计是掰了人家老窝了吧？就这还没被蛰，小伙子身手挺灵活啊，还是这是你们养的蜂，有特殊的取巢方法？”
濮落：“……”
濮落指了指众人背后的树上，镇定地说：“它下来了，不抓吗？”
诸人猛然回头，在付出了颈椎的怒吼为代价后，和一双正从树上爬下来的小黑眼睛对上了。
因为是头下脚上，加上四肢短小，这只肉嘟嘟的小熊猫看上去就像是被挂在树上的小熊猫玩偶一样，是可以让快门被按爆炸的可爱程度。
男人们的眼睛和小熊猫的小眼睛对上了，彼此都无语了片刻。
人类：我们还没开始干，你怎么已经下来咯？
小熊猫：我都等多久了，你们为啥子还不来**我！再不来，再不来……哼，我就自己下来撒！
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出现了两段配音的濮落看了看地上的蜂巢，作为唯一一个看到了那只小熊猫是怎么在百般犹豫千般纠结，吐舌头抖耳朵嗅鼻子一点点往下爬这一整个过程的人，濮落看了看吴局还没做完的编织品，默默抬起手，将还放在地上的蜂巢举起，冲着树上的小熊猫挥了挥，用他最近经常在视频网站上刷到的方言说：“启反不？启就果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