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雾晚年一直都没离开过闽南,早在多年前,他便将产业事务都交给手下培养起来的那些年轻人,自己则退居幕后,直到再也不管事。
东离忧问他:“不觉得不甘心吗?”
“为什么不甘心?”明雾笑道,“我高兴还来不及,能提前退休,可是在我家乡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可你也没有了权柄,从前听命于你的人,今后不会再听你的话,从前门庭若市,今后门可罗雀,这样的落差,你就没什么感觉?”
明明说的是明雾,可明雾却盯着他,害得东离忧微微皱眉,“看我做什么?”
明雾只是好像看到了当年选择放弃一切,甘心赴死的东离忧,如今东离忧口中所说的,也是那时的他自己吧。
“一开始有些无所事事和不适应,但那只是因为生活模式的改变而带来的影响,和其他无关,过几天就会习惯了。”明雾甚至已经想好了等下个月,就收拾东西去游玩,闽南已经再熟悉不过,可他仍然还有许多地方没去过。
他想看深秋红叶,想看静雪寒梅,想去赏四时景,想观世间情。
他可以做很多事,和东离忧一起,只为他们自己。
东离忧见他满脸真诚,当真是这么想的,又仔细将明雾看了许久,似乎是想将眼前这个人看透。
这些年来,东离忧经常观察明雾,这个人似乎很奇怪,许多地方都和东离忧所知道的人不一样,这个人有似乎很简单,并不需要去猜。
在征求了东离忧的同意后,一人一鬼开始了他们的游历时光,他们去了很多地方,也看过了许多风景。
明雾心情很好,身体也一直很好,可即便如此,明雾的游玩还是在他六十岁那年停了下来,他回到了生活了半辈子的闽南,而不是京城。
“其实,如果现在回京,早没有人记得前朝末帝长什么样子,从前认识你的那些熟人,也都老眼昏花,甚至是死了。”明雾是在表示,东离忧可以回京,甚至是用自己的名字。
“东离忧早就死了,也无所谓回不回去。”见明雾似乎还想说什么,东离忧又道,“连你都要在这个世界死去,我能在这个时空死亡,都算得上是落叶归根了。”
明雾一愣,一想竟然无法反驳。
他沉默良久,东离忧眨了眨眼睛,“是我说错了什么而?”
明雾摇头,扯了扯唇角:“我只是在想,自己似乎早就忘了在那个世界认识的人的模样,可能就算回去了,也认不出来了。”
他至今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死后,魂魄能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一样。
东离忧指尖不自觉轻颤,望向明雾的眸光仿佛笼罩了一层朦胧的白雾,令人琢磨不清。
饶是明雾再注意保养,他仍是在七十几岁时花白了头发,模糊了眼睛。
混浊的眼睛渐渐有些看不清东离忧,只有抓着对方,才能安心。
“你还是那么好看。”他笑着说,“只可惜……”
只可惜只有他能看见。
如果没有了他,他不在了,东离忧又该如何?孤零零幽魂徘徊在这个世界,直到灵魂消散的那天吗?
东离忧和他躺在一起,他不喜欢看明雾苍老的模样,便只是牵着他的手,“你也一样。”
东离忧忽然有些好奇,明雾原本的样子,是什么样,肯定比不过自己,但也一定不同寻常。
他想看一看,想记住那个模样。
然而明雾没有办法让他看到。
“等你死了,你千万不能走。”东离忧想看一看明雾的灵魂模样,也想明雾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就像现在这样。
无关风月,只是一个并不起眼,也似乎并不重要的小愿望。
明雾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忽然有了超出寻常的力气和精神,忽然视线清晰,忽然……
他心如擂鼓,视线落在东离忧身上,一下也不肯错开。
苍老的手缓缓抚上东离忧几十年如一日的冰冷又俊美的面庞。
似有千言万语在心口,却又动了动唇,什么也没说出口。
“后山的桃林开花后很美,今年我怕是看不了了,你替我看看。”
东离忧默了默,“好。”
“院子里我埋了几坛酒,都是你喜欢的。”
“房契地契,你也用不到,我藏了些东西,也在树下,你……想我了,就拿出来看看。”
东离忧不语。
明雾忽然失了力气,连被东离忧握着的手,都仿佛不受自己控制,脱离了身体,就像他整个人。
他拼尽最后一口气,喊了一声:“东离忧……”
东离忧抱紧了他,他很想任性地说不要死,但生死这种事,从来不由人决定。
鬼也不行。
“东离忧……”明雾嘴里念着东离忧的名字,缓缓闭上了眼睛。
直到最后,也没说他到底想说什么。
但似乎也不需要说,方才的字字句句,都是明雾对东离忧的不舍和牵挂。
东离忧没有起身,也没抬头,他就这样守在明雾……或者说他自己的身体身边,直到有人前来,发现明雾早已去世多日。
那些被明雾培养出来的晚辈,一同为明雾举办了葬礼,将明雾埋葬在了后山。
而东离忧一直守在这里,他等了许久,等了很多天,却始终没有等到明雾的鬼魂。
明明那样放不下他,怎么会没有鬼魂呢?
将他一个鬼留下,明雾当真能放心吗?
东离忧平生第一次有些茫然和无措。
明雾没有出现,他消失在了这个世上,而他连可以做什么,可以去哪里找都不知道。
东离忧还在,作为一个与这个世界隔绝的幽灵。
他还孤零零地作为一个鬼存在着。
……
明雾猛地睁开眼,从桌上爬起来,额头冒着阵阵细汗,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大口喘着气,仿佛刚被噩梦惊醒的模样。
惊魂未定时,身旁的人小声关心道:“你怎么了?”
明雾霍然抬头,入眼的是明亮宽敞的教室,周围坐着挤挤挨挨的同学,前方站着戴眼镜的老师,投影上是他已经几十年没见过,早已经陌生得仿佛鬼画符的高数,身旁关心的同学,长着一张略有些熟悉的脸。
“你……”
“小明你怎么了?做什么噩梦了?”同学脸上还挂着关心。
“我……”
明雾低头看了看重新变得年轻有力的手掌,忽然,一滴水渍滴落在掌心,滚烫的温度烫得他的手不自觉狠狠颤抖。
他回来了,重新做回了明雾。
那几十年的日子,仿佛一场南柯梦,梦醒,梦碎,皆在他睁眼间。
可曾经的一切都那样真实,真实得仿佛刻入骨髓。
明雾此时都能想起,失去意识前的不舍、不甘和不放心。
他走了,东离忧要怎么办?
那个人骄傲任性,还不甘寂寞,自己不在了,他还能安心独自存在在这个世上吗?
他真的不会疯魔吗?
明雾越是想,心便越是揪紧,多想一下,便越是紧一分,也疼一分。
他无法想象东离忧没有自己之后的生活,无法想象对方要如何做,才能在一个和他彻底隔绝的世界始终生活到自己消失。
也无法想象,东离忧发现自己没有变成鬼时会是什么模样。
东离忧还说想看看真正的自己,却是再没机会了。
同学皱眉关心:“明雾,你真没事?要不请个假?”
明雾扯了扯唇角,却是笑比哭还难看。
“我、真没事……就是做了个梦。”
“那一定是个很可怕的噩梦吧?梦到什么了?”
明雾眨了下眼睛,一滴水珠从眼眶中无声滴落,他却是又牵了牵唇角:“不,那是个美梦。”
“……再美不过了。”
……
东离忧一个人在这个世界里游**了许久,他一开始想找到明雾,后来渐渐承认,明雾或许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或许去投胎了。
他想见到对方的这个愿望,怕是再也不能实现了。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执着于想要再见到对方,是明雾所说的喜欢吗?又或者,仅仅是因为明雾是唯一一个能见到他的人?
之后,东离忧也找了许久能够看见他的人,然而世间之大,却再无一人能用着他的身体,看得见他了。
又是一年战乱,东离忧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片土地陷入战火中,忽然,一道声音自四面八方传入他耳中。
“想补救、挽回些什么吗?”
“什么?”
“天下再次陷入战乱,你想做力挽狂澜的那个人吗?”
“如果你愿意,你现在就可以重生,复活,甚至复国。”
那道声音平静无比,却又仿佛带着深深的**。
东离忧难得笑了,这还是明雾死后,他第一次笑。
“那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
“生前鞠躬尽瘁,死后还要被压榨?或许你应该找其他人。”
东离忧的一生,早就结束了,前朝末帝的戏份,也早该消失了,就算是兴致所至的附加题,也有人帮他做了。
“你好像误会我了。”东离忧说,“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好皇帝,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
如今的他,自然没那个责任和义务。
“那如果,能让你回到你还是陈朝皇帝的时候呢?”
东离忧一愣,半晌,下一句却是:“那我继续按照从前所为的话,能再次见到明雾吗?”
说完,东离忧自己都有些意外,回到他还是皇帝的时候,东离忧还活着,还能被所有人看见,可他下意识想的,却是再见明雾,为此,甚至不想改变什么,宁愿再死一次。
“你想见他?”
“……应该是吧。”
这不确定的语气,似乎让那道声音都无语了。
沉默片刻后道:“他回家了。”
东离忧竟微微松了口气,“他没死?”
“没死好啊。”
“我还能见到他吗?”
回家了,应该用的是自己的脸吧?
“你宁愿去找他,也不愿意重生再来一次?”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没有我,仍然有其他人。”
“可明雾只有一个。”
见到对方真容的机会也只有一次。
“若是你去了那个世界,只有一次机会,再次死后,你也不会再有魂魄,而是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你也要去?”
东离忧神色不改,“东离忧只有一个,轮回转世后,我也不再是我。”又何必在意会不会魂飞魄散。
“你为何想见他?”
“……他欠我一笔债,我要亲自讨回来。”
东离忧微微一笑:“没人能欠我的。”
……
明雾刚坐下,肩上就被人拍了拍,“明雾,你东西掉了!”
明雾低头一看,感激道:“谢谢,是我的。”他捡起钥匙,放进包里。
“怎么老是丢三落四的?都见你好几次忘带东西了。”同学奇怪道。
最奇怪的是,明雾甚至手机都能忘带,在现在这个社会,谁不是手机不离身的?
“下次会注意的。”
明雾扯了扯唇角。
导员走进来,“同学们,班上新来了一位交换生,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家互相帮助,好好相处。”
“我去,好帅!”
“这下校草是不是要换人了?”
“气质也好好,看着就是有钱人家养出来的孩子。”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上去要微信啊!”
教室里的学生们蠢蠢欲动,却见那新同学走了下来,并径直往后排某个方向走去。
他款步走到早已经目光呆滞,整个人傻在原地的明雾面前。
二人一站一坐,四目相对,仿若梦中。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周遭的一切嘈杂都成了静音,他们眼前耳中心里,都只有面前的彼此。
忽而,东离忧勾唇一笑:“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明雾如梦初醒,磕磕绊绊道:“可、可以!”
在众人的围观中,东离忧自然而然坐了下来。
明雾却还没收回视线,仿佛只要一错开眼,面前这个人,就会不见。
“你长得虽不如我,却也勉强能入眼。”东离忧轻声淡淡说。
明雾差点眼泪就下来了,是他,是那个目中无人,任性自我的家伙。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问得小心翼翼。
“有人还欠我一个承诺,没有兑现,我只好自己来讨了。”东离忧单手支着头,笑盈盈看着他,一如过去的那几十年。
看明雾仿佛又想哭又想笑的模样,东离忧嘴上嫌弃,动作上却伸手轻轻抚过对方眼尾,“还好我是来看看这个世界,看这里的天下太平,只是顺便看看你。”
明雾哪里管他说了什么,伸手便抱住了东离忧的手,也让东离忧剩下的话咽进了喉咙里。
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时间,作为所有人眼中的正常人,东离忧轻易便发现了,他想见明雾,并非是因为只有对方能看得见他。
如今重新作为一个正常人,东离忧心中惦记的,仍然是明雾。
这是喜欢吗?这是喜欢吧?
或许是,东离忧想。
明雾用了几十年的相伴,让东离忧心甘情愿地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此时此刻,东离忧承不承认,说不说喜欢,都变得不重要,因为再没有什么情话比这还动听了。
明雾并不想哭,却还是情不自禁模糊了视线,很想将眼前人看清楚,怕一切都是幻觉,可手中的触感告诉他,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东离忧牵着他,就跟明雾走时一样。
“顺便看我?”
东离忧感受着对方的温度,感受着对方身体的生机和活力,心中不自觉安定。
“也可以不那么顺便。”
“我爱你,东离忧。”明雾凑到东离忧耳边,悄声道,“很认真,很认真地爱你。”
东离忧无奈抿唇,“好吧,我也是很认真,很认真地找你,一点也不顺便。”
我也喜欢你,我用几十年才确定喜欢你,喜欢你这件事,从来都很认真,一点也不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