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供奉(11)
◎过去【全是回忆】◎
从拿回部分记忆开始, 师幼青的情绪一直很简单,过去的事,应该是所有的事, 在此刻的他心里都如浮光掠影, 无法留下深刻的触动。
十五年前的秋天。
这年,师幼青五岁,爸爸病情复发开始住院, 为了更好地就医,一家人搬到了箬城。
箬城对他们而言并不是完全陌生的城市, 师家在这边有些熟人, 为了安置孩子, 拖了关系几番周转,最后找了一所距离新家比较近的幼儿园。
年幼的师幼青身体不好,因此很少外出,他性格较为恬静,但由此曾在之前的幼儿园小班时期被几个孩子取了哑巴的外号, 那之后就愈加不爱说话, 渐渐养成了寡言少语的性子。
师雯怕他在外面受欺负,入学当天在他书包里多放了一些玩具和零食,牵着他的手嘱咐:“宝宝,到了学校要是想要交朋友,可以把你的玩具和零食分享给他, 要是有人敢欺负你,要告诉老师,也一定要回来告诉妈妈……大不了妈妈亲自教你。”
师幼青认真点头, 他穿着崭新漂亮的小衣服, 洋娃娃一样翘的睫毛微微垂着, 看着格外乖巧。
师雯心中疼惜,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爸爸很快就会好起来了,我们一家好好的,别怕。”
师幼青还是点头,跟着妈妈走进了幼儿园。
新的幼儿园很大,各项设施远比之前的幼儿园要好许多,师幼青到底是个小孩子,很快就看得眼花缭乱,终于露出探究的神色来。
师雯去和老师办手续,偏偏这时师幼青来了尿意,他路上喝了一盒牛奶,这时候憋不住了,没跟着妈妈往前走。
师雯立马回头:“怎么了?”
师幼青说:“我要上厕所。”
“我带你去……”
“我可以自己去,”他红着脸看了前面的老师一眼,继续和师雯说,“妈妈,你在这里等我。”
师雯主要是怕他在陌生的环境紧张,听他这么说也就放心了,指着厕所的方向说:“厕所在那边,有事可以喊妈妈。”
师幼青嗯了一声,放下书包走过去。
廊道,老师笑着继续和师雯说话。
师幼青走进厕所前,外面有铃声响了,尽管他还没完全入学,可一听到铃声就莫名紧张,今天穿的又是背带裤,他一时间忘了妈妈说可以直接把背带拽下来当做普通裤子那样,只紧张地不停去解扣子……
这时候有人进来了,突然道:“诶?你怎么用老师的厕所?”
是小孩的声音,嗓音清朗。
师幼青连忙看他一眼,男孩比他高一些,模样俊朗,微瞪着眼睛。
师幼青更加紧张了,低着头飞快解扣子,可就是解不开……
“应该这样弄,”对方忽然走了过来,动作在靠近时变得很轻,将那两条背带往外撇开,看他一眼,挠着头说,“你别着急,老师的厕所也可以用的,我没有说你,反正都是男厕所,我也是过来用的,其实我也不喜欢用小孩的……”
师幼青抿着嘴,皱眉看他。
男孩被他看得顿时红了脸,连忙转身出去了,过了会儿,等师幼青完全上完厕所,他又惊讶地跑进来:“可是我们都是男生!为什么要出去呢?”
师幼青耷拉着眼帘去洗手。
男孩盯着他看,不自觉就过去帮他把两条背带提上去整理好,他低头说:“你是小班的吗?”
师幼青看他一眼,仍是不理他。出去时,师雯正好过来:“宝宝,妈妈带你去见见校长。”
师幼青点点头,周围有小孩子跑来跑去,他伸手牵住了妈妈。
走了几步,他发现一直有人在自己身后,回头看了眼。
那个眼熟的男孩停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可在他继续往前走时,突然一脸深沉地跑过来拦住他们:“阿姨,宝宝是今天转来的吗?”
闻言,师幼青和师雯都愣住了。
师雯最先反应过来,哈哈大笑:“他不叫宝宝啦,因为我是他妈妈,所以才叫他宝宝……你这孩子可真有意思!”
男孩的脸刹那间番茄一样红透了,眼珠一转,紧紧盯着师幼青。
远处过来接应他们的老师正好看到这一幕,似乎以为两个孩子闹了矛盾,一路小跑过来:“幼青妈妈,这个是中班的孩子,别看长得高,比幼青还小一岁呢……两个孩子要是有什么……”
“没有啦,”师雯笑着摇头,“这孩子很可爱,我们就是聊聊天。”
那老师这才放了心,随即对男孩道:“薄槐,马上就上课了哦,你快回班去。”
名叫薄槐的男生说:“还有几分钟呢。”
老师一脸无奈。
一直到办公室,薄槐还跟着。
等待校长期间,大人们在屋内笑吟吟地聊天,薄槐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师幼青旁边。
那老师一看便道:“薄槐,你们班马上上音乐课了,回班去吧。”
薄槐只看着一动不动的师幼青,问老师:“宝宝在这里做什么?”
几个大人一怔,转而又笑开了,那老师无奈道:“他要见校长。”
“见校长做什么?”
“嗯……”老师斟酌着说,“你就当……是小孩子的面试吧。”
薄槐立马道:“可我没有面试。”
老师:“……”
箬城姓薄的并不多,只有一家是个大人物,师雯这会儿也根据大人们的反应琢磨出了薄槐的家世,心里有了些许顾忌。
然而下一刻,却听那男孩说:“我可以和宝宝一起面试吗?”
众人:“……”
这会儿,校长微笑着走了进来,看薄槐也在,有些意外。
老师说了来龙去脉,校长笑道:“行,那就一起面试!”
说是面试,其实就是问一些小孩子的问题,了解孩子的性格特质,至于其他的,早已经通过大人那边了解完了。
薄槐看着师幼青一板一眼地回答校长的问题,不禁呆住了。
校长忍不住叫他:“薄槐。”
薄槐说:“校长,宝宝好像大人。”
校长:“……”
师幼青:“……”
“面试”很快结束,薄槐紧紧跟着师幼青,时刻做好要将他拉进自己班里的准备,他说:“我把我的位置给你,等会儿我打电话让爸爸买一套桌椅给我用,宝宝,那个就是我们班。”
老师无语道:“都说了人家是大班啦。”
不料薄槐一听就僵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
师幼青径直跟着妈妈和老师去了大班的方向,头也没回。
做完自我介绍,师幼青开始了幼儿园的生活。
妈妈在教室外观察了一会儿才放心离开。
中午放学,吃完饭的师幼青去自己的床铺睡午觉。
薄槐抱着被褥过来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这会儿老师不在,薄槐直接把被褥铺在了他床铺边的地板上,铺完还探身过来艰难地给他掖被子。
师幼青一动不动了。
“宝宝,我明天让我爸买一张新床放在这儿好吗?”
“……我不叫宝宝。”
“可是,”男孩有些狼狈地结巴了,“你、你就是宝宝。”
师幼青不说话了,抚着被惊到的胸口,闭上眼睛睡午觉。
薄槐怕吵到他,缩在他床边的地铺上睡了。不多时,进来巡查的生活老师看到这一幕,大惊失色地把人喊起来问他怎么回事。
他皱眉道:“我在这儿睡,宝宝没有不允许。”
“……”
于是,最后演变成了男孩撕心裂肺地守着自己的地铺,可人和被褥还是被强行带走了。
从这天开始,师幼青就被彻底“缠”上了。
和以前被捉弄不同,这次靠近他的男孩做什么都不会影响到他,因此师幼青不是很在意,而且这里的幼儿园环境确实很好,大家似乎都很喜欢他,哪怕他不那么活泼。
后来,师幼青才知道薄槐在学校里给他“造谣”——师幼青和他们这些臭小孩不一样,师幼青是一只小兔子变出来的。
小孩子都喜欢动物,尤其是毛茸茸又可爱的小兔子,而且很容易相信这种荒唐的传闻,尤其这话又从那个性格霸道、爱装老成的薄槐口中传出来,便更加深信不疑。
周五这天下午,妈妈和病情恢复了一些的爸爸来学校接他。
师幼青被一群小孩拥簇着出来。
师雯极其意外:“我们宝宝这么受欢迎啊!”
师幼青红着脸,点点头。
爸爸笑起来,刚要说话,远处一道人影如蓝色旋风冲过来:“宝宝!”
师雯认出他,笑得合不拢嘴:“小槐啊,他叫师幼青,比你大一岁,你可以叫他哥哥啦。”
薄槐顿住了,随后道:“宝宝可以来我家玩吗?”
“……”师雯笑眯眯地看向师幼青。
师幼青想了下,周末两天要和爸爸在医院一天,和妈妈出去逛街一天,没有时间,于是摇头。
薄槐一顿,深深低下头。
师雯正要说些什么缓解小孩子之间的关系,这时听师幼青说:“下周见。”
薄槐猛地看向他。
师幼青上车走了。
第二周,由于薄槐非要换床铺闹腾得厉害,薄家的人不得不出面,发觉源头是自家孩子交上了大班的朋友,哭笑不得,最后反复强调他出于礼貌应该喊哥哥,哪有自己这么一小点去喊人家宝宝的。
几番强调下,薄槐终于改了称呼,却不是哥哥,而是一遍又一遍地喊“青青”。
师幼青的位置挨着窗户,薄槐上活动课的时候,就喜欢过来找他。
薄槐不会打扰他,只是像个雕像似地趴在窗外看他,然后悄悄给他递东西,有时候是吃的,有时候是家里的玩具,他每次都悄无声息,有一次音乐课快结束,师幼青才发现窗外有个人,吓得脸色发白,几乎摇摇欲坠了。
当天午睡都在做噩梦,梦话都是哼哼唧唧的。
薄槐不知道自己瞪着眼睛的样子在对方眼里有多凶神恶煞,还以为是自己骤然出现把人吓到了,一连几天寝食难安,可又忍不住去看师幼青。
师幼青固然是个漂亮的小孩,可除却那洋娃娃一样的外表,他觉得师幼青和所有小孩都不同。
有次下了雨,他发现师幼青站在屋檐下往外看,两个小小薄薄的手飞快转动着一个魔方,目光却看着远处,像是在想事情。
薄槐以为他要踩水坑,这是小孩子们在雨天最喜欢的玩的游戏之一,可幼儿园地面太平整了,尽管大雨磅礴,可完全找不到水坑。
薄槐转身跑去了班里,很快找出了一个盒子,用塑料袋在里面套上一层,这样放在外面,很快就会积水,也能当做一个临时水坑来用。
可当他重新回到屋檐下,看到的却是趁着无人注意爬到滑梯上的师幼青。
雨下得很大,滑梯湿漉漉的,滑梯下面凹形的边缘,确实有积水。
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坐着下去时,薄槐心脏都快停了下来,他扔了盒子冲过去,可速度显然比不过对方下滑的速度。
薄槐被水溅了一脸,新衣服全部脏了,可他只盯着滑梯下的师幼青,紧张地过去把人抱起来。
尽管比师幼青高,可到底只是个孩子,他铆足劲儿抱住人往室内跑时,惊动了老师,大人连忙从他手里接过师幼青,确定人没事这才放到**给他擦脸换外套:“哎呦,怎么能在雨天玩滑梯呢?”
师幼青坐在暖和的室内,轻声说:“我去捡魔方,不小心滑下来了。”
闻言,薄槐震骇地看着眼前漂亮的小孩。
他可以确定,师幼青当时是拿着魔方上去的,而且滑的时候很明显的笑了一下。
他在撒谎,而且面不改色。
明明撒谎的不是自己,薄槐却脸红了,甚至还极紧张地回到“案发现场”寻找是否有遗落的证据,以防师幼青的谎言被拆穿。
那之后,师幼青经常会做一些类似的小刺激举动,但是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而知道真相的薄槐则一次又一次地细心收尾,他几乎沉浸其中。
后来,薄槐终于想出了一个不会惊吓到对方的方法——他买了一串风铃,挂在师幼青窗边,他说:“青青,我以后来了会摇一下通知你,不会吓你了。”
师幼青静静看着他,道:“风来了也会响。”
薄槐摇头,故作沉稳:“我把它挂在玻璃里面,线在外面,我拉线风铃才会响。”
师幼青哦了声,看了半晌风铃,发现隔着玻璃,那风铃正好在薄槐领口的位置,突然弯着眼睛笑了。
薄槐呆住,一瞬间慌乱无比,想走又舍不得。
同学这时候过来,嗷嗷叫道:“薄槐呀,你还不回去!马上要上课了!你、你不要再违反纪律了!!!”
薄槐没理他,好一会儿他闷声说:“青青才是纪律。”
……
一个月后,师幼青的爸爸在医院去世,期间,师幼青也病倒了一次。
师幼青那时候对死没有很具体的概念,他只觉得悲哀,被妈妈接走那天,他终于主动和薄槐说话了。
他难得郑重地说:“我不是小兔子变的,我以后应该也会和爸爸一样,你忘了我吧。”
男孩挺括的身姿突然晃了晃,接着就像是一座爆发的火山,不顾一堆大人阻拦要去找他,嘶声悲鸣着。
师幼青坐上妈妈的车,抱着书包探出脑袋,往后跟老师以及崩溃的男孩挥手再见。
妈妈早已经流不出眼泪了,摸着他的头说:“等把身体调理好了,我们再回来好不好?”
师幼青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点头的神色却多了一抹孩子气的温柔。
司机隔着后视镜看到后边近乎疯狂的男孩,不禁笑了:“现在的小孩啊……亲人去刑场也不过如此了。”
一语成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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