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蹲完成,休息,硬推完成,休息。
贺之昭将耳机摘下,拿出水壶喝了口水。
这间健身房的确很好。他在心里肯定,干净整洁,环境清幽,只是没有人,感觉会倒闭。下次再试试喊小谊一起来吧。
贺之昭想了想,坐到空闲的器材上,从自己的运动包掏出笔记本,又写了两行字。
里面新记了很多东西,有的和情绪有关,有的没有,再好的学生也有神游天外的时候。
“可以请你吃饭吗?”,树状图分叉出来,好的,不行,又叉出两个答案,叉到最后,枝繁叶茂,有些填了最终的答案,有些没有。
如何触摸到无形的情绪?
至强烈至难解释那次,是许添谊兜头塞给他伞,很凶说拿好。
挨骂了,觉得很舒畅。
那种怒气冲冲的神情让他想到两个人亲密无间的时候。
句子的前缀一定有一起,刚念书要手拉手春秋游,手心捏出汗也不松开;运动会就跑个三十米,人小得像滚出去,跑道下面一定有嗓门很大的许添谊在声嘶力竭加油;一个话太密,眉飞色舞,另一个只是听,但也要被一起叫到门口罚站。也可能被困在童年的不止许添谊一个人。
现在能问出口的,只有为什么不找他一起吃饭,做的是拍碗云吞面,买很多东西。
他又在旁边写了“壮壮”,写了“鸡翅”——翅字不会写,得查手机。
想要一起吃饭的目的不是为了看壮壮照片也不是为了吃点鸡翅。
贺之昭没什么头绪了,心里有团雾,像迷路的狗,有点闻到味道,但在外面转了三圈,没找到入口。
他合了本子站起来,套上外套,拎包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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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添谊罕见踩点下班,迎面碰到晚高峰,公交车堵在高架上足足半小时,才成功顺着匝道开下去。
车载满了人,他站在过道间,拉着吊环,跟着摇摇晃晃。
辞职信虽然打印好了,但人并不在,所以他没有和预期一样,把这张轻飘飘的纸甩到的贺之昭的脸上。
当然,真看到那张脸,可能也就甩不下手了。
总得找到下一份工作才说。
他换了思考角度,如果没有了收入来源,没有家就是连退路都没有。
更何况辞职了也不能一走了之,还得把工作都交接完毕。
出去还可以做什么呢?他擅长做什么?
也没什么兴趣爱好,无趣、爱生气,喜欢计较小事。有过些渺茫的规划,但都没实现。
许添宝却恰恰相反,粉色头发亮得能刺穿人眼皮,站在那就能吸引目光,穿戴着万事顺心如意的自信。
他知道家里把所有钱都砸在这个弟弟身上了。他上初中时,许添宝小提琴课请的老师就大有来头,算拜师学艺,一节课四十五分钟,报价四位数。那时他要一次生活费可以拿到五十块钱。
这是于敏唯一的、满意的作品,所以舍得,所以他人生与其无数次对垒,没有过获胜的时候。
回到家,壮壮倒是很快黏上来,像是地球上最需要许添谊的生物。
“我今天不想遛你。”许添谊板着脸看着它说。但壮壮仍旧很高兴地摇着尾巴绕着他转,像不知所谓地撒娇,也像很能包容主人的坏心情。过了会,又跟水壶开了似的,发出“嘤嘤呜呜”的声音。
听见这声音,许添谊还是老实拿来牵引绳。
以往遛狗的时间晚些,路上没什么人。今天刚过饭点,许多人乘凉散步遛狗,跨出小区门就遇到了只吉娃娃。
大概因为伯恩山的体格太大令它害怕,感受到威胁,这只迷你狗在步行道中央岔开腿,瞪着眼珠子对着壮壮狂吠起来。
壮壮庞大,胆子比芝麻小一些。道路明明宽敞,它却贴着自己的临时主人,怎么都踌躇着不敢上前。
许添谊想干脆往后撤了绕路,壮壮仍旧纹丝不动,无助地黏着他的小腿,像被吉娃娃骂得自惭形秽,生而为那么大我很抱歉,怎么拉都拉不动。
吉娃娃的主人隔岸观火,没什么作为,但看着壮壮缩瑟的样子,忍不住嗤笑了声,说:“胆子这么小啊。”接着把自己的狗捞起来抱到怀里,径直走了。
“你脚长这么大干什么用的?”周围没人了,许添谊气得半死,举着壮壮毛茸茸的爪子大骂,“一巴掌呼过去不就好了,你往我身上躲什么,躲能解决问题吗!”
壮壮只是冲他微笑。它是一位真正的绅士。
这么一笑,让许添谊想到个人,又一想,自己明明也喜欢躲避,遂决定不再进行谴责。
“你说你主人什么时候来接你?”他站起身,“时间很快的。”当时说至多三个月,日子一点点减少,人和狗之间倒是关系越来越好。
车灯的光线扫过去,一辆车路过他们,然后掉了个头,又重新贴着开上来。
许添谊原本没在意,直到在风中捕捉到个声音:“小谊?”
天底下只有一个人喜欢这么特立独行喊他。
没想过会在这个时间地点遇到对方。即便辞职报告夹在笔记本里,贺之昭应该没有看到,他还是透着心虚:“怎么了?”不是问怎么来找我,怕自作多情。
贺之昭从车上下来,仍旧是那身运动装,头发有些乱,说:“正好想来找你,把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许添谊戒备地跟着贺之昭绕至后备箱,就看到一小堆手信模样的东西,包装都精美,遂有猜想,问,“是需要我寄给谁么?”
“不是。”贺之昭说,“都是给你的。”
许添谊愣了愣,问:“为什么?”
“觉得你可能会喜欢。”
“……不用了,谢谢贺总。”许添谊声音发涩,“我就是一个秘书,您不必对我这么周到。”他说,“太昂贵了,我还不起,心里很有负担。”
“为什么要还呢?”贺之昭道,“只是希望你开心。”
不可能。许添谊心道,付出什么才会得到什么,可我已经竭尽全力在工作了。你所求的是什么东西呢?
他又说:“我不要。”
心中关键的症结总被软弱地逃避开,明知话尖利也要说,一说完又后悔。
他明明想要。
不在于礼物价值昂贵与否,不在乎是否合心意,只是因为这是有人买来专门送给他的。
一想到贺之昭对着琳琅满目的货架若有所悟地挑选,推测许添谊可能喜欢这个那个,所以都结账买下带回来,而他只说出“不用了,我不要”,就很后悔。
他想贺之昭也冒出些什么尖酸刻薄的话,他应得,心里可以好受些,可对方只是想了想,然后问:“那可以这样么?”
明明体积很大,却被两人无视许久的壮壮终于得到想要的关注。它心花怒放,摇着尾巴请求被抚摸。
“壮壮,很高兴认识你。”贺之昭蹲下来,与它视线相齐,随后一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另只手掌心向上,问,“送给你,你愿意收下吗?”
壮壮中文更烂,不知这是重要外交场合,当他跟它训练握手,迅速把刚才被许添谊强烈谴责的大脚放在了贺之昭的手心。
成交。
没人能抵挡伯恩山的魅力。贺之昭笑起来,他仍旧蹲着,抬眼看站在后面的许添谊,问:“可以么?”
许添谊的心骤然跳的很快,像被攥了一下,有些难以言表的伤心,也像防线被瓦解。
“多余。”他心里别扭,声音压得很低。
他是嘴巴毒、脾气差。但没有理由再伤害一个正在向自己示好的人。
贺之昭默认他同意了,把袋子从车上拿下来,轻轻挂到壮壮的脖子上,随后直起身,站到他跟前,小心从外套口袋中掏出小铺子买到的玩意。
“这个不贵,收了没有包袱,可以吗?”包袱和负担还是分不清楚。
路灯照在金属制片的表面,把卡通黑狗的轮廓照得发亮。是当时王磊在一旁腹诽幼稚又廉价的东西。
许添谊这次半天没说话,过了会接过去,很使劲摩挲了一下花纹的表面,才说:“谢谢。”
“不客气。我走了。”贺之昭道,“周一见。”
“嗯。”许添谊答,“周一见。”
贺之昭很爽快走了,许添谊贴着狗目送,想把辞职信藏起来。就这样离开吗?这一次再离开,以后的人生就会彻底没有关系。
他希望把两个人分开,但种种行为迹象都在提醒他,现在这个对他很不错的是贺之昭,过去那个道别就不再打电话来的,也是贺之昭。
他终于可以承认,他没法讨厌或干脆地恨,也没法忘掉。
又有谁能轻易摆脱自己梦中的初恋。
许添谊自嘲地想,自己的确很贱,听一点好话就能神魂颠倒,收点小恩小惠,就在心中感激得涕泗横流,不知如何是好。他这样的人实在太容易拿掉防线,爱上别人。
他太穷困,就贪图这点蝇头小利,好像许添谊这个人在被人很在意、珍重地惦记着,实在舍不得不要。
哪怕综合衡量,比不上其他人,会在遇到许添宝的时候被撇掉,总是备选项,优先级靠后,也可以接受。
反正他也总是矛盾,就像明知狗之后马上会要归还,过段时间大概也会忘掉他,也要无条件养好;明知杨晓栋根本不在乎,反而变本加厉要付出。
不希望被伤害,但被伤害是常态,习惯被冷落,也就习惯了不停地付出不求回报,要蜡炬成灰才罢休。
所以,他对贺之昭,恨不恨,喜不喜欢,爱不爱的,盘清楚了,搞明白了,又如何呢?
他不需要回应,也不相信会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