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石缝里的草,尽管没人期待,甚至也没什么人注意,许添谊就这么利用不经意落下的阳光和雨水,一个人野蛮生长到这么大了。
考上大学,忽然课余时间多出来。
尽管用了助学贷款,生活费也得自己赚,够忙碌了,许添谊还是贪心,想多蹭点课,多认识些同学,多参加点活动。
他站在大学的校园,看到来往的自行车和操场上跑步运动的男女,感到从未有过的轻盈和自由。
因此韩城带着一厚摞社团宣传册,挨个逼问他们要去哪个社团时,他也很认真做了挑选。
“都看看啊,这么多社团呢,你们都去哪里?”明明在室内还是夜晚,韩城却仍旧戴着副墨镜,据说是王家卫同款,“我想去吉他社,肯定最受女孩子欢迎。”
尽管大学刚入学,但都是十七八岁的男生,没什么间隙,自我介绍完就算熟悉了。
“诶。”一号床杭州来的男生嗫嚅道,“你怎么……刚来就想这个……”
韩城大惊,猿人一样拉着床栏杆:“装什么!你不想谈恋爱?”
“你不想?你不想?”他摘了墨镜挨个问,都点头表示想,轮到最后问许添谊:“你想不想,我们的老幺?”
许添谊想起自己为数不多的春、梦,涨红了脸,被三个人一起满意地嘲笑:“哈哈哈这家伙特别有想法!”
这时的许添谊没后来那么别扭阴郁,些许幼稚,仍对爱情隐隐抱有非常大的幻想和憧憬。自知自己性取向应该不正常,喜欢男人,于是更压抑又更想要。
“怎么样么,你们到底都去什么,总得去几个吧?大学不参加社团也太无聊了!”韩城催促道,“许添谊,你先说,你去哪个?”
许添谊思考半天:“我想去摄影。”他说,“但是我没有相机……”
“这个方便。”韩城大手一挥,并不介意,“我有台卡片机,八百万像素!到时候借给你!”
去摊位留个名,就算正式进入了社团。摄影社每周有两次社团活动,大三的社长总缺席不在,只有大二的叫张伟奇的副社长负责每次带着大家。
实际也没几个认真学,大家凑一起吃吃零食聊聊天。零食是社费买的,社费倒不用社员出,都是社长的钱。
不出一个月,大家都同意社长有钱且神秘。
一天,张伟奇忽然问:“明天周六,有没有愿意来当照片模特的?”
张伟奇是个长相遗憾的大龅牙,大家误以为给他做模特,实在不情愿,一种没必要的交情。最后只三个人报名,许添谊是其中之一,因为他看一开始没举手,觉得张伟奇有点可怜。
第二天其他两个又临阵脱逃,只剩他一个人到了社团教室。
教室很空,没开灯。
有个穿黑衬衫的站在那里,头发微长,盯着手里一看就很贵的单反相机。
“你是?”他没抬头,只听见脚步声淡淡问。
“我是来给张伟奇做拍照模特的。”许添谊有点拘谨,“他人呢?”
“他昨天替我问的。”杜琛宇道,“你别动。”
许添谊遂僵硬地钉在原地。杜琛宇调试了两下相机,抬起头对准他,微微一怔。接着随便拍了两张,看了眼说:“可以。你跟我走。”
两人走去红枫林道,一路许添谊跟在后面,问:“你是社长吗?”
“嗯。”杜琛宇扭头看他,“怎么了。”
许添谊笑起来:“之前没看到过你,我们都只见过张伟奇。”
杜琛宇不置可否。
到了拍照的场地,他开始指使许添谊调整位置,或站在树下或坐在长凳上,并不复杂。尽管如此,杜琛宇显然要求很高,两个人仍旧来回折腾了一个下午。
回去时,虽然拍完了,许添谊还是担心对方不满意。早知该换最贵的那套衬衫,是于晓桃给的,因为自己的驴儿子穿不下。于敏回家拿给许添宝,许添宝说不喜欢,最后辗转着幸运落到许添谊口袋里。
牌子货,肯定体面,效果好。
他旁敲侧击问:“今天拍了的可以用吗?”
杜琛宇:“可以。红枫林很衬你。”
这话简短,却让许添谊荣幸、高兴,他又主动问:“这个拍了要做什么呢?”
“给杂志。你叫什么?”杜琛宇掏出手机简短答,“号码多少?加个联系方式。”
许添谊窘了窘。对方手里是当下时兴的iPhone4,可他连手机都没有。
他说:“我叫许添谊。手机忘带出来了,我背不出号码,下次给你,可以吗?”
“好。”杜琛宇说,“照片洗出来了给你。社团见。”
“对了。”许添谊忙喊住,“社长,你叫什么名字?”
“杜琛宇。”
后来杜琛宇开始经常出现在社团,每次来都只给许添谊带点摄影书,又或是照片。两人又配合拍了几次照片。后者开始被大家寻开心:“哎哟,你是社长的亲传大弟子、御用模特!”
许添谊在心里否认,因为杜琛宇并不是要教他摄影的样子。
他渐渐摸到答案,不敢确定,于是连惴惴然都隐约发甜。他把书、照片都很认真收纳好,放在宿舍桌下专门的一格小抽屉里,不时拿出来看看。
别人都没有,只给他了,像被偏爱的小孩,被肯定的优等生。
就算只是拍照当模特这点用处,许添谊也愿意一直当下去。
周二有运动会,学生会的干部委托他们出几个人拍照。
卡片机根本赶不上趟,许添谊就帮着做点杂活当志愿者。忙活完一上午,中午他去找杜琛宇,对方却在他们约好见面的空教室,和一个女生坐在一起说话。
许添谊看到这就没再进去,去了隔壁教室坐着。心里有些酸溜溜,又知自己没资格,就开始生闷气。
过了会,杜琛宇推门进来说:“怎么不过来。”
他坐到许添谊旁边,仍旧摆弄相机。许添谊很想问问他是怎么想的,但同性恋三个字太禁忌,没人提好像也在大学校园里不存在。又或只是把他当朋友?那他会恪守本分,好好当合格的朋友。
过了会杜琛宇抬头,对着他很近拍了张照片。拍完了示意许添谊过去看。
许添谊不情愿地凑近了一些,杜琛宇从后面环住他,捏着相机。很小的屏幕,最开始是红枫林那几张,然后是校外拍的两次。中间夹杂了些许添谊在社团教室里,又或是在阶梯教室里上课时候的照片——都没有看向镜头,显然是抓拍的。
杜琛宇问:“谈恋爱么?”
许添谊点头。
他面临的不似之前每一种,不是亲情,不是友情,不是他尝过苦涩的每一种,是全然崭新,截然不同的亲密关系——
爱情。
他根本没法拒绝。
来往纷纷的偌大校园中,出现了特别又亲密的存在。
天空的飞鸟因此充满神性,黑板的胖字也慈眉善目。幸福喜悦的感觉攀附而上,一整个抓住他,让他头皮发麻,浑身战栗,面目全非。
许添谊忍不住总揣测杜琛宇喜欢什么样的个性举止,然后把自己像橡皮泥一样笨拙地捏着类似的,无视压抑内心的需求,试图获得更多喜爱和包容。
然而杜琛宇却恰恰相反。自从两个人开始谈恋爱后,他像卸去了所有社交礼节的面具,露出了漫不经心,甚至有些恶劣的本质。
许添谊的课很多,还有校内勤工俭学的岗位。杜琛宇已经大三,课少,之前不在社团出现,人不在校内的才是常态,等两个人在一起后,又慢慢恢复这节奏,经常出校去很远的地方拍摄。
许添谊知道他重视摄影,但也忍不住想每天见到对方。
“你可以不要一直问东问西的吗?”杜琛宇皱眉道,“你这样让我很有压力。看电影不是随时可以买票么?为什么一定要提前两天安排好,我后面还有摄影计划,随时都有变动,就算现在订了票也完全有可能到时候去不了。”
一听到给压力,许添谊忙解释道:“你如果到时候去不了,我可以再去……”
杜琛宇打断他的话:“那么先前定有意义吗?”
许添谊闭住了嘴。
可是他也只是想多期待两天,想把什么都安排好,想每天都见到杜琛宇。但杜琛宇似乎并没有这样的需求,甚至谈恋爱也像可有可无的一项。这让许添谊倍感焦灼。
杜琛宇家境优渥,早习惯高水平的消费,吃穿用度都很好。许添谊和他出去,不愿意只对方花钱,钱很明显开始不够用了。
他开始被迫寻找新的打工机会,从校内找到校外,终于找到学校后街的一家奶茶店。
当时的奶茶店还没有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只有这一家。菜单也简单,只要学会用开水冲调开不同口味的奶精,再往里面加骨碌碌嚼起来像塑料的黑珍珠就可以。
旁边连着的店面是同一个老板,墙打通了,主要卖手抓饼和淀粉烤肠。
许添谊业务熟悉后,就要同时管两个摊位。
为了能谈好恋爱,他真咬咬牙用打工赚的钱买了台直板按键的手机,只用来联系杜琛宇。
许添谊很节省话费,每次发短信都要把自己要说的事情全都讲完,精准控制在68字左右——字太少浪费,但超出70个字就得收两条短信的钱。
一开始杜琛宇也会稍微报告一下自己的行程,随后不知是因为失去耐心还是忙起来就不爱理人,开始隔个半天回“好的”、“知道了”、“哦”之类的。
许添谊太明白发生在杜琛宇身上的变化了,这明显的疏离和冷淡让他很焦灼。张伟奇和大家聊天时候调侃过,说杜琛宇是风情浪子,刚上大学时,一学期能换三个对象。
许添谊疑神疑鬼,常怀疑对方出轨了。
有空的时候,他就回顾两人来往的短信,推测自己哪一条引起了对方的反感,又或者哪一条内容不怎么值得回复。也敏感猜到杜琛宇嫌烦,于是降低了自己发送短信的频率,打工前想发短信,就忍到打好工下班再发,再忍一忍,就忍到见面的时候。
杜琛宇似乎额外忙,又两天只回一条“知道了”。
许添谊在短信界面犹豫打出“我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太合适,你讨厌我了?”过了会删掉。
又打出“你是不是后悔和我谈恋爱了?”然后也删掉。因为如果杜琛宇真说是,那他们就得分手了。但他不想分手。
谈恋爱就是这样的吗?许添谊迷茫又纠结,但也不能纠结太久,他已经走到奶茶店门口,从后门掏钥匙进去,准备开始一天的营业。
这一天上午隔壁理工大学正好校园篮球赛,几个学校来的大学生看到奶茶店都嚷嚷请客。
许添谊饭都来不及吃,饿得前胸贴后背不停做奶茶。尽管非常累,却又兴奋。奶茶按杯算,他有微薄提成拿,这样可以稍微多些钱,他下次可以请杜琛宇去看电影。
一上午近百杯做好,他饿得手发抖,趁没生意,躲到角落吃根淀粉肠,一边收拾上午的残局,擦弄桌子。
外面有女生喊:“有没有人呀?”
“有!”许添谊忙把最后一口淀粉肠吃掉,“要什么?”
他站起来钻到前台,抬头一看,愣了愣。
杜琛宇和上次看到的女生站在菜单旁边。
女生叫冯秋茗,看他们对视完,一个扭头看别处,一个板着脸,好像都有点尴尬,便问:“你们认识?”
“是我同学。”杜琛宇简短说。
“同学?”许添谊动作滞了下,不悦地问。
冯秋茗抱着臂,后退一步看两人,意味深长道:“哟,有情况哦。”她知杜琛宇喜欢男生。
杜琛宇催促道:“快点买吧,买完就走。”
冯秋茗做不出决定,仰头问:“有什么人气奶茶推荐呀?”
许添谊握着抹布站在那里,没看她,紧绷着声音答:“茉香奶茶。”
“好,那就要两杯这个。”
“冷的热的。”
“要冷的。”
“大杯小杯。”
“大杯好啦,谢谢!”
许添谊拿了塑料杯做奶茶,动静很响。他将两杯做好的奶茶推出去,冯秋茗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没问价钱:“一共多少钱呀?”
“不用了。”许添谊用抹布用力擦桌子,没抬头,“我请你们。”
“我发的短信你都没回。”这句话对旁边那人说的,“忙着来喝奶茶吗?”
两个人走后,许添谊手指发麻,他敏锐察觉到苗头,随即默念了两遍咒语,让呼吸慢下来。
可咒语中那人不也和他之前形影不离,后来就连一个电话都不屑于打过来么?
他究竟是哪里惹人讨厌呢?
许添谊逼迫自己调整好情绪,下午下班丢垃圾,才发现杜琛宇在后门等他。一看到人,原本的气焰消下去。他总很容易心软原谅。
“干嘛来。”
杜琛宇靠着墙说:“你知道我是同性恋,对我来说冯秋茗就是最重要的朋友而已。”
被拆穿心事,许添谊此刻只能嘴硬道:“你们单独走在一起啊。”
“朋友,不正常么?”
“我没有这样的朋友。”许添谊低声说。
杜琛宇又不耐烦了:“你没有这样的朋友就去交,不要干涉我的交友自由。”
许添谊看他不高兴了,忙忍下,说:“知道了。那你下次回我短信。”
“你的短信太长了,什么都说,我不知道回什么。”
“回什么都可以啊。那你就回收到吧。”
“哦。”
杜琛宇非常不喜欢被约束,于是被吸引的许添谊只能不情愿地忍受这种不能独占的痛苦。
杜琛宇毕业后没有找朝九晚五的工作,仍旧在做摄影师,似乎靠着家里的关系,开始接出国的单子。而许添谊的成绩稳定优异,拿了奖学金。老师暗示两次,有意让他念研究生。
他没想多久,还是拒绝。
虽然心里想念下去,可实在没有钱了。杜琛宇的家境好,自己接项目也挣得多,没为钱烦恼过。许添谊太需要工作有稳定的收入,尽快摆脱窘迫的经济状况。也能更好经营自己岌岌可危的爱情。
岌岌可危——
杜琛宇从大四就开始搬到了校外的宿舍住,许添谊没课就住过去,打扫卫生,重点是检查有没有其他人来过。
虽然见面少,但他已然满足。这像重新拥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家,让许添谊有位置可以摆放自己。
唯独两人的关系时好时坏,时远时近。许添谊常刚品出一点甜头,过了会又被杜琛宇的一两句话刺得心口发麻。
他知道杜琛宇不怎么在意他、需要他, 摄影是头等大事,谈恋爱像调剂品。可能自己说了分手,对方一定会答应。
因此每次吵架,杜琛宇冷战,明明许添谊原本也擅长冷人,现在却学会低头,一次次都厚着脸皮主动去找了求和。
临近许添谊毕业,两人开始因公不公开,毕业后如何处理吵架。杜琛宇解决的方式就是持续冷战。而许添谊无论如何都忍受不了长时间被无视,每次又只能低头。
那天他刚醒,杜琛宇坐在他身边喝一杯水,蓦地宣布自己要结婚。
许添谊还半闭着眼睛,听到这话强睁眨开来:“什么?”
“不是真的结婚。”杜琛宇冷静说,“形式上完成领证。对方也是同性恋,有稳定的伴侣,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为什么?”
“和你说过,应付家长。我已经耽误两年,他们很有意见。”
许添谊一时脑袋发懵,想不到会走到这一步,说:“我不同意。”
“都和你说了全部是假的,会签合同。”
许添谊急道:“可是那也是结婚啊。”他说,“我不是说了,等我毕业找到工作,就会和家里说我们的事的。”
“我和你能一样吗?”尽管许添谊没怎么提过,杜琛宇靠平日也能猜到他家里的情况,“你结不结婚,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对他们来说重要吗?他们关心吗?”
话语像最烈的火敷在身上,许添谊却像没察觉,脸发白,拽住杜琛宇的外套反复说:“走过场,那也是要结婚啊,结婚证又不是假的,你们就是法律上的夫妻了。”
“所以呢?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许添谊的话噎在嘴边。那他是什么,男小三?又或,根本没人在意他是什么。他也好想结婚啊。
杜琛宇没听见身后人再说话,他扭头看了眼,发现对方低着头,呼吸起伏不正常,手抓着被单的样子很奇怪。
“怎么了,生气?”他又喝了口水,随意问,“手好像鸡爪。”
慌忙中许添谊忙将手埋到被子里。“过度通气。”他费力挤出这几个字,摇头说,“没事。”
等过了会他彻底缓过来,杜琛宇早已经走了。
而后许添谊仍旧向家里出了柜,也被顺利地扫地出门。
彻底无家可归,家最后的结构意义也亡佚了。许添谊走出小区门,突觉无与伦比的疲惫。奇怪他想起搬出大院那年,等电话的心情却好像比现在更绝望,因为最初明明很有信心。人生是无数次重蹈覆辙,他的就是错误的重复。可到底从哪一步开始走错的?
许添谊用直板手机打电话,对方接的很快。他在电话里很轻说:“我接受不了。”
“那你想怎么样。”
“分开吧。”
“行啊,分就分。”杜琛宇料到他会这么说,冷淡又笃定地说,“以为自己后面会多受欢迎吗?你上次过呼吸的样子很丑。”
因为意气用事,他很快把电话挂了,根本没给许添谊再说话的机会。他误以为许添谊会和往常一样低头来求和,却忘记恋人再怎么样都不会提分手。
分手这天,没下符合情境的伤感之雨,阳光灿烂,空气清新,风和日丽。
许添谊说完分手,也是不愿意承认自己伤心欲绝,脑子**着杜琛宇最后说的那句话,夜半十二点骑着自行车出门,横跨三个区,再沿着江骑了圈,发现真没法被车撞死,天意动人。所以又凌晨四点半,一口气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