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一名家庭成员到家,鱼汤终于端上桌。满满一砂锅,炖得又香又浓。
许建锋感叹:“长远没吃到这么丰富的菜了!”他用筷子要夹鱼肉,却被于敏瞪了眼,手跟着一缩。
于敏作主,将整条鱼捞出,像往常一样把鱼肚子上的肉都精心挑了出来,随后放到宝的饭碗里:“当心点吃,刺挑干净了。”
许添谊也像之前的很多次,夹了鱼背上的一块肉。这次他仔细挑出了刺,才一口吃下去。然防不胜防,中间还是夹带了一根细微的软刺。
他面不改色,硬是咽了下去。喉咙有种被剌到的,微小的刺痛感。心脏也是。
吃完饭,许添宝急不可耐收拾出田字簿和文具盒,说:“妈妈,我要去了!”
许添谊便也草草收拾好东西,说:“妈妈,我也去了。”
于敏说:“你去什么?你别去。”
许添谊见于敏看他,抿了抿嘴,罕见地结巴了:“我也去,请、请教贺之昭点问题……”
“你们两个在一起能好好学习么?”于敏斥道,“每天上学粘一块还不够?不许去!”
像会偏心地把鱼肚子的肉都夹给宝,她的一切指令、一切措辞也都无不在庇护许添宝。
“就、就让我去吧。妈妈。求,求你了。”说出这如撒娇的词,让许添谊臊得舌尖发麻。像做了一件很错的事。
“不行。”于敏说。
“砰”。门关了,许添宝蹦出去了。
许添谊终于忍不住,一张脸彻底黯淡下来。他把收拾出的作业又重新放到自己的桌子上。这张桌子在客厅的角落,对着墙。他坐下来,胡乱翻开一页便拿着笔写。于敏看到他背脊都透出沮丧,心里却有种快意。她也说不出是为什么。
许添宝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两块进口巧克力,手舞足蹈:“天哪,哥哥家有个外国人!他教我说外语。”
外国人出现在这巷子,是新鲜事。于敏工作了,没有之前消息那么灵通,只隐约听街坊邻里说过,这下算确认,姜连清又找了个外国男人。
她盘问:“哪里人?白皮肤?”
许添宝讲话又开始颠三倒四:“嗯,外国人的脸。妈妈,我还学了拿……拿加大的英语怎么说,叫砍……”砍半天没有砍出,遂转移话题,“下次我再去问一下好了。”
耳朵照单全收,将话语吞咽得酣畅淋漓。许添谊甚至没有转身。他感觉到有些东西正在逐渐失控,却又无能为力,所以只能去承受这种改变带来的痛苦和悲伤。
进入十一月,天气骤然转冷。起晚了,于敏赶着出门,一边催许添宝整理作业,一边说:“今天外面骤降15度!风很大,你把这条围巾给我戴好!”
然后是许添宝软绵绵的声音:“妈妈,我不想戴,戳着我脖子了,痒痒——”
许添谊将自己刚从柜子里掏出来的、一股樟脑丸气味的灰色毛衣展开,试着往头上套,僵了僵。这衣服去年穿就绷得慌,今年竟然连脑袋都塞不进去了。
他犹豫两秒,仍旧没说自己需要新衣服的事情,毕竟那得花钱,他不想一大早因为件衣服挨骂,只裹好校服外套就出门了。
骤然降温的第一天总是最冷,因为北风会痛击轻视它的人。一路寒风收割过去,人缩脖子,簌簌发抖如同深秋的树叶,也像刀俎上的鱼肉。
许添宝一出门就安静了,缩在厚重的围巾里不说话,脸挡成小小一个。贺之昭也自然地添了厚衣服,神情自若。唯独许添谊没有装备加持,只觉得自己外套的每一个棉孔都被冷风活生生灌满了,却只能咬牙坚持,砥砺前行。
不巧,今天还是周一,早上有冗长的升旗仪式。
所有学生列好队,一齐站在操场上受刑。风太大,许添谊已经听不清遥远的司令台上都说了什么,他冷得快失去知觉,只能模糊听见屈琳琳和隔壁班的班主任站在一起,隐约在说今天真冷,怕学生吃不消。
听着听着,他的念头也消失了。陡然的,一种陌生的不适感涌向全身。眼皮发麻,视网膜蒙上了一层雪花。
原来眼冒金星,真是眼前火树银花。他又要死了么?
许添谊举手,紧张地嘴巴张合:“老师,我想回教室。”
“是不是太冷了,不舒服?”屈琳琳赶紧道,“快回去吧。贺之昭,你陪着他。”早有不少学生已经倒下了。
穿过走廊时,许添谊眼前遮掩的雪花慢慢融化消解,终于能看清路。
贺之昭紧紧跟在后面,说:“我背你,好吗?”
许添谊摇头:“我才不用。”说完这话,却又蓦地犯恶心,慌忙拐进卫生间,对着水池吐了口。
贺之昭说:“我带你去医务室。”
“不需要。”许添谊拧开水龙头漱口,又冷酷地回绝。
这段时间,他和贺之昭的关系总是忽冷忽热。这是他有意造成的,自认为算惩罚。他希望贺之昭能发现这变化且在意。
当然,因此有一点点的,不用太多的伤心,就更好。
但显然,贺之昭并没有发现,还很关照他。这让许添谊有种说不上来的羞恼。
好在学生们都回教室后,空气渐渐被炒热了,好容易捱到了放学,依旧是三人行。
许添宝自认为和贺之昭已经很熟了,关系自然比正牌哥亲密许多。他一边往贺之昭身上贴,一边拿着自己的小圆零钱包说:“哥哥,今天好冷,我请你喝朱古力吧。我的同学们都说好喝的。”
因为许添宝挑食,胃口也不算好,因此被特批拥有一笔微小的经费,是于敏给他用来买零食吃的。许添谊就没有,因为他什么都吃。
贺之昭婉拒:“不用了。”
“走嘛走嘛,我有钱的。”许添宝撒娇。
许添谊装得完全不在意,装得强弩之末,终于忍不住硬夹到两个人中间,凶巴巴道:“喝什么朱古力?乱花钱,回家就吃晚饭了!”随后黑着脸,持续消灭宝接近贺之昭的一切机会,让两人彻底不能交流。
许添宝不满地被挤到旁边。这段时间,他往贺之昭家跑了好几次。贺之昭教了他些数学题,那老外,教他说了很多英语,还有总是笑眯眯的姜连清,会给他印着看不懂的单词的进口零食。
唯独贺之昭时常问:“小谊不来么?”这话他很讨厌。
宝产生个想法,即若是能让贺之昭当自己的哥哥就好了。他决定找机会和自己妈妈说一说这件事,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律政策支持”。这个说法是他偷听大人的话学来的,只要有政策支持,一切都能办。
反正许添谊不是他爸爸的亲生儿子,不是么?这也是他偷听到的。最好是把贺之昭变成他的亲哥哥,然后把许添谊丢出去。真是无限美德。
许添宝越琢磨越是那么一回事。贺之昭长得帅,话很少,不像那个许添谊,聒噪,喋喋不休十分烦人;其次,贺之昭比许添谊成绩好,几乎每次都第一名,他常常听见于敏说让许添谊向贺之昭学习。
如此最重要的两个优点就都占了,贺之昭已经全方位碾压许添谊了。
妈妈一定会同意的。他一定要找机会劝劝妈妈换个好点的儿子。
另一头,这一日的冷和不舒服都成了伏笔。
凌晨三点,许添谊被自己热醒,头昏脑涨,辗转反侧,好容易挨到天鱼肚白,更是唇舌发干,脑袋热得发懵,像一辆过载的蒸汽火车。
他偷摸摸从柜子里找出体温计,一量,惊心动魄。水银直接迈过了39,直逼40度。
许添谊身强体壮,上一次生病是很遥远的事情。虽然知道不妙,他仍旧想忍着去上学。
生病意味要有人照顾,严重要坐车颠簸去医院,排门急诊很长的队伍;必要要吊水,等待的时间更长,要寂寞地数点滴掉下来。
总之,很麻烦,而他恰恰害怕添麻烦。
许添谊忍了一会,但又被个冒出的念头蛊惑了——他那么久没生过病,一下子病那么严重,说不定妈妈会十分紧张在意,会陪着他。
于敏正在厨房弄早餐,许添谊摸索过去,战战兢兢汇报:“妈妈,我好像……嗯……发烧了。”
于敏吓一大跳:“怎么回事?”最近有流感,她皱眉道:“你不会感染甲流了吧?”
“我不知道。”
“怎么烧这么高?躺着去!”于敏接过温度计看了眼,“麻烦,我还得请假照顾你。”她想起没叫许添宝,赶紧又推门进去喊宝起床。
宝被她像小推车那样慢悠悠推出来,推向卫生间。路过站着的许添谊,于敏推开他些:“你回去,别传染了宝宝。”
脑袋因为发烧变钝了,许添谊感到不知缘由的伤心。他躺倒回床,很久后,妈妈的声音出现在玄关,说:“不好意思啊之昭,今天要麻烦你带着宝宝去学校了……谢谢啊……”他重新睡着了。
临近四点,于敏在厨房烧饭,油锅滋滋作响。
许添谊躺在客厅的弹簧**。下午出了身汗,现在没有那么热了。隔壁房间传来没关的电视机声音,他的鼻子闻见了煎鱼的焦香腥味。
如他所愿,于敏上午去交接了工作回来照顾他。这宁静的片刻,屋里只有妈妈和他,像回到很小的时候。
他真想一辈子就这么病下去。
趁煮汤的间隙,于敏回到客厅,倒了水,喊他吃药。许添谊乖巧吞咽药片,喝热水,夹缝中斗胆说:“妈妈,我要想件毛衣。原来的那件非常小,现在一点都穿不下了。”说来穿不下的给宝是如何都富足,但许添宝从来没穿过他的旧衣服。
于敏说:“知道了。”许添谊感到幸福。
过几分钟,也可能更久,许添宝在外面喊:“妈妈。”
美好的幻象一片片碎掉了,像那被踢碎的塑料面盆一样。许添谊落回了现实世界。
于敏开门。
“一起进来呀,进来!”许添宝的声音愈发清晰,“妈妈!我想和之昭哥哥一起喝高乐高。”
宝一来,于敏天秤的那头立刻垒上砝码,干脆利落地倾倒下来。她忙不迭说:“好的,等一下啊……贺之昭,谢谢你今天送宝宝回来。”
许添宝忙忙碌碌,高高兴兴。今天上学和放学路上终于都没有烦人的家伙,他和自己喜欢的哥哥一起回家。他牵了贺之昭的手,吃了小卖部的辣条,还说了很多话。可惜他提议以后都只他俩一起走,让许添谊一个人走,被贺之昭拒绝了。
他真想许添谊一辈子就这么病下去。
许添宝对着喜欢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撒娇。此刻他仰望贺之昭,说:“我弹钢琴给你听吧,就是我路上说的那首曲子!”
听见门铃声,许添谊立刻从**蹦起来。今天贺之昭和宝一起上下学,独处的时间太多了。
他焦虑地拖着病体,火急火燎赶到厨房,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许添宝靠着移门,看见亲哥来,又故作出说悄悄话的姿态。这是不分年龄的无师自通。他斜着眼踮着脚在贺之昭耳边说:“你看许添谊那样,肯定又生气了!他一天到晚生气。”
贺之昭骤然想起许添谊像河豚一样,能立刻嘟满气的脸,忍不住笑了下。
许添谊直觉他们肯定在说他,或与他有关的话题。他敏感地认为贺之昭的笑是嘲笑。
他气冲冲跑过去,七窍跟着冒酸水,呛道:“笑什么呢!”许添宝竟只一句话就轻易逗笑了贺之昭。
许添宝转转眼珠,往贺之昭身后躲了躲,说:“没笑什么。”
许添谊就看向贺之昭,审问态度。
未想贺之昭也摇头,说:“没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
许添谊错愕了。
一个词语在他脑海盘旋。
背叛。
贺之昭终于还是彻底地倒戈了过去,与宝结成盟友,背叛了他。
他们二人同仇敌忾、一致对外,矛头扎准他的软肋,把他强装出的气焰整个地,戳——破——了——
一旁的于敏罕见发了善心,说:“你要喝高乐高伐,给你也冲一杯。”
许添谊没回答,只狠咬自己的嘴唇皮,盯着贺之昭看。
贺之昭也看着他,没在笑了,眼神很平和,问:“你退烧了吗?”说着抬起手,要摸病人的额头。
许添谊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最喜欢的塑料玩具坏掉了,于敏拿胶带布缠了几圈还给他。尽管外观有折损,丑了八成,但至少又可以玩了。
在后来的日子中,他发现很多东西坏了都不能拿胶带布解决。坏掉了,补不了。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心也一整个破掉了。
许添谊使出十成力气,飞快打掉覆上来的手,“啪”一下,又重又响。
这下几个人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