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诸事圆满
“亥时三刻前。”商琅神色如常, 一本正经。
顾峤半点也不信他,想起来先前的事情:“那先生先前送我的那一块玉板,又是何时所刻?”
“闲暇之时。”
商琅嘴闭得很紧。
也正是因为闭得太紧, 顾峤也越发笃定其中有鬼。
只是不知道,究竟瞒了他多久。
罢了。
至少人如今身体康健, 去追究这些事情也没太多的意义——何况真要去计较, 他瞒着商琅的恐怕不比商琅瞒他的多。
半斤八两。
“我只是,希望先生莫要伤了身子,”顾峤站起身来, 勾住他脖颈,在人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如今先生身子虽然已经好了个差不多,但还是要好好养着。”
“陛下亦是,”商琅开口,回抱住他, “平安康健,长命百岁。”
“必然,”顾峤语气笃定, 随后撤开手, “早些处理完这些政事, 朕同先生回寝殿歇息去。”
“也好。”商琅应声,两人不再腻歪,按部就班地翻起书案上的折子。
只不过顾峤有心事, 翻着翻着就难免走神, 手上动作慢下来, 不知道用多长时间才重新回过神来。
几次过后, 不问商琅如何,顾峤自己先受不了了,搁下笔站起身来,给商琅扔下一句“朕出去一趟”就往门外赶。
这意思是没打算让他跟着,商琅动作也就只是一顿,然后继续磨墨。
顾峤其实没有花太多的时间,但是等他回来的时候,砚台里面的墨已经多到快满溢出来,而有人还在那机械地磨,袖口上都沾了朱砂,但是商琅自己半点也未曾察觉。
显然是也走了神。
顾峤知道他极有可能是在想方才他忽然推门而出的事情,便哭笑不得地阖上门走过来,将人给唤回了神。
“先生衣裳脏了,”顾峤瞧着商琅衣袖上那一片朱砂,“御书房中应当还有先生的衣裳,可要换一件?”
商琅衣袖沾着的朱砂算不上多,只是麻烦在容易沾到其他地方去。
但是顾峤没想到商琅摇了摇头,然后简单粗暴地将那一片袖子给生生地撕了下来。
宫中的衣裳布料名贵,也最是脆弱。
顾峤看他如此,愣了一愣,才忍不住调侃:“先生若是如此,说不定明日宫中就要传出来先生断袖了。”
“倒也不算流言。”商琅小心将那一卷布料放到一边,答他的话。
“嗯,”顾峤接着笑,“这御书房当中只有你我二人,依着前朝那群人的心思,决然不会误会了先生。”
说是误会,名为承认。
不过也不用在意这么多了——“先生既然觉着朱家那边的事情不必过于忧心,等过几日我们便直接出京吧。”
其他世家顾峤还没来得及杀,但是已经安排妥当,如此来说,京中一时半会儿当真没有什么需要他们急的活。
至于储君,他们还有不少时间去选择。
“好。”商琅答应下来。
两人商量过后,顾峤总算是能沉下心来批折子——商琅有没有在思索他方才那件事也都无妨了,丞相大人方才研的那么多墨足够他来用,倒也不再用人劳累。
把折子批过之后还有许多时间,顾峤问商琅:“先生要去温泉沐浴么?”
如今还尚未到晚饭的时辰,顾峤见到商琅发怔,便又玩笑似地补上了一句:“朕今日要皇后侍寝,不该好好准备一番?”
“陛下先前不是同臣说,不可纵情么?”商琅没有直接答应下来,而是反问。
“朕都要同先生浪迹天涯去了,还管什么纵情影响政事么?”顾峤蹭过去吻他,商琅无可奈何地纵容着他,轻轻将人拥住:“臣担心陛下身体。”
“朕何时那般脆弱了?”顾峤颇有些不认同。
而且说实话,他也没打算真的夜夜笙歌。
商琅似乎被他说服了,轻叹一声便点了头。
顾峤立刻笑嘻嘻地推他去沐浴:“先生先去,我去传膳。”
明摆着是要将人支开,商琅没说什么,只在临走之前深深看了顾峤一眼,转身去了温泉。
商琅一走,顾峤连忙唤御膳房传膳,吩咐人将东西送到御书房这边来之后,就赶忙到了寝殿去布置。
好在需要他做的事情并不多,他先前从御书房出去的时候也将主要的事情给安排妥当了,再稍作完善便可,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
以至于他解决掉这边的事情之后,商琅人还待在温泉殿那边没有出来。
思索一番,为了防止人直接跑回寝殿来,顾峤干脆跑去了温泉那边应人,瞧着丞相大人带着一身水雾朝他走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瞒着商琅做了那些布置的原因,顾峤这时候再碰上他,心跳莫名地加快许多,费了好大力气才压下去,没让商琅瞧出异常来,然后带着人回御书房去用膳。
“陛下怎么不直接带到寝宫去?”商琅果然问出来了这个问题。
“时间还早,先生莫非急着就寝不成?”顾峤早有预料,在人沐浴这段时间里想过了不少可能发生的事情与对策,便调侃着反问,“或者说是……急着侍寝?”
丞相大人自然不同于那等脸皮薄的闺阁女子,这般情况他甚至能直接承认下来,然后将话重新扔回顾峤身上。
但是今夜的帝王似乎格外地亢奋,商琅不想扫他兴致,便顺着他的意,垂了眼,摆出一副羞涩模样,轻声道:“臣只是以为,陛下这般早便催臣沐浴,是等不及。”
顾峤没有急着反驳他的话,而是若有所思地瞧着他,随后一本正经地感慨道:“他日朕退了位,先生也卸下这丞相一职,若是家中无米无柴了,先生到那戏班当中去谋生计,必然能赢得满堂喝彩。”
顾峤语气实在是太过于认真,一时间连商琅都难以分清这说的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只不过他们两个再如何狼狈也不至于落魄成那副模样,便权当是帝王在说玩笑话,商琅也跟着故作正经地答了一句:“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顾峤瞧他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想不出说什么话来,便恼羞成怒一般扯着人坐下来:“用膳,用过膳之后,便回寝殿去。”
商琅急着想要知晓顾峤究竟做了些什么,顾峤自己这个知晓一切的也没见有多淡定,总之这一顿晚膳两人都是潦草地用过,用的时间不知道比平日少上多少,随后便直接到了寝殿去。
在推开殿门之前,顾峤还顿了一顿,心如擂鼓,状似冷静地问商琅:“先生以为,我会为先生准备些什么?”
商琅静静地望向他,没有说出任何猜测,只摇了摇头。
“先生当真不猜上一猜?”顾峤的手搭到门上。
“阿峤既是不愿意提前告知,猜对猜错,都无意义。”商琅目光落到他的手上,却并没有动。
顾峤一弯唇,手下用力,大门应声而开。
毫无变化。
商琅看清屋中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陈设,还没等接着反应,顾峤就抓住了他手腕,将人带到屏风之后。
入目便成了一片大红色。
这些都是顾峤小心布置出来的,自然不至于像正儿八经的婚房那般规整,商琅沉默着走近,榻边放着个小几,上面放着的应当是两杯酒,旁侧还有一把剪刀。
顾峤举起那酒盏,递给商琅一只:“合卺酒。”
顿了一顿,他道:“先生放心,我特意寻的淡酒,应当不会醉。”
其实醉了也没什么,毕竟商琅第一次醉的时候什么也没做,只顾着折腾他去了。
今日……估计他也是要被折腾的。
商琅从进了殿中之后,便显得比平日里沉默不少。
顾峤并未在意,同人饮过那杯酒之后,又将目光移到旁边那把剪刀上:“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呢喃,拿起见到瞧向商琅:“天家夫妻做不得,月微可愿同我做一对寻常的结发夫妻?”
商琅没有说话,而是直接抽了头上的檀木簪子,发冠跌落,青丝漫垂。
两簇乌发交织在一起,被人好好收进了锦囊当中,放在床头暗格。
余下的数千青丝散落在榻上身前,被浸湿、被揉蹭,混乱一片。
商琅今夜比酒醉那次还要凶。
可明明没醉——那双桃花眸比顾峤的双眼还要清明。
好在没醉。
商琅凶归凶,还是有分寸的。
两人约莫是天生契合的爱侣,在为数不多的几次试探之后就已经彻底熟悉了彼此,商琅手上的劲很重,却控制着没有让他疼——虽然不知道明日一早起来还会不会好好的,但洞房花烛,也就只求一次坦诚相待,真心尽付。
没有什么龙凤喜烛,只是殿中寻常的烛火。烛泪一点点地滴,顾峤的眼泪也一簇簇地落,哽咽着将人攀得更紧。
莫名出现的汹涌泪意淹没了他,顾峤好像要将眼泪给哭干,吓得途中商琅还停下来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却只能瞧见人满脸眼泪地摇了摇头,然后凑过去吻他。
像是要把这过往二十一年的委屈全都给宣泄尽了,等带着人沐浴完重新回到床榻上,顾峤也还在抽噎。
正殿被他们闹得不成样子,最后两人是在商琅的侧殿当中睡的——丞相大人不过是在主殿当中跟顾峤同床共枕了几日,这偏殿就显出来了点人走茶凉的冷清。
甚至于两人躺到榻上的时候,都首先察觉到了凉意。
不过这凉意倒是把顾峤给弄清醒了,试图靠着深呼吸去缓解哽咽。
因着小皇帝这么一哭,商琅也没敢耽误太久,所以哪怕还沐浴了一番,眼下外面的天也还黑着,还有一阵子歇息的时间。
但两个人此时此刻都没什么困意。
心中最后缺的那一块被彻底地填满,顾峤终于调整好呼吸,重重一叹。
商琅伸手去擦他眼角已然干涸的泪,道:“阿峤方才是如何了?”
“情不自禁,”顾峤闷声开口,嗓子有些哑,“我也不知为何,就是忽然想哭。”
商琅听他声音不对,立刻下了榻去给人倒了一杯茶水,喂着顾峤喝尽了,才道:“倒也好,阿峤心中若是有委屈,如此发泄出来,也免得积郁成疾。”
顾峤点一点头,看着商琅将茶盏重新放回桌子上去之后,便伸出手来想要抱他。
拥了个满怀,顾峤嗅着萦绕在鼻尖的纯粹沉香,问:“我二人如此,算不算得上是洞房花烛?”
“如何不算?”商琅弯了唇角,垂下头来在他唇边一啄一啄,“阿峤当真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
“算不上,当时心急了,没能好好布置一番。”顾峤耳尖已经红透了,心底砰砰直跳,却还是故作矜持地推婉。
商琅只弯着唇角,倒也没有去揭穿他这点小心思。
下半夜两人再也没有歇息,一直到朝会的时候,顾峤觉着自己身上还算好,神色自若地去了朝上,直接将自己要再次出去微服私访的消息甩给了朝臣。
一时间朝中百官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最后将目光落到了唯一没有参与进他们里面的丞相大人身上。
昨日那“断袖”之言,传得比顾峤想象得要快,因而如今到了朝上,听到帝王说出这等话来,朝臣的第一反应已经从“希望商相赶紧劝一劝陛下”变成了“商琅这个狐狸精什么时候能离着他们陛下远点?这都在京都当中待不住了” 。
但商琅并不在意朝臣如何,而是温声帮腔:“如今中朝稳固,地方却仍有未明之处,陛下如今微服私访,倒也好再让地方肃正。”
“此等事陛下遣御史往各州就是,何必劳烦亲驾?事事亲为,恐劳累过度。”
一人开口劝谏,后面便有不少人开口,搜肠刮肚地去寻出京的坏处,听得顾峤还以为他大桓是变成什么人间炼狱了,以至于他这个帝王踏出京都一步都会被人直接挫骨扬灰。
随后跟着的就是一声连着一声的“请陛下三思”。顾峤因着昨夜生的好心情,没有直接打断,支着头在龙椅上好整以暇地听他们把故事编纂完,然后挥一挥手,十分不走心地道了一句:“诸位爱卿心中忧虑,朕都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陛下此次出京,不知要由何人监国?”
顾峤心中有决断的事,几乎就不会再改,朝臣们好歹也跟了顾峤这么长的时间,见人劝不动,就干脆换了话题。
“同先前一般,由诸位尚书处理朝政便是,”顾峤已经觉得无聊,指尖在龙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不过此次朕微服私访应当会耗费上不少时间,若当真有难以决断之事,亦可八百里加急,将奏疏递到朕眼前来。”
“自然——诸位也明白何为八百里加急,还需谨慎决断。”
京都如今那些蠢蠢欲动的能威胁到帝王的势力如今都已经被顾峤给处理了个七七八八,哪还能在有什么需要八百里加急的大事件来?
说到底,顾峤多提这么一嘴也仅是鸡肋,京都当中绝大多数的事情还是要由他们来做。
所谓微服私访,也就是名正言顺地当一个甩手掌柜。
几个朝臣又忍不住去瞧商琅。
虽然说商相本身便权高位重遭人猜忌,但是先前再多那也只是空穴来风,帝王对他的重用也可以解释为先帝遗诏使然与两人多年的情谊深厚。
但是昨日才从御书房当中传出来商琅那劳什子的断袖之言,一夜过后顾峤又忽然提出来要去微服私访,怎么看都怎么会让人怀疑这其中有端倪。
于是神色又变成了痛心。
商琅对于他们快要化作实质的谴责目光视若无睹,说完话之后就垂了眼睫,安安静静,遗世独立。
顾峤瞧着下面的情况,扬了扬唇,想着,如今便是如此了,等日后他宣布不纳妃,而是直接在宗族当中择选合适的子嗣作为储君的时候,搞不好还得直接出现几个撞柱死谏的。
头疼。
“朕意已决,此番也是为告知诸位爱卿。有事启奏,无事便退朝吧。”
朝臣闻言,将目光从商琅身上收回来,之后汇报了些平日的事情顾峤便宣布了退朝。按着先前微服私访的习惯,为了不让地方的官员猜测到帝王的去向,顾峤还是直接停了朝会,让六部尚书去处理近期的事件。
两人没有在宫中待太长时间便出发了,比先前去荆州的时候还要轻装简行,只带了云瞑跟伏悯两个暗卫,自己收拾了包袱细软,连马车都没有从宫中带。
云瞑跟伏悯不方便作为暗卫在外,直接跟在他们两人身侧,作为两个侍卫,而顾峤则是好好享受了一把寻常富家子弟的轻松自在——衣食无忧,行住便利,亦无政事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来烦心。
简直妙哉。
因为先前的事情,两人首先便想着去江南四州走一遭。
“等到了江南便快要入了四月,赶在年关回京,我们有七个月的时间,应当足够逛遍苏杭了。”
顾峤一路上拿着舆图絮絮叨叨地同商琅安排计划,后者大部分时间都没有发表什么见解,只是静静地听着她说话,只偶尔出声提醒几句。
在这样的配合下,两人的计划很快便被定了下来,行程也快上不少,一路行山越水。
商琅如今身子已经大好,都能脸不红气不喘地陪着顾峤在崇山峻岭当中钻。
他们走的大部分地方都远离了城镇,只偶尔在实在需要的时候,才会进城去寻一些东西,这一日两人方才买完些干粮回来,就听见了说书人一拍惊堂木,谈的正是朱家的事情。
顾峤来了兴致,驻足倾听,不知道这人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齐全得很,一直谈到最后帝王流放朱家全族。
“那个朱五德,最后如何了呢?”
说书人摇头晃脑:“恶有恶报,世家造诸多业障,昔日他逼人食草根饮泥水,如今想必是同野狗争食呢。”
“而那帝王啊……”
“当有万世福祚,诸事圆满。”
堂中一静。
顾峤一偏头,看向出声抢词的商琅,眸子一弯,十指扣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