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下
云淡风轻(下)
诺大的厅堂内,一个一身蓝色长袍的少年,双手将一根天蚕丝鞭子举过头顶,跪得笔直。
这少年正是小卿。微垂着头,一副虔心思过的模样。
其实是在心里略有些遗憾:可惜师父未曾应允自己的书房改造计划,否则如今就是跪在舒适的软毯上,而不是跪在这痛死人的大理石地面上了。
痛啊,痛啊,小卿替自己的膝盖可怜,回来时跪得发紫的痕迹,这才消散几天啊,如今想必又是青紫一片了。
胡思乱想一通,小卿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是很害怕,师父打人太痛了,这次狠心的师叔们又都不来求情,自己真的惨了啊。
龙城进来时,看到地当间跪得笔直的小卿明显地哆嗦了一下,心里冷哼一声:“都是到了被算账的时候才知道怕,早一步的时候,胆子可是大得可以。”
“师父,小卿知错了,师父重重打。”举着天蚕丝的鞭子,小卿提心吊胆地等了大半个时辰了,见师父进来,小卿忙着请罪。
龙城坐到小卿对面的太师椅上,琴棋进来奉了茶,又悄悄退出去。
小卿等了半天,师父只是品茶不说话,他想偷偷看看师父脸色又不敢,只好依旧保持姿势等着师父发话。
傅龙城也不理他,用过茶,就去书案后,堆成四大摞的文谍可得看上一阵子呢。
再过了半个时辰,书画进来送了果盘,琴棋又端了一摞文谍进来,顺便将大老爷处理过的文谍分门别类地放过,急件就按程序送到耳房内,交执侍的弟子。
书画放了果盘,看看还跪在那里做雕像的小卿,忍不住看琴棋,递眼色,琴棋只假装未见,书画白了琴棋一眼,轻声细语地道:“大老爷,您劳累了近一个时辰了,歇息会吧。”
“是啊,师父,您来打小卿一顿活动活动筋骨吧,总坐着看书不好。”小卿心里嘀咕:“反正早晚要打,早点开始,早点结束。”
傅龙城放了手中的笔:“去请五老爷过来。”
小卿听师父请五叔过来,先就哆嗦了一下。
五叔打人的狠,比师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小卿自小最怕的,便是师父让五叔执刑。
琴棋、书画告退出去,不一会,傅龙星整衣而入,给大哥见礼。
小卿看见五叔,唰地出了一身冷汗:“师叔。”
小卿的心,怦怦怦怦地跳得厉害,脸色也苍白起来,一头细密的汗珠,怯懦的声音里隐藏不住的恐惧。
看小卿的样子,傅龙城倒气笑了:“真这么怕打,还敢作出那么多事情来。”
“小卿错了,下次不敢了。”小卿眼睁睁看着师父命五叔接过自己手里的鞭子,身上就更抖得厉害。
想起十几天前,自己也是在这书房里,辗转挣扎在这条鞭子下的恐惧和疼痛,就抑制不住地一阵阵发冷。
龙城坐到对面的太师椅上,龙星拎着鞭子站到大哥身侧,冷肃着脸,即便小卿知道五叔是个最称职的打手,可是张脸实在过于英俊,无论如何看起来不像打手的模样。
龙城扣起手指,敲敲自己椅子扶手,“跪这来。”
小卿跪好了,颀长的身材挺得笔直,傅龙城微垂的目光,正好落到小卿精致的脸上。
“你都错哪了,一件件说吧。”
“是。”小卿缓了缓神:“小卿违了师父教训,就该乖乖受罚,却心存侥幸,仗着太后,两位总管和师叔的疼爱,托请他们为小卿求情,诿责饰过。小卿错了,愿领师父责罚。”
“五十。”龙城吩咐两字。
龙星欠身应是。走到小卿身后。小卿褪了长袍,跪好。
这十几日来,小卿身上的伤虽然好得八j□j九,但是背部的鞭痕因为太重,依旧疤痕宛然,有几处打得极重的地方,青紫未退。
龙城微摆了下手,道:“龙星,你去换了戒尺来。”
心里却有些微怒:禁足这十日,你不好好养伤,都做些什么?以傅家的伤药,配以乾坤心法,这伤不该好的如此慢啊。
这十日里,小卿莫说乾坤心法,就是日常的吐纳调息之法都未曾做过一次半次。原因很简单,他自知师父这里必定还有一顿好打,若是自己的旧伤未愈,师父总会疼惜一二的。
听了师父让五叔换戒尺,小卿脸色一红,毕竟师父疼我,看我身上这鞭痕还清晰,舍不得重责,心里却有几分惭愧和不安,师父如何会猜不到自己的心思,这次轻饶了,下次必定还会打得更重。
可是这次先说这次的了,小卿实在是怕痛啊,能分开几次承受也好,总比一次痛得昏天黑地地强。
“师父,对不起,小卿没有好好养伤,让师父挂心。”
小卿在龙城面前,永远那么乖巧。虽然离了师父,天大的窟窿他也是敢捅敢担的,但是到了师父跟前,便也只知诚心认错,再不敢说半句违逆师父的话。
“一百。”龙城也不怒:“裤子褪了。”这小畜生,当我真不忍心收拾你呢。今天非让你长教训不可。
屁股上的伤痕也有些,看起来却比背部强多了。还是这里肉厚,抗打,打过了,恢复得也快些。
一百也好,十下也罢。傅龙星可都是十成十的力度,从头到尾,没有半下错一丝力度。
小卿痛得想要咬牙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冤枉了小莫,原来这戒尺打在肉上,会这么痛。
初始几下,自然不如鞭子那一鞭一道血痕的渗人,可是这戒尺的力道一道道叠加起来时,整个屁股就仿佛是放在慢火上慢慢烤熟,越来越热,越来越痛,痛得胀胀的,恨不能用鞭子将那肿胀打碎才好。
难顾自己小时挨戒尺,便很少有超过四十下的,原来这钝钝的戒尺,积少成多地打下来,是这么令人难以忍受。
小卿满头的冷汗,头埋在胳膊里,只是轻轻地吸气,仿佛吸气的动作大了,都会加重屁股上的疼痛。
一百戒尺打过,小卿跪直了,感觉似乎自己的屁股好像变大变沉了三倍以上不止,腿肚子都直哆嗦。
“谢师父,师叔教训。”小卿的嗓子有些哑。
“接着说。”龙城依旧不动声色。
“小卿不该恃宠生骄,在太后跟前放肆胡言,冤枉师父。不该在受罚后,在府里任性胡为,欺压师弟。”小卿诚恳地认错。
傅龙城一脸黑线:你还真好意思直认不讳啊。这冤枉师父、欺压师弟之事,满江湖,也就你这小畜生做得出来,还说得出口。尤其是做的时候还理直气壮,不管不顾的。
“一百。”傅龙城懒得多说。
“还打一百。”脸色吓得一白,小卿的眼睛当即有些湿润,偷偷地抬头看了一眼师父,又飞快地垂下头去。
这一百下是怎么忍过来的,小卿不知道,再跪直的时候,嘴唇上已经有了明显的一道血口,小卿不敢抬头,只是唇上的血迹太过明显。
“掌嘴二十。”龙城喝,谁许你受罚的时候咬伤自己了。
“你自己打。”龙城决定让龙星歇歇。
二十下打完,小卿的两边脸颊都红肿的鼓鼓着。
“谢师父、师叔教训。”小卿的眼泪几乎已经盈满了小鹿般纯洁、乌黑的眼眸,雾气腾腾地。
“掉一滴眼泪,十下板子。”龙策冷冷地。
小卿吓得差点没用手背去擦,将眼泪硬生生地忍住。
“还哪错了,继续说。”
小卿不敢说,又不能不说。
一滴泪终于忍不住,滑落面额。
“手伸出来。”龙城冷冷地吩咐。
小卿看着戒尺一下下落在自己的手心上,手心慢慢地变得红肿,钻心的痛。
“宋玉的事情,怎么回事?”傅龙城看着摇摇欲坠的小卿,心里叹口气,提醒他。
“是小卿的错。”
小卿把小莫设计“宋玉”假死之事说了一遍,没有丝毫隐瞒。不过措辞上大有不同,将小莫之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是自己失察,教导不力。
“小莫已经知错,悔不该诈死瞒官,故此又将宋玉送回刑部大牢。是小卿觉得宋玉的确情有可缓之处,故此自作主张,求子庭叔,圈了宋玉可矜之罚,改秋斩立决为流刑,流放三千里,永不得返。”
说完后,又叩头道:“小莫之错,徒儿已经罚过,子庭叔那里,也是徒儿苦苦哀求,小卿督导不力,擅自干涉刑部事务,有违师父教诲,千错万错,是小卿的错,师父如何罚,小卿都愿承受。”
小卿早知宋玉之事瞒不过师父去。江湖上的事情,无关大是大非,师父那里尚可不甚在意,但是若事关朝廷,事关社稷,师父不会有一丝宽宥。
当初自己派小莫去京城查办宋玉案,并未想到此案背后另有宋玉一家百十余口的冤案牵涉在内。小莫年轻气盛,初窥世间残酷,人情冷暖,尔虞我诈,官场黑暗,难免气愤难平。
其实,宋玉一家的冤案虽非当朝所致,但是不少涉案官员依旧身居高位,小莫岂能放过。在京城闹出极大的响动,甚至刑部尚书也被他扯落马下。
随后,宋玉的冤案得以昭雪,宋玉认罪伏法。而朝中亦有不少官员因为此案革职的革职,下狱的下狱,进行了一场不小的人事变动。当然,宋玉也因此,被某些人恨之入骨。本来宋玉之罪罪不至死,但是朝廷中人向来官官相护,门生恩师等等裙带关系早已根深蒂固,宋玉三司会审下来,坐实罪名,判秋斩立决。
小莫当时曾请小卿救出宋玉,免他一死。但是却为小卿严词拒绝,认为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宋玉确有人命在身,严命小莫不得枉顾国法,再参与此事。
小莫不敢违小卿吩咐,只得应是,可是思虑再三,却不能置宋玉不顾。因为,小莫欠宋玉的人情,极大地人情。
当初小莫在宋玉楼时,一时大意,几乎为人所乘,是宋玉舍身相救。小莫如何能让宋玉枉死。当然,这件事情,他可未敢告诉小卿。
随后,小莫虽然被勒令前往江南,还有师兄小卿“一路押送”,但是小莫仍是派人在刑部大牢保护宋玉。果然不出他所料,宋玉在刑部大牢时,几次被人暗杀,幸亏小莫派去的人保护周全,才不致惨死。
但是秋斩之期将近,即便宋玉不被人暗杀,也将伏于国法。恰在此时,一瓶“忘忧”水,落到了小莫手中。当燕杰禀告此种药水的妙用后,小莫立刻想出一个主意,“诈死脱身。”
傅家既在江湖,更在朝堂。所以,虽然傅家似乎无人在朝为官,可是朝廷中上下一举一动,皆在傅家视线范围之内。刑部大牢死个把囚犯之事,并非事事会惊动傅家,可惜,宋玉一案,因案情特殊,宋玉这个人犯更是引人关注,因此,宋玉在刑部大牢突然“暴毙”的折子,就被誉写进了对傅家的报告。
小卿知道了,傅龙城又如何能不知道。
小卿对小莫的大胆的确吃惊不小,也气恼非常。所以,才会对小莫严词训诫,那番“不忠不孝”之词,加上“逐出傅家”的威胁,可是比打小莫一千一万板子都好用,真真吓坏了小莫。
小莫本把宋玉藏在京城的“莫居”内,如今只得将人完璧归“牢”。小卿很惊讶于小莫在此事上的大胆,光是同情和怜悯似乎不足以让一向知规矩的小莫有这么大的胆子。
小莫哪还敢再隐瞒,只得将自己初入宋玉楼时,被人下药后封了穴道,几乎生不如死时,宋玉舍身喂“狼”,救了小莫一命之事,全盘说出。
小卿又惊又怒,又是后怕,若是小莫真有什么意外,他如何能够忍受,将小莫拳打脚踢一顿之后,决定,必保宋玉一命。虽然小莫为宋玉一家冤案平反,完成宋玉心愿,宋玉已经唯求一死,小卿仍是决定,给宋玉一条生路。
他当然不会如小莫那蠢东西去做什么劫囚劫牢的事情。他用了一些手段,两日之内,当初一力要求判处宋玉死刑的官员几乎全部改口,在秋斩三天前,将宋玉必死之由,改为有可矜之处。
皇上子庭是自己的叔叔,小卿早就写一封辞情并茂的家信,请子庭皇上叔叔无论如何帮小卿侄儿一个小忙:将宋玉流放到,小卿在关外的一个指定地点去了。
傅龙城即便不知细节如何,小莫和小卿的这些举动又如何能瞒得过他。气就气在,小莫不知分寸,必都是小卿惯的,教导不严之罪都定得轻了,简直宠溺纵容到连国法家规都可以“弱视”的地步了。
哦,小莫知错,将人犯送回,你又觉得人犯有“可缓之处”了,求子庭擅改判决,斩立决改流刑……行啊,果真都是我的徒弟,一个比一个胆子大。
傅龙城强压怒气,看小卿:“没别的话了?”你这么做的理由呢?
小卿垂头:“是小卿的错。小卿认罚。”小卿决定,小莫在宋玉楼办事不力的事情,还是别和师父说了,否则小莫难逃疏忽大意,身犯险境之罪,自己也难逃督导不利、调度失策之罚。
傅龙城冷哼了一声,吩咐龙星:“你用搜神指点他胸前三处穴道,七分力道。”
小卿差点傻了:搜……搜神指,太后姑奶奶救命。
龙星微楞,也是心头一凛,只欠身道:“是。”
抬手点去,三点指风,七分力道,正中小卿身前。
小卿身子一颤,几乎扑倒在地,强跪稳了,身上经脉仿佛万蚁啃噬,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师父……是小卿的错,……,师父……教训……的是。”
短短的一句话,小卿缓了几口气,才说出来。
刚才戒尺打在肉上的痛,痛虽难忍,却还可支持。
搜神指本就是武林中最残酷的刑罚,尤其是龙星这样的高手以七分内力使出,小卿勉强说了这一句话,虽然不敢咬唇,禁不住却连舌头也咬出血来。
晃了几晃,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大哥。”龙星原本打算就是大哥打死小卿,也绝不为他求半句情的,如今看了小卿痛得昏倒,哪还记得原来打算,扶起小卿,送入真气,已经急急求道:“大哥息怒,小卿他受不得如此重罚,大哥饶过他吧。”
小卿迷迷糊糊还未彻底醒转,就被全身无以名状的疼痛彻底淹没,忍不住j□j出声。
“收声。”傅龙城冷冷地喝,心里却有些埋怨,龙星这功力,又进步了。蠢东西一个,让你七分力道,你便七分力道?
龙星见大哥看自己,竟然面色不渝,有些忐忑:我不该求情吗?
小卿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和毅力,硬将j□j声咽下,勉强跪坐起来,却无论如何跪不直身子,只觉全身的经脉似乎要抽到一处去了。
傅龙城将放在旁边案上的鞭子扔给龙星:“打。”
龙星无法,接过鞭子,看着勉强跪稳的侄儿,狠了狠心,一扬手,一鞭打在小卿背上。
背部火辣辣地疼痛,反倒让小卿痛得迷糊地脑袋有了一丝清醒。随即又被**般的疼痛所淹没。
随着鞭子不断地落下,小卿终于忍耐不住,惨叫出声。
龙星看了大哥的脸色,只怕大哥要加倍责罚,一指点了小卿哑穴,将小卿的另一声惨呼生生止住。
小卿便觉得嗓子里似乎已经烧着了般,无边无际地疼痛找不到宣泄的地方,再也顾不了其他,只想求饶。身上的冷汗滴在地面上,已经一大滩水迹。
“师父,师父,小卿错了,饶了小卿吧,师父。”小卿以为自己是在声嘶力竭地呼喊,其实却没有发出半分声音。
傅龙城被弟弟的举动弄得彻底无语了:我这徒弟身中搜神指,全身经脉本就疼痛难忍,你居然还点他哑穴?莫不是要生生痛死了他。
摇晃了几下,黑暗再次侵袭过来,小卿又晕了过去。
龙星这回却没急着过去救醒小卿,只是垂下鞭子,心怦怦地跳着,等大哥吩咐。
“解了吧。”龙城压着怒气:你没看小卿疼昏过去了吗,你的侄儿你不心疼?
“谢大哥。”龙星慌忙解开小卿受制穴道,内力缓缓输送进小卿体内。
小卿立刻醒了过来,却恨得想再咬了舌头昏过去。
除了痛,小卿实在不知这世上还剩了什么。
“谢……师父……宽责。”小卿根本跪不住,勉强在龙星的帮助下,撑起身子,向师父谢罚。
“小卿真的痛了,痛死了,小卿以后不敢了,师父的吩咐,小卿再不敢违了,也不敢纵容包庇师弟们了。”
小卿又吓又痛,连连叩头。
龙城站起身来时,小卿竟吓得往后瑟缩了一下,龙城看得心里狠狠一疼。
龙城看着浑身依旧抖个不停地徒弟,眼睛里再无一点飞扬跋扈的任性,如今全都剩下了畏惧和恐惧,心里叹息一声,蹲下,伸出手,轻声道:“小卿过来。”
小卿犹豫了一下,然后很快地扑进龙城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师父,小卿痛死了,痛死了。小卿痛死了。”
龙城体内真气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柔和地笼罩着小卿全身,轻声应道:“嗯,师父知道了。既然怕痛,下次还敢犯规矩吗?”
“不敢了。小卿错了。小卿痛,师父,小卿错了。”
龙城抱着小卿推门而去,留下龙星呆呆地望着大哥抱着小卿轻声哄慰的背影。
“小卿这小畜生,还是真得大哥宠爱。”龙星有些咬牙:“还当自己七岁八岁呢,居然扑到大哥怀里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