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白孝文终于从大姑父朱先生口里得到了父亲的允诺,准备认下他这个儿子,宽容他回原上。
白孝文开始进入人生的佳境,正春风得意。保安大队升格为保安团,原先所属的两个支队递升为一营和二营,团丁正在扩编中。孝文被直接擢升为一营营长,负责县城城墙圈内的安全防务,成为滋水县府的御林军指挥。他告别了那个书手的桌案,开始活跃在县城里的各个角落,操练团丁,检查防务,处理各种事务;他的威严的脸眼被县城的市民所注目,他的名字很快在本县大街小巷市井宅第被传说;被人注目和被人传说本身就是一种荣耀,显示出这个有一双严厉眼睛的人开始影响滋水的社会政治和生活秩序……
白孝文很精心地设计和准备回原上的历史性行程,全部目的只集中到一点,以一个营长的辉煌彻底扫荡白鹿村村巷土壕和破窑里残存着的有关他的不光彩记忆。正当他一切准备就绪即将成行的最后日子,县里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土匪头子黑娃被保安团擒获,这是他上任营长后的第一场大捷,擒获者白孝文和被活捉者黑娃的名字在整个滋水县城乡一起沸沸扬扬地被传播着……回原上的时日当然推迟了。
营救黑娃和严惩黑娃的各种活动都循着各自的渠道隐蔽而紧张地进行,只有白嘉轩的行为属于公开。白嘉轩正在准备接待大儿子孝文的回归,突然收到孝文派人送来的一封家书,略述捕获匪首、公务紧迫、只好推迟回原的日期。白嘉轩送走送信的团丁,转回身来就把褡裢挂到肩上准备出门。孝武走进门来问:“你背褡裢到哪达去?”白嘉轩说:“县上。”说着就把那封信交给孝武。孝武看完后舒一口气:“这下可除了个大害!”转过脸猜测着问:“你去县上做啥?”白嘉轩说:“探监。看看黑娃,给送点吃食。再问问你哥,把黑娃放了行不行?”白孝武惊讶得转不过弯儿,愣愣呆呆地问:“你说你去探监?给黑娃还送吃的?你想托人情释放那个土匪?”白嘉轩平稳地说:“就是的。”白孝武憋红了脸:“你的腰杆给他打断了你忘了?你忘了我还没忘!”白嘉轩说:“我没忘。”白孝武说:“那你还看他救他?”白嘉轩说:“孔明七擒七纵孟获那是啥肚量?我要是能救下黑娃,黑娃这回就能学好。瞎人就是在这个当口学好的。”白孝武说:“你救黑娃让原上人拿尻子笑你!”白嘉轩坚定不移地说:“谁笑我是谁水浅!”
白嘉轩赶天黑先来到白鹿书院。朱先生以少有的**赞扬他搭救黑娃的行动:“以德报怨哦嘉轩兄弟!你救下救不下黑娃且不论,单是你有这心肠这肚量这德行,你跟白鹿原一样宽广深厚永存不死!”说到具体事,白嘉轩让姐夫朱先生设法把孝文叫到这里来,因为孝文还没有经过正经恢复父子关系的程序,所以得先搁在书院见面,如若自个儿找到保安团就有投拜儿子的倒茬子影响。
朱先生着一位同仁到县城给孝文送信。孝文于天黑后才匆匆赶来,一见父亲就跪下了。白孝文听到父亲要救黑娃的话咯咯咯笑起来:“爸你尽是出奇之举!你一提说黑娃,我还当是催我快快处置了那个祸害哩!没想到你……”白嘉轩又说着如同对孝武讲过的道理:“瞎人只有落到这一步才能学好。学好了就是个好人。”朱先生插话发挥着白嘉轩的思路:“杀了可就少一个人了。”白孝文不作正面拒绝,软软地说:“上边已经批示就地枪决。土匪不是共匪,不需再三审问杀了算了。你们说啥也不顶用,我根本没有杀他放他的权力。”白嘉轩急切地说:“那让我先到监里看一回总可以吧?”白孝文笑笑说:“看不成。谁也不准看。十二道岗道道都是俩人把守,蝇子也飞不进去——防他的土匪弟兄劫监。”白嘉轩一下子凉下来默然无措。白孝文说:“爸,你心好我知道,可这事比不得族里的事喀!你回去吧!枪决黑娃以前,我给他说知道明,你想探监还想救他。让他小子死到阴司再琢磨他对住对不住你!”
白孝文回到县城已夜深人静,让随身的团丁回团部,自己便径直回到城关东街。妻子给他拉开门闩,白孝文进门后,反过身来重新推上门闩,这当儿突然被人搂卡住脖子塞住了嘴巴。他听见了妻子在身后有同样遭遇的动静,他的眼睛先被蒙住,接着捆死了双臂,随后就被推拽到自己的寝室里。黑暗里有人说话了:“我来跟你谈一笔生意。你先给你手里囤的货开个价吧!你尽量往大往高开我都能接受。”孝文明白了这是黑娃的弟兄来了,眼被蒙着,嘴被堵塞着无法交涉,依然支楞着脑袋。那人继续说:“你愿意把那囤货发给我,价开再大再高都好说;你要是不愿意把囤货发给我,我给你把话说明白:当下先给你炕上的这个太太开了膛,你日后再娶一个我杀一个,你娶十个我杀十个,你这辈子只能逛窑子,可甭想太太陪房;你先房女人留下两个娃,炕上这位太太肚里正怀着一个,这三个出世的和没出世的后人注定都得嫩撅,你这辈子甭想留后;原上你老窝里有七八口人,我想弄死谁谁也逃不脱;我把他们一个一个慢慢地处置掉,最后才拾掇你的老子;你的老子先前给打断了腰杆子,这回我再把他的腰杆子抻直拉平,你们白家就从原上雪消化水了;只留下你单崩儿一个受熬煎!”白孝文被陌生人描述的血腥图景吓得浑身抖颤,猛烈挣扎着还是无法表态。那人沉静地公开了自个的身份:“我是大拇指郑芒。”白孝文听到这个名字更紧张了,急迫中终于想到一个唯一可能的表态方式,扑通一声跪倒到脚地上。郑芒说:“给他把嘴腾了。”
随后就变成大拇指芒儿和保安团白营长共同设计营救黑娃的密谋。方案有二,由孝文在检查岗哨查巡防务时捎给黑娃一根钢钎,让他自己挖抠砖缝的石灰自行逃脱;再一个办法需大动干戈,组织一次游街示众,由郑芒领土匪相机劫持黑娃。俩人都认为第二个办法属于下策,只能作为迫不得已采取的行动。芒儿说:“见不着我的二拇指都不算数,太太得跟我到山上逛几天风景,我会照顾好她的。”
第二天傍晚,白孝文就把一根细钢钎塞给了黑娃。黑娃接住钢钎时,那双死绝的眼睛烁出一道利光。白孝文当晚刚回到东街住屋,后半夜时又有人敲窗棂。他开了门,黑暗里瞅不准面孔。那人说:“我给你捎来一封信。”白孝文心里紧缩起来,进屋到灯下拆开信封,原以为是土匪头子郑芒捎来的,不料却是鹿兆鹏的亲笔信,同样是求告他设法留下黑娃性命。白孝文看罢信扬起头来。送信人往灯前挪了两步,嗤的一声笑着问:“你还认识我不?”白孝文惊恐地叫起来:“韩裁缝?”韩裁缝说:“请你给个回话。”白孝文紧张地说:“你给鹿兆鹏说,让他甭胡搅和,他越搅和黑娃死得越快。韩裁缝你也是共党分子?今日要不是在我屋,我就把你扣起来。”韩裁缝沉稳地笑笑:“咱俩一对一你不是我的对手,拾掇你不用枪只用一把剪子就够了。”白孝文也强撑面皮:“有礼不打上门客,你走吧!下次再这样我就不客气。”韩裁缝说:“鹿兆鹏也很重义气。黑娃不过跟他闹过几天农协,后来不随他了,可他还是想救他一命。你给个回话我就走。”白孝文冷静下来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你共党甭胡乱搅和。你越搅和黑娃死得越快。还要啥回话呢?你走吧!”
黑娃越狱逃跑的消息比缉获黑娃在县城引起的轰动还要大。那个由黑娃掏开的墙洞往幽暗的囚室里透进一个椭圆形的光圈,被各级军政长官反复察看反复琢磨,却没有一个人怀疑到白孝文身上,因为黑娃是白孝文率领一营团丁抓获的。白孝文按照早已筹算好的办法,严厉地拷打站岗的送饭的团丁,因为只有他们才可以接近死囚室里的黑娃。道理很简单,拷问越严厉,他自己就越安全,终于打得一个送饭的团丁忍受不住而招了假供。白孝文请示了保安团张团长,就着人把奄奄一息的屈死鬼团丁拉出去埋了,这件事才渐次从记忆中消失了。
又一天夜深人静时分,白孝文猛然听到窗根下太太的隐声呼叫,他急忙开门后,又差点儿被什么东西绊了个筋斗。他把太太扶进门来,到灯下一瞅,太太完好如初,才甚为欣慰,却仍然忍不住说:“你受苦了。”太太淡淡地说:“他们还算义气。”送太太回归的土匪先翻墙后开街门已经走掉。白孝文去查看了一下街门木闩,回到房门口就瞅见绊过脚的一只袋子;拎起来一看,竟是一只完好的山兽皮筒子,到灯下解开扎口,里面装着满满一筒子硬洋。太太说:“黑娃回去以后,他们对我恭敬得很,黑娃给我磕了三个响头。”白孝文说:“黑娃要是回不去,你就回不来了!”太太说:“黑娃让我捎给你一句话,说他跟你的冤仇一笔勾销。”白孝文心里一震,瞬即深深地舒一口气,捕获黑娃的昂扬和释放黑娃的紧张全部消失,更要紧的是冰释了一桩无以化解的冤结。他与小娥的那种关系,黑娃早放出口风要杀他以祭小娥。至此,白孝文弄不清在这个事件中获得多少好处了。他从柜子里拉出一瓶酒说:“喝一盅为你接风压惊。”俩人干抿下一盅酒,白孝文以彻底卸除负累后的轻松舒悦的口气说:“我们得准备回原上的事了!”
为了做得万无一失,白孝文于次日演出了一场辞官戏。他换了一件长袍礼帽的便装,把附有营长军阶标志的军服整整齐齐折叠起来,径直走进张团长的屋子,双手托着军服,把腰里那把短枪摘下来搁在军服上头,一齐呈放到桌子上,向张团长深深鞠了一个大躬。张团长瞅着他虔诚的举动,莫名其妙地问:“你这是干啥?”白孝文说:“枉费了你的栽培。严重失职——我引咎辞职。只能这样。”张团长晃一下脑袋,很不满意地说:“你怎能这样?是小娃娃脾气,还是书生意气?”白孝文更加真诚:“无颜面对本县百姓。”张团长说:“没有人责怪你嘛!岳书记侯县长都没有说你失职嘛!”白孝文难受地摇摇头说:“我自己无地自容。”张团长笑了:“我刚把你提起来,等着你出力哩,你可要走?好吧,按你这说法,我也得引咎辞职!”白孝文没有料及这行动会引起张团长的**,于是委婉地说:“说真话,我是想承担责任,旁人就不再对你说长道短……”张团长受了感动,就站立起来,把手枪拿起来,在手心抛颠了两下交给孝文,说:“快把袍子脱了,把团服换上,咱俩出去散散心。这事把人搅得鸡飞狗跳墙!”白孝文涌出眼泪来了。
阴历四月中旬是原上原下一年里顶好的时月。温润的气象使人浑身都有酥软的感觉。扬花孕穗的麦子散发的气息酷似乳香味道。罂粟七彩烂漫的花朵却使人联想到菜花蛇的美丽……
白孝文携妻回原上终于成行,俩人各乘一匹马由两个团丁牵着。白孝文穿长袍戴礼帽,一派儒雅的仁者风范。太太一身质地不俗颜色素暗的衣裤,愈显得温柔敦厚高雅。在离村庄还有半里远的地方,孝文和太太先后下得马来,然后徒步走进村庄,走过村巷,走到自家门楼下,心里自然涌出“我回来了”的感叹。弟弟孝武恰好迎到门口,抱拳相揖道:“哥你回来了!”白孝文才得着机会把心里那句感叹倾泄出来:“我回来了!”及至进入上房明厅,父亲没有拄拐杖,弯着腰扬着头等待他的到来,白孝文叫了一声“爸”就跪伏到父亲膝下,太太随即跪下叩头。白嘉轩扶起孝文,就坐到椅子上。白孝文又领着太太给婆白赵氏叩拜,然后便引着太太和两个弟弟、两个弟媳相见相认。白赵氏把两个重孙推到孝文跟前:“这是你爸。”孩子羞怯地往后缩。白孝文伸手去抚摩孩子的头时,俩娃跑到白赵氏身后藏起来了。白嘉轩对孝武说:“把饭菜端上来,咱们今日吃个团圆饭。”刚说完,又记起一件事来:“孝文,你领上你屋里人,去拜一下你三伯。”
拜谒祖宗的仪式安排在午饭过后。因为长幼有序,白孝武不能主持这个仪式,只是做着具体事务,而由白嘉轩亲临祠堂主持。白鹿两姓的成年男女,一听到锣声,便早早拥进祠堂,看那个回头的浪子重归的风采,不便出口的兴趣更在他的新娘子身上。白孝文领着太太在孝武的导引陪同下走进祠堂大门,便瞅见那棵又加粗了的槐树,脑子里顿然浮现出由他主持惩罚小娥和由弟弟主持惩罚自个的情景。他心里一阵虚颤,又一股憎恶,然后移开眼睛,径直走过院子,跨上台阶,走近敬奉着白鹿宗族始祖及列代祖宗的祭桌前站定,那幅从屋梁上吊垂下来的宗谱,密密麻麻填写着逝者的名字,下面空着的红线方格等待着后来的人续填上去。白孝武点燃了两支注满清油的红色木筒子蜡烛便退到一旁。白嘉轩佝偻着腰站在祭桌前,面对众人发出洪大如钟鸣的声音:“祖宗宽仁厚德。不孝男白孝文回乡祭祖,乞祖宗宽容。上香——”白孝文从香筒里抽出五根紫香在蜡烛上点燃,双手插进香炉,退后一步和太太站成齐排儿,一道长揖后跪拜下去,太太也作揖叩首三匝。白嘉轩又诵响了下一项仪式:“拜乡党——”白孝文和妻子转过身面对祠堂里外拥塞得黑压压的男女乡亲,抱拳作揖,乡党们也作揖相还。
祭祖之后的又一项重要活动是上坟,仍然由孝武陪引。孝义提着装满阴纸和阴币的竹条笼也陪着大哥去祖坟祭奠。兄弟三人站在离他们最近的母亲坟前,白孝文叫了一声“妈”就跌伏到坟头上,到这时他才动了真情。他酣畅淋漓地哭了一场,带着鼻洼里干涸的泪痕回到家里,才感觉到自己与这个家庭之间坚硬的隔壁开始拆除。母亲织布的机子和父亲坐着的老椅子,奶奶拧麻绳的拨架和那一摞摞粗瓷黄碗,老屋木梁上吊着的蜘蛛残网以及这老宅古屋所散发的气息,都使他潜藏心底的那种悠远的记忆重新复活。尤其是中午那顿臊子面的味道,那是任何高师名厨都做不出来的,只有架着麦秸棉秆柴火的大铁锅才能煮烹出这种味道。白孝文清醒地发现,这些复活的情愫仅仅只能引发怀旧的兴致,却根本不想重新再去领受,恰如一只红冠如血尾翎如帜的公鸡发现了曾经哺育自己的那只蛋壳,却再也无法重新蜷卧其中体验那蛋壳里头的全部美妙了,它还是更喜欢跳上墙头跃上柴禾垛顶引颈鸣唱。白孝文让太太把带回来的礼物分送给大家,包括一大袋子各式名点。给父亲的是地道兰州水烟,给婆的是一件宁夏皮袄筒子,给两个弟弟和弟媳的是衣服料子,给鹿三的是一把四川什邡卷烟。自己却只身到白鹿仓去拜会田福贤。田福贤于他刚进家不久,便差人送来了请帖。白孝文到白鹿仓纯粹是礼节性拜访,走了走过程就告辞了。田福贤已着人在镇上饭馆订做了饭菜,白孝文还是谢绝了,他必须天黑前回到县保安团。他怕田福贤心犯疑病,很爽快地说:“田总,你随便啥时候到县城,你招呼一声我就接你,我请你。”白孝文还想拜谒鹿子霖,是他把他介绍到保安团的。鹿子霖不在家,他托弟弟孝武把一把什邡卷烟捎给他。
最后要处理的一件事是房子。孝文对父亲说:“忙罢我想把门房盖起来。”白嘉轩说:“孝武把木料早备齐了。你想盖房,另置一院庄基吧。兄弟三个挤一个门楼终究不成喀!”白孝文豁达地说:“这个门房还是由我经手盖。”门房是经他卖掉被鹿子霖拆除的,再由他盖起来就意味着他要洗雪耻辱张扬荣耀。他解释说:“这房盖起来由你安顿住人
吧。我不要了。我要是想在原上立脚,我另择基盖房。”白嘉轩说:“你的用意我明白。干脆也不分谁和谁,你跟你兄弟仨人搭手把门房盖起来,这院子就浑全了。”白孝文说:“也行。”
谢辞了上至婆下至弟媳们的真诚的挽留,白孝文和太太于日头搭原时分启程回县城,他坚辞拒绝拄着拐杖的父亲送行,白嘉轩便在门楼前的街巷里止步。白孝文依然坚持步行走出村庄很远了,才和送行的弟弟们分手上马。他默默地走了一阵又回过头去,眺见村庄东头崖坡上竖着一柱高塔,耳边便有蛾子扇动翅膀的声音,那个窑洞里的记忆跟拆房卖地的记忆一样已经沉寂,也有点公鸡面对蛋壳一样的感觉。他点燃一支白色烟卷猛吸了一口,冷不丁对太太说:“谁走不出这原谁一辈子都没出息。”太太温存地一笑:“可你还是想回来。”白孝文说:“回来是另外一码事!”白孝文不再说话,催马加快了行速。太太无法体味他的心情,她没有尝过讨来的剩饭剩菜的味道,不知道发馊霉坏的饭菜是什么味道,更不知道白孝文当时活的是什么味道。在土壕里被野狗当作死尸几乎吃掉的那一刻,他几乎完全料定自己已经走到人生尽头,再也鼓不起一丝力气,燃不起一缕热情跨出那个土壕,土壕成为他生命里程的最后一个驿站。啊!鹿三一句嘲讽调侃的话——“你去吃舍饭吧”,把他推向那口沸腾着生命液汁的大铁锅前!走过了土壕到舍饭场那一段死亡之旅,随之而来的不是一碗辉煌的稀粥,而是生命的一个辉煌的开端……好好活着!活着就要记住,人生最痛苦最绝望的那一刻是最难熬的一刻,但不是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熬过去挣过去就会开始一个重要的转折,开始一个新的辉煌历程;心软一下熬不过去就死了,死了一切就都完了。白孝文现在以这种深刻的人生体验呼唤未来的生活,有一种对生活的无限热情和渴望。他又一次对他的太太说:“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妻子抿嘴笑笑:“你回到老家心情很好!”白孝文依然觉得太太不能理解他的心情。
白嘉轩从族人的热烈反响里得到的不仅是一种荣耀,更是一种心理补偿。他听到人们议论说“龙种终究是龙种”,就感到过去被孝文掏空的心又被他自己给予补偿充实了,人们对族长白家的德仪门风再无非议的因由了。他依然拄着拐杖佝偻着腰走进家门走出街巷,走进畜棚走向田野,察看棉田备耕观望麦子成穗的成色,听孝义兔娃喝斥牲畜的嘎气的嫩嗓子的吼喊,或者和愈见笨拙愈显痴呆的鹿三对着烟锅吸一袋旱烟,在村巷田头和族人们聊几句庄稼的成色讨论播种或收割的时日,并不显示营长老子的傲慢或声势。决定棉花下种的那天后晌,他丢了拐杖挎起盛着经过拌灰的棉籽的竹条笼,跟在兔娃屁股后头往犁沟里抛点棉籽儿。他不是怕孝武孝义撒籽不匀,而是想在湿漉漉的田地里走一走。他不是做示范,而是一直坚持干到把那块棉田种完,才跟着儿子们一起于傍晚时分收工回家。他端起儿媳侍候上来的小米黄粥喝得起了响声,声音像扯断一幅长布。白嘉轩心情很舒活地对儿子们说:“人是个贱虫。人一天到晚坐着浑身不自在,吃饭不香,睡觉不实,总觉得慌惶兮兮。人一干活,吃饭香了,睡觉也踏实了,觉得皇帝都不怯了。”儿子们不甚理解地笑着。那一晚白嘉轩睡得很踏实,直到孝武在院子里失魂丧魄吼叫他才醒来,醒来就看见了窗户上乱闪乱射的电光。白嘉轩听到院子里惊慌压抑的哭声,那是儿媳和孙子们被吓的哭声。他断定又有土匪进屋,反倒缓缓穿戴齐备才去开门。外面的人等待不及,撞开门板将他撞翻在地,他们就在屋子里搜查起来,有人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拎起来喝问:“人呢?”
“你寻谁?”白嘉轩问。
“还装还蒙啥哩!”
“我真不知道你们搜谁。”
“你的共匪女子白灵藏哪儿?”
“……”
全家人都被驱赶撕抻出来集中到庭院里,由一个人拿着手枪威逼着统统蹲到地上,另外大约五六个人把每一间屋子的每一件可以藏身的板柜瓷瓮面缸都统统抖翻了,柴火房也给掀倒了,各种农器家具碰撞跌碎翻倒的声音连续不断,那些人最后全都空手来到庭院里继续喝问:“快把人交出来!”白孝武壮起胆子说:“她多年都不认这个家咧!”搜查的人仍然不肯轻易放过:“我们已经得着消息,她逃回乡下老家了。”白嘉轩说:“你的消息不准。她死也不会回家。她早都不认我这个老子,我也不认她是我女了。”那一杆子人说了一通威胁恐吓的话就窜出门去。白嘉轩吩咐家人尽快收拾好被捣乱了的家具,可是儿子和儿媳们全都围聚到老祖宗白赵氏的屋子里。白赵氏放声长哭,完全丧失了理智,大声哭叫着“灵灵娃吔婆想你呀……”惹得眼软的两个孙子媳妇也都抽泣垂泪。白嘉轩对母亲丧失理智的哭叫缺乏耐心,有点生硬地说:“你还想那个海兽做啥?”白赵氏愈发气急了:“都是你……把我灵灵娃……逼到这地步……”说着竟从炕上溜下来往门外走:“你不要女,我还要孙女!我到城里寻去呀!”白赵氏不是威逼白嘉轩,而是她真实的心思。她老大年纪小小尖脚凭着一门焦虑的心劲往外扑,孝武孝义和两个孙子媳妇竟然撕拉不动。白嘉轩换了妥协的口吻乞求母亲:“黑天咕咚你怎样出门?让孝武明日一早到城里去寻!”在众人劝慰下,白赵氏才重新被扶到炕上。
骤然而起的家庭内部的混乱局面暂且平息,待到天明日出时却又进一步加剧了。原上的几家亲戚先后接踵进门,报告着同样的恐怖遭际,几乎在同一时间夜半时分,都被穿黑制服的人封堵在家里翻箱倒柜进行搜查,说话的口吻和用词都是惊人的一致:“把共匪白灵快交出来!”白嘉轩无法向亲戚们解释共同劫难的因由,只是加重了他对这件事的严重性的看法。最后到来的是朱先生,他的书院在昨晚也遭到搜查,天明后朱白氏就催他上原来问问究竟。朱先生拐个弯先走了一趟县城,向孝文述说了昨晚的事,白孝文说:“据你说的那些人的情形判断,肯定是军统。”朱先生看见嘉轩又看见那么多惊慌失措的亲戚,料就遭遇大致相同,就说:“孝文说那帮子人是军桶。”白嘉轩睁大惊疑不解的眼睛问:“军桶是弄啥的?”朱先生平生第一次错上加错念了白字:“军桶我也弄不清是做啥用的桶。”直到夜深人静,白孝武从城里赶回家来,才大略说清了灾变的原委:中央教育部陶部长到省里来给学生训话,遭到学生的谩骂和追打,甩出头一块砖头的就是妹子灵灵。白嘉轩全神贯注地听着,不禁失声“噢”了一下又绷紧了脸色。白赵氏惊恐地瞪着眼露出可怜巴巴的愣呆神色。白孝武叙说,二姑家的皮货铺店被砸了,二姑父被拉去拷打了三天三夜,说不清白灵的去向,却交待了咱家的亲戚。白嘉轩又“噢”了一声,问:“还听到啥情况?”白孝武说:“二姑父也就只说了这些情况。这回遭害最重的是二姑家。二姑父躺在**养伤,皮货铺子给封了,说是犯了窝藏共匪罪……”白嘉轩说:“真对不住你二姑父哇!”
白灵和鹿兆鹏在枣刺巷度过了一段黄金岁月。鹿兆鹏遵照省委的指示暂且留在城里做学运工作。日本侵占东北三省,中国国内局势发生重大变化,新的震荡已经显示出诸多先兆。鹿兆鹏说:“太阳旗像一面镜子插到中国东北,把中国政坛上大小政客的嘴脸都暴露无遗。”白灵热烈地赞同说:“日本侵略者的铁骑惊醒了中国人,分出了自己民族的忠奸善恶。昨天,连以委员长名字命名的中正中学里,也贴出了一张要求政府收复东三省的呼吁书。”白灵已经成为省立师范学校的学生自治会主席,正在筹备建立一个大中学校抗日救国统一指挥机构,把各个学校自发分散的救亡活动统一步调一致行动。鹿兆鹏对白灵的活动能力组织才能刮目相看,在做学校工作方面白灵比他还要熟练。鹿兆鹏在白灵的帮助下,秘密会见各学校的学生领袖,把共产党的意见传输给他们,一个强烈的地震正在中国西北历史古城的地下酝酿着。这种秘密状态的生活环境使他们提心吊胆又壮怀激烈,他们沉浸于人生最美好的陶醉之中,也不敢忘记最神圣的使命和潜伏在窗外的危险。他和她已经完全融合,他隐藏在心底的那一缕歉意的畏缩已经灼干散尽,和她自然地交融在一起。他们对对方的渴望和挚爱几乎是对等的,但各人感情迸发的基础却有差异,她对他由一种钦敬到一种倾慕,再到灵魂倾倒的爱是一步一步演化到目前的谐和状态。他的果敢机敏、热情豪放的气韵洋溢在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笑、一怒一忧之中,他的长睫毛下的一双灵秀的眼睛,时时都喷射出一股钩魂摄魄的动人光芒。她贴着他,搂着那宽健的胸脯静宁到一动不动,用耳朵谛听生命的旋律在那胸脯里奏响。他对她的爱跨过了种种道德和心理的障碍,随后就显得热烈而更趋成熟,从而使自己心头一直亏缺着的月亮达到了满弓。她贴着他的耳根说:“兆鹏,你可能要当爸了。”鹿兆鹏猛然搂紧她,抚摸着她的腹部:“你肯定生一个最漂亮的孩子!我自信咱俩还不算丑。”日渐潮起的抗日热流,使他们共同陷入亢奋之中,反倒抑制了俩人之间的夫妻情分,俩人常常在热烈地策划一个行动之后一齐就寝,反倒觉得那种**变得不如以往甜蜜。
民国政府教育部陶部长亲临古城,是受到蒋委员长的指令急匆匆启程的。蒋委员长正在集中精力围剿中国南方山区的共产党红军,忽然得到中国西北有学生闹事的情报,便电示教育部:“怎么搞的?还不快去管一下!”陶部长到来之后三天都未公开露脸,到第四天报纸上公开了省教育局局长被撤职的新闻,种种传闻随着这条消息在各个校园里传播,陶部长对这里学生的无政府行动大为光火,对容忍这种局势发展的教育局长训斥说:“麻木不仁贻误大事。”陶部长指令新任局长与军统取得联系,在教育系统建立剿共情报机构,建立健全三青团、国民党在学校的组织网络……云云。这些传闻对学校里形成的抗日热潮正好起到一个催发的酵母作用,一股强烈的反陶情绪一夜之间便形成气候。陶部长频频接触本省党政军特各方要人,促成各方合作共同消除学校里的无政府状态。到第六天,陶部长准备对西安各个学校的学生代表进行训导,以此结束他的西部之行……白灵得知这个消息以后,便和刚刚建立的西安学界抗日促进联盟的学生领袖做出决定:给陶部长一个下马威。陶部长训话的会场几经变更,给白灵他们的组织工作造成不少的麻烦,直到开会的那天早晨,才搞准确会址又挪到民乐园礼堂,她又立即对原先的布置做出相应修改……绝不能错失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民乐园顾名思义,属民众娱乐场所。这是国民革命废除皇权提倡平民意识的结果。民乐园是个快乐世界,一条条鸡肠子似的狭窄巷道七交八岔,交交岔岔里都是小铺店、小吃铺、小茶馆、小把戏、小婊子院的小门面,在这儿能看杂耍的、说书的、卖唱的、耍猴的表演,也能品尝到甜的辣的酸的、荤的素的、热的冷的各种风味饭食,荟萃着饸饹粉皮、粉鱼凉粉、腊汁肉、茶鸡蛋、三原蓼花糖、乾州锅盔、富平倾锅糖等各种名特小吃。有卖人参鹿茸虎骨等名稀药材的,也有挖鸡眼、剔猴痣、割痔疮、拔倒睫毛、挖鼻息肉的各路野大夫;有西洋的转盘赌和传统的打麻将、摇宝掷骰子、摸牌九、搓花牌的各种赌博,供不同兴趣不同层次的赌徒选择。最红火的行业是妓院,有雕梁画栋两层阁楼的高级妓院,也有不饰门面的中下等卖**场所以及一个锅盔可以睡一回的末等婊子棚,供各色嫖客发泄,一个个挂着金缕门帘、竹皮门帘和稻草帘子的客房里,从早到晚都演出着风流。那些摸骨看相算卦的、卖水果的露水摊号,更是把本来狭窄的小巷壅塞得水泄不通……陶部长选择这样一个腌臜龌龊、藏污纳垢之地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企图以出其不意而躲开赤党学生可能的捣乱。陶部长的汽车进入民乐园,果然没有引起任何反响,人们对坐车逛窑子的事已经司空见惯了。
白灵穿过小巷走到礼堂门口,只看见三四个卫兵守侍在那里,有两个验查入场券的便装工作人员,气氛显得轻松并不紧张。她丝毫不为这种表面的轻松气氛而松懈,情报说陶部长坚持不要造成大兵林立的局面,那样会损伤文职官员的尊仪,也显得自己更加豁达从容,但对地方官员改派便衣警戒的举措没有干预,小巷里那些游荡的闲人和坐在礼堂里的学生代表中,肯定混杂着数以百计的特务和警察。她把一张蓝色道林纸印制的听讲券交给门卫,就选择了会场中间靠右的一个位置,掏出一张报纸来等候开会。陶部长在众多的官员陪伴下走上讲台。陶部长既有一表人才,又擅长演讲,一言一行和言语中的神态都显示着南京政府官员居高临下的气魄,也显示出与地方官员的截然区别。他从国际形势到国内局势,侃侃而论蒋委员长“攘外必先安内”的既定方针;又从理论和道德以及治学的几重关系,阐释蒋委员长“学生应该潜心读书,抗日的事由政府管”的宗旨;陶部长不惜假传圣旨,把蒋委员长自江西“剿共”前线发来的训斥他的电示改编成对学生的柔肠寸心,“委员长让我转告他对西北学生的问候,并对学生的爱国之心表示钦敬!再次申明学生要安心读书,日后报效党国,抗日的事政府能管得好的。”他也许没有料到,经过严格审查的学生听众中,混杂着一批蓄意破坏委员长旨意的赤党分子,他们是专意儿给陶部长下巴底下支砖头、给眼睛里揉沙子、往耳朵里灌水、朝脸上泼尿来的;来就是为了燎他的毛,搔他的皮,伤他的脸,杀他的威风的,可谓来者不善。
骚乱起初是从一张字条引发的。一绺扭成麻花的字条儿从台下传到台上,主持会议的省教育局新任局长看了条子上的字,就像看见一条长虫似的变了脸,扬起头时,却装出一副生硬紧巴的笑脸说:“今天是陶部长的训导报告,不安排回答问题。回答问题将另行安排专门的会议。”台子底下没有反应,条子却一绺接一绺抛上讲台。新局长拉下脸来厉声禁斥:“我刚说过,回答问询另安排时间嘛!你们会听话不会听话?”台下便激起了由零星到纷乱的回声,顷刻之间就乱成一窝蜂,有不少学生离开座位窜到讲台下的走道里质问陶部长。陶部长巍然不动也不开口,白灵也窜到讲台下的人窝里,高喊一声:“打这个小日本的乏走狗!”一扬手就把半截砖头抛上台去,不偏不倚正好击中陶部长的鼻梁。陶部长惨叫一声,连同座椅一起跌翻到台子上。学生们大声呐喊着,把板凳和从脚地上揭起的砖头抛上讲台。有人把摆列在台下花池里的盆花也抛掷上去,有人跳进花池再拥上讲台。陶部长满脸血污,被人拉起来拖挟到后台,仅仅只抢先一步从窗口翻跳出去。大厅里有人撑开一条写着“还我河山”的横幅布标,学生们便自动挽起臂膀在横标的引导下冲出礼堂,踏倒了卦摊儿,撞翻了羊肉泡馍的汤锅,一路汹涌,一路吼喊着冲上大街。白灵的胳膊被左右两边的男女同学紧紧钩挽着,忽然想到自己像镶嵌在砖墙里的一块砖头。游行队伍涌流到端履门时,遭到蜂拥而至的宪兵和警察的封堵拦截和包围。冲突刚一发生,就显示出警察宪兵
的强大和学生们的脆弱,游行队伍很快瓦解,学生被捕者不计其数,白灵却侥幸逃走了。
从古城最热闹最龌龊的角落向全城传播着一桩桩诙谐的笑话和演义性传闻,陶部长临跳窗之前,还在训斥搀扶他的省教育局新任局长:“你说这儿是历朝百代的国都圣地,是民风淳厚的礼仪之邦,怎么竟是砖头瓦砾的干活?”教育局长说:“你赶快跳窗子呀!小心关中冷娃来了……”人们纷传,抡出第一块砖头而且呐喊叫打的竟是一个女生!那女生根本不是学生,而是北边过来的一个红军的神枪手云云……全城的大搜捕并不受任何传闻的影响正加紧进行,特务机关从侦察和审讯被捕学生的口供中,确认了共党插手操纵了学生,又很快确定了追缉的目标,白灵被列为首犯。
白灵穿小巷走背街逃回枣刺巷,鹿兆鹏正焦急地等待着她,屋子里的铺盖被褥和简单的行李已捆扎整齐。鹿兆鹏说:“你完全暴露了。得挪个窝儿。我估计他们顶迟到晚上就会来。”白灵说:“他们杀了我,我也不亏了。”鹿兆鹏冷静地说:“咱俩得暂时分开。我从这儿搬走,给他们制造一个逃走的假象,你仍旧留在这儿就安全了。”白灵问:“我留这儿?我留到啥时候为止?怎么跟你联系?”鹿兆鹏说:“我跟房东魏老太太说好了,你跟她住。我来找你,你等着,千万不要出门。”白灵点点头说:“我等你,你要尽早来。”鹿兆鹏说:“你现在去找魏老太太,剩下的事你不要管了。”说罢搂住白灵,抚着她的肩膀说:“你一砖头砸歪了陶部长的鼻子,也把我们的窝砸塌了。”白灵猛地吻住兆鹏的嘴,眼泪濡进她和他的嘴,有一股苦涩。院子里响起魏老太太的声音:“怎么还不走?”白灵从兆鹏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抹了抹眼睛就跳出门,跟魏老太太走进上房。魏老太太指着桌下的一个方形洞口说:“你下去呆着,我不叫你别上来。”
果然当晚夜静更深时分有人到来,白灵在地窖里听到魏老太太和陌生人的对话:
“你屋住的房客呢?”
“搬走了,后晌刚搬走。”
“搬哪达去咧?”
“我不问人家这些闲事。”
“那是两个什么人?”
“说是生意人。”
“那女人呢?是不是姓白?”
“女人是姓白。”
“人呢?”
“刚才说了,两口子一搭搬走咧。”
“那是两个共匪!你窝藏……”
“她脑门子上没刻字,我能认得?”
“你老不死的,不知罪嘴还硬!”
“你嫩秧秧子吃了屎了,嘴恁臭!我掌柜的反正起事那阵儿,你还在你爸裆里打吊吊哩!你敢骂我,我拉你狗日找于胡子去……”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远去不久,魏老太太喊:“你上来吧,没事了。”白灵爬上地窖,才惊讶魏老太太竟是辛亥革命西安反正的领头人物之一的魏绍旭先生的遗孀,所以张口就是于胡子长于胡子短的。魏老太太说:“世事就瞎在这一帮子混账二手里了。”
白灵完全放心地住下来。魏老太太让她和她睡在一铺炕上,叙说魏绍旭先生当年东洋留学回国举事反正的壮举……白灵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突发奇想:“你老好好活着,等到世事太平了,我来把你先生的事迹写一本书。”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兆鹏来了。鹿兆鹏瞅见白灵完好如初,顿时放下心来,转过脸就对魏老太太深深鞠躬。魏老太太转身进入东边屋子,把时空留给他们去说要说的话。白灵紧紧盯着鹿兆鹏的眼睛,乞盼他带来新的安排。鹿兆鹏说:“你得离开这儿,到根据地去。”白灵问:“哪儿?”鹿兆鹏说:“南梁。廖军长已经创建下一个根据地了。”白灵问:“怎么去?”鹿兆鹏说:“你先到渭北张村,地下交通一站一站把你保送到南梁。关键是头一站——走出城门。”白灵说:“怎么出去呢?”鹿兆鹏说:“明天早晨有个西北军军官来接你,你和他扮作夫妻,由他引护你到张村。”白灵说:“我们这就分手了?”鹿兆鹏压抑着波动的情绪,答非所问地说:“送你的军官可靠无疑。你尽管放心跟他走。我明天不能露面了。”白灵颤着声儿问:“你说我们啥时候能再见面?”鹿兆鹏咳了咳哽塞的嗓子,做出昂扬的样子说:“你跟廖军长打进西安,我在城门口迎接你。”白灵颤栗着扑进兆鹏怀里说:“孩子快出世了,你给起个名字吧!”鹿兆鹏再也撑持不住奔涌的情感,紧紧抱着白灵哽咽低语:“叫“天明”吧!不管男女,都取这名字。”
那一夜白灵没有睡觉,躺在炕上听着魏老太太比一般男人还雄壮的鼾声直响到窗户发亮,穿上了兆鹏昨夜捎来的丝绒旗袍和白色长靿线袜,打扮成一个富态华丽的贵妇人模样。她吃了点早点,就潜入地窖静静等候,防止临走之前些微的疏忽而铸成大错。
白灵已经从昨夜与兆鹏生离死别的情感里沉静下来,等待即将开始的冒险逃亡。屋子里有了重重的脚步声,一个浑厚的男人的声音问:“嫂子在哪里?”魏老太太这时才揭开地窖盖板叫她上来。白灵爬到窖口,探出头来,不免大为惊诧,站在窖口的军官竟是鹿兆海。鹿兆海在瞅见她的那一瞬,也凝固了脸上的表情,俩人同时陷入无言的尴尬境地。魏老太太开玩笑说:“看看!一瞅见嫂子眼都瓷了!有本事自己也娶个嫂子这样心疼的媳妇!”鹿兆海僵硬地坐到椅子上,取烟和点火的手都颤抖不止。白灵爬出地窖,对魏老太太掩饰说:“我换了身新衣服,就把兄弟吓住了。”鹿兆海深深吐出一口烟,没有搭茬儿回话……
昨天晌午,鹿兆鹏大模大样走进西北军驻地,多年来头一回寻找胞弟。鹿兆海对鹿兆鹏前来找他很感动,料定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非得弟兄们协作办理不可,否则哥哥是不会登门寻他的。他有点急切地问:“是不是家里出事了?”鹿兆鹏说:“是的。不过事情不大,你甭紧张。”鹿兆海愈加情急:“不管大事小事,你快说清。”鹿兆鹏这才以轻淡的口气说:“你嫂子要回乡下坐月子,得你去护送一下。”鹿兆海顿然放下一颗悬浮的心,眉毛一扬,声调也欢畅起来:“你又娶一房新媳妇?你也不给我打个招呼,你真绝情!”鹿兆鹏说:“哥的苦处你又不是不知道,给谁也不敢声张。”鹿兆海同情哥哥家里那桩僵死的婚姻,完全能够理解他秘密娶妻的行动,便很爽快地应承下来:“护送嫂夫人,兄弟责无旁贷哦!我正好借机瞅认一下新嫂子。你说几时动身?”鹿兆鹏说:“明天。”接着交待了到什么地方接人和要送到的地点,末了不无遗憾地说:“没有办法。原上老家回不去,只好到她娘家屋坐月子,这是犯忌的事。”鹿兆海能体谅哥哥的难处:“我明白。你放心。”鹿兆鹏意味深长地说:“我是万不得已……才托你帮忙。”鹿兆海豪爽地说:“我很悦意帮这个忙。你相信兄弟,兄弟就赴死不辞了!”鹿兆鹏推托说还要做起身前的准备事宜,就告辞了……
鹿兆海坐在椅子上陷入烟雾之中,怎么也想不到哥哥兆鹏会使出这种绝招儿,当哥的夺走了弟弟的媳妇,居然涎着脸求弟弟护送她去乡下坐月子!他瞅着从地窖里爬出来的白灵嘲笑说:“鹿兆鹏肯定能成大事——脸厚喀!脸厚的人才能成大事。”白灵更加尴尬,这种安排出乎她的意料,更使人无地自容,便赌气地说:“兆海,你回去吧!我自个儿出城回乡下。”鹿兆海这会儿才猛然意识到某种圈套,白灵的婆家和娘家都在原上白鹿村而不在渭北,兆鹏说到渭北娘家坐月子不过是个托词,肯定有危险性的不愿实说的原因。看看房东魏老太太疑惑的眼光,便装出玩笑说:“我的使命是护嫂夫人“过江”哇!起身吧!”白灵执拗地说:“你回吧,我不麻烦你了。”鹿兆海急了说:“我为你跑闲腿,你还使性子?”
俩人齐排坐在一辆人力车上。鹿兆海把车厢前的吊帘豁开,让一切人都可以看见他和她,遮遮掩掩反倒容易引起猜疑。白灵戴着一架金丝眼镜,披肩的秀发披散在两肩,旗袍下丰满的胸脯和隆起的腹部,很难使人把她与那个甩砖头的赤党学生联系到一起,更何况身边巍然倚坐着一位全副武装的军官。大街上游荡着的宪兵傲慢而又下流地瞅着车上的这一对男女……古城东西十里长街没有任何麻烦,直到西门口遇到了例行的盘查。鹿兆海恶劣地歪过头斜着眼骂卫兵:“你贼熊皮松了?想叫我给你挣皮是不是?”卫兵咽一口唾液,翻一翻白眼儿往后退去。车夫拉着车子又跑起来,直到出了西关狭窄的街道踏上乡间的官路,鹿兆海摸出一块银洋,拍拍车夫肩膀,车夫转过头接过钱,连连歉谢:“太多了太多了,老总你太瞧得起下苦人了哇!”鹿兆海说:“你只管拉车,可甭听我们的悄悄话!”车夫谄媚地嘿嘿嘿笑着说:“好老总,咱下苦人混饭吃,哪敢长嘴长舌。你们尽管说话,把我甭当个人,当是一头拉车的牛。”鹿兆海转过脸,对白灵说:“从今往后,我没有哥了——鹿兆鹏不配给我当哥!”白灵木然地说:“我也不配给你当嫂子。”鹿兆海再也压抑不住,肆无忌惮地发泄起来:“我瞧不起他!瞧不起鹿兆鹏!我过去同情他,现在憎恶他!”白灵冷着脸说:“不怪他,你憎恨我,下瞧我吧!是我寻他要跟他过的……”鹿兆海打断她的话:“不对不对!你甭替他开脱,是他早都起了坏心!我从保定回来,咱俩约下第二回见面,你没出面,他倒是代替你来给我传话。我那会儿虽有点疑惑,总相信他是哥,也是个人……没料到他什么都不是!”白灵也忍不住急躁地分辩说:“你多心了。我跟他……待将来再澄清吧。你不要一门心思把他看得不是人!”鹿兆海发泄一通,又莫可奈何地说:“反正我永生永世再不见他。”
车子越过平原上大大小小的村庄,在一道慢坡前停下来。鹿兆海和白灵下了车开始步行。鹿兆海问:“你真的是到乡下坐月子?”白灵坦白地说:“不是。是逃跑。”鹿兆海问:“出麻烦了?”白灵说:“我打了陶部长一砖头。”鹿兆海猛然跳起来,转过身瞅着白灵:“我的天哪!扔砖头的原来是你哇!”白灵平静地说:“吓你一跳吧!你还敢娶我不?谁娶我谁当心挨砖头!”鹿兆海说:“你我虽然政见达不到共识,可打日本收复河山心想一处。兵营里官兵听说有人打了陶一砖头,都说打得好!凭这一砖头,我今日送你就值得,再啥委屈都不说了。”白灵心里稍觉松弛了,也兴奋起来:“还恨你哥吗?”鹿兆海又灰下脸,咬牙切齿地说:“我一点无法改变——恨!”白灵说:“那就恨吧!反正恨他的人够多了,也不在乎多你一个少你一个。”鹿兆海说:“只有我恨他恨得不可调解。”白灵说:“我明白。”走上慢坡又拐入一个坡坳。白灵注视着远处和近处的几个村庄,按照兆鹏的嘱咐辨别着环境,指着左前方的一个小村庄说:“那个就是张村。”鹿兆海瞧着一二华里处的张村,心头潮起一种路行尽头的悲凉:“坐满月子还要我接你回城不?”
“不咧。”
“你在这儿永久住下去?”
“住不了几天。”
“我还能见到你吗?”
“三五年怕不行。”
“我今日最后给你说一句,我……永生不娶。”
“这又何必,这又何必?别这样说,别这样做!你这是故意折磨你折磨我!”
“不折磨不由人啊……”
“千万别这样!我求你……”
“天下再没有谁会使我动心。我说话算话。你日后鉴证我的品行。”
“那你还不如打我骂我……”
“我想……亲你……”
白灵瞧一眼鹿兆海,闭上了眼睛,感到一种庄严的痛苦正在逼近。他的手轻轻地按住她的脊背,渐渐用力,直到把她裹进他的怀抱,他没有疯狂慌乱,轻轻地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彬彬有礼地松开手臂,说:“我更坚定了终生不娶,这就是证据。还要我送你进村吗?”白灵说:“当然。”
白灵进入张村还没住下来,当天后半夜又被转送到几十里外的雷家庄,第二天精疲力竭地睡了整整一天。夜里又走了八十多里,进入一道黄土断崖下的龙湾村。她住进窑洞后便生下了孩子,再也不能按照原定日期前进了。
这是一个六口之家,老大娘身子强健,主宰家政。家里有儿媳妇和两女一男三个孩子,儿子在邻村的一所小学校里当工友,打铃、扫地、淘公厕、烧开水,被学校里的地下党发展为党员。他对白灵说:“经我手送过去二十三个了,你是第二十四个,放心吧,没一点麻达。”白灵在窑洞里的火炕上坐着月子,接受老大娘熬烧的小米粥和烤得酥脆的馍片,看着老大娘熟练地从孩子身上抽下尿湿的子又裹上干的,忍不住动情地对老大娘说:“我就认你是亲妈。”老大娘笑着压低声儿说:“你要下这娃子,怕还是个共产党吧?”白灵惊愣一下笑了……
白嘉轩沉默了大约半月光景,绝口不提及白灵的事,也不许家里人再谈论被搜家的事。这一晚,他对守候在白赵氏炕前的两个儿子说:“你俩还没经过多少世事。世事你不经它,你就摸不准它。世事就是俩字:福祸。俩字半边一样,半边不一样,就是说,俩字相互牵连着。就好比罗面的箩柜,咣摇过去是福,咣摇过来就是祸。所以说你们得明白,凡遇好事的时光甭张狂,张狂过头了后边就有祸事;凡遇到祸事的时光也甭乱套,忍着受着,哪怕咬着牙也得忍着受着,忍过了受过了好事跟着就来了。你们日后经的世事多了就明白了。”白孝武点头领会:“古书上“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就说的这道理。”白嘉轩说:“咱没多少文墨,没有古人说得圆润,理儿一样。”
白赵氏的呻唤烦躁而虚弱。自得知孙女白灵的祸事后,身体骤然垮了。哭泣不止,直到声嘶力竭;整日价不吃一口饭,只是喝水;喝水不喝开水,专门要喝从井里刚吊上来的新鲜凉水,整碗满瓢咕嘟咕嘟灌进喉咙,还是喊说心口里烧得像着火。这几天已经喊不响也哭不出声了,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喘气。冷先生劝告白嘉轩给母亲中止服药,及早准备后事,并且安慰他说:“你已经尽了心,这就算孝。”白嘉轩仍不甘心,明明白白母亲根本没得什么病,是灵灵的劫难引发出来的。按白赵氏的气性不会是吓成这样子,多半是思念孙女积郁成疾的,于是便编造出一套假话给母亲宽心。他悄悄趴在白赵氏耳根神秘地说:“妈呀,我给你说句悄悄话,我大姐说,灵灵前日到书院看望她,浑浑全全结结实实没一点麻达……”白赵氏猛然睁开眼坐了起来:“真个?”白嘉轩神秘地说:“你想想,我大姐大姐夫一辈子说过一句虚话没?”白赵氏问:“灵灵而今在哪达?”白嘉轩说:“还在城里。那女子又鬼又胆大,谁也抓不住。她说叫屋里人甭记惦她。还说……贵贱不敢冒问乱打听她……”白赵氏突然松弛下来,对嘉轩说:“噢呀……你去把木梳篦子拿来,妈的头发揉成一窝子麻了……”
白嘉轩给冷先生叙说罢一句假话救下母亲一条命的异事,朗声笑起来:“我明日也能坐堂诊病喀……人有时候还得受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