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某天早晨,中华民国政府对设在白鹿原的行政机构的名称进行了一次更换,白鹿仓改为白鹿联保所,田福贤总乡约的官职名称改为联保主任;下辖的九个保障所一律改为保公所,鹿子霖等九个乡约的官职称谓也改为保长;最底层的村子里的行政建制变化最大,每二十至三十户人家划为一甲,设甲长一人;一些人多户众的大村庄设总甲长一人;这种新的乡村行政管理制度简称为保甲制。这不仅仅是名称的更易,重要的是在于防止和堵塞共产党势力在乡村的滋生和蔓延。在整个原上的所有村寨完成新的建制,而且任命了全部甲长总甲长和保长以后,田福贤第一次以联保主任的新面貌召集了一次联、保、甲三级官员会议。田福贤开宗明义地说:“日本投降了就剩下共产党一个对手了,现在从上到下要集中目标,一门心思收拾共匪。中华民国的内忧外患将一扫而光,天下即可太平。甲长要保证你管辖的那二三十户里头不出共匪,不通共匪;总甲长要保证你那个村子不出共匪,不通共匪;保长要保证你属下的大村小庄不出共匪,不通共匪;我田某嘛,也向县上具保,在白鹿联保所辖属的区域彻底剿灭共匪。哪个保哪个村哪一甲出了共匪通了共匪,就先拿哪一甲甲长是问,再拿总甲长和保长是问,当然嘛,县上也要拿我是问。诸位,这回可得眼放亮点儿。剿共比不得打日本,日本占了大半个中国,终究没能打进潼关,抗战八年咱们原上人连小日本一个影子也没见过;共产党比不得日本鬼子,这是土生土长的内匪家贼,他额颅上没刻共字,站在跟前你也认不出来,所以嘛,我说诸位得多长个心眼儿,眼睛也得放亮点儿。白鹿原是共匪的老窝儿,全县的第一个共匪党员就出在原上,全县的头一个共党支部也建在咱这原上,而且就在白鹿联保所辖地以内,在县上在省上咱们白鹿联这回都划入重点查剿地区……”
田福贤接着布置征丁和征粮任务。二丁抽一是原则,也是具体实施准则;新增的军粮是官粮以外的项目,两者都属于非常时期的军事性质的举措,同样是为了剿灭共匪祸患的需要。田福贤宣布了各个保公所征丁和征粮的数目以后,看见好多甲长们瞠目结舌的表情,这是他事先预料得到的,他用惯常那种简捷明朗的语言说:“县长说明白了,这回不怕谁再闹“交农”,谁抗粮不交有丁不出,还搞什么鸡毛传帖惑众闹事,一律按通共格杀勿论。丁征不齐粮征不够,先甲长后总甲长再后是保长层层追查,到时候可甭怪我田某人睁眼不认人……”
保甲制度实施以后所干的头两件事——剿共和征丁征粮,立即在原上引起了恐慌。原上现存的年龄最长的老者开启记忆,说从来没见过这样普遍的征丁和这么大数目的军粮,即使清朝也没在原上公开征召过一兵一卒,除了给皇上交纳皇粮外,也再没增收过任何名堂的军粮。民国出来的第一任滋水县史县长征收印章税引发“交农”事件挨了砖头,乌鸦兵射鸡唬众一亩一斗,时日终不到一年就从原上滚蛋了。而今保甲制度征丁征粮的做法从一开始就遭到所有人的诅咒。白鹿镇的三六九集日骤然萧条冷落下来,买家和卖家都不再上市。白鹿保公所保长鹿子霖突然被捕收监的意外事件,一下子把刚刚噪起的慌乱和怨愤气氛从一切公开场合抑压下去了。
那天早饭后,鹿子霖在保公所里跟下辖的各甲长总甲长们正在开会,逐村逐户核查每家的男人和他们的年龄,最后确定谁家该当抽丁。
第一次的初查登记遇到无穷无尽的麻缠,几乎所有父母都找到甲长总甲长家里去说明儿子年龄不够,好多甲长碍于左邻右舍或同族同宗的面皮,就将矛盾上交给保长鹿子霖。鹿子霖不得不与甲长们掐着指头核对他们的属相,该征的壮丁名单很早拟定下来,但由于种种搅缠,而不能下达……
“先把已经查实的壮丁名单公布下去,胡搅蛮缠的逐个再核。”鹿子霖对甲长们说,“要是查出来仨俩隐瞒岁数的人,拉来砸一顿军棍做个样子!要不嘛,这个保长我就没法子干咧!”甲长们赞成这个办法,因为他们比保长的处境更加为难。鹿子霖说完这个办法之后,就瞅见门里一溜儿拥进来五六个戴黑盖帽的保安团团丁,起初还以为他们是来督查征丁军务的,便站起身来招呼他们坐屋里喝茶。领头的一个问:“你是鹿子霖不是?”鹿子霖刚点了一下头,还没答上是与不是的话来,后边的四五个团丁一拥而上,就把他给结结实实捆起来了。在座的甲长总甲长们大惊失色,鹿子霖急得煞白着脸喊:“咋回事咋回事?我是保长,你们凭啥绑我?”领头的团丁只是出于职业习惯回答说:“到县里你再问头儿去,子丑寅卯由头儿给你说。我只管绑人逮人,头儿叫逮谁我就逮谁。”鹿子霖在被推出房门时差点栽倒,气得浑身直打哆嗦:“我要当着岳书记的面把事弄明,是谁在背后用尾巴蜇我?”
白鹿村对鹿子霖的被逮噪起种种猜测,有的说是鹿子霖隐瞒本保的土地面积和壮丁的数目,违抗了民国法令;又有人说是冷先生将亲家鹿子霖告下了,犯了逼死儿媳罪,又伤风败俗;有的人说鹿子霖招祸招在儿子鹿兆鹏身上,县府抓不到共产党儿子就抓老子,正应验了“逮不住雀儿掏蛋,摘不下瓜来拔蔓”的俗话。种种猜测自生自灭,哪种说法都得不到确凿的证实。过不多久,猜测性的议论又进一步朝深层发展,推演到鹿子霖的人际关系上头来。鹿子霖和黑娃的女人小娥有过那种事,黑娃而今是县保安团三营营长,有权有势更要有面子,势必要拾掇鹿子霖;再说孝文早在黑娃之先就已经在保安团干红火了,自然不会忘记鹿子霖拆房的耻辱,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谁会料到浪子孝文、土匪黑娃会有这般光景、这番天地?鹿子霖遇到这两个对头哪能有好果子吃?
白鹿村对此事最冷静的人自然还是白嘉轩。孝武被任命为白鹿村的总甲长,亲眼目睹了鹿子霖被抓被绑的全过程,带着最确凿消息回到家中,惊魂未定地告诉了父亲。白嘉轩初听时猛乍歪过头“噢”了一声,随之又恢复了常态,很平静地听完儿子甚为详细的述说,轻轻摆一摆脑袋说:“他……那种人……”孝武又把在村巷里听到的种种议论转述给父亲,白嘉轩听了既不惊奇也不置可否。他双手拄着拐杖站在庭院里,仰起头瞅着屋脊背后雄巍的南山群峰,那架势很像一位哲人,感慨说:“人行事不在旁人知道不知道,而在自家知道不知道;自家做下好事刻在自家心里,做下瞎事也刻在自家心里,都抹不掉;其实天知道地也知道,记在天上刻在地上,也是抹不掉的。鹿子霖这回怕是把路走到头了。”白嘉轩说着转过身来,对聆听他的教诲的儿子说:“你明天到县上去找你哥,让他搭救子霖叔出狱。你给你哥说清白,要尽心尽力救。”
鹿子霖的女人鹿贺氏走进来,黄肿发胀的脸颊和眼泡儿上都流露着焦虑。白嘉轩以少见的热切口吻招呼她屋里坐,不等鹿贺氏开口,就赶忙询问鹿子霖的情况。“啥啥儿情况连一丝丝儿也摸不到。”鹿贺氏说,“我跑了两天,先生哥也专程到县里去了一回,甭说见不到人,连一句实情都问不出来。”白嘉轩替她宽心:“你甭急也甭乱跑了。我跟孝武刚刚说过,让他明早到县上找孝文先打探一下,看看到底是因为啥事由。问清了事由儿,才能对症下药想办法。”鹿贺氏翻起沉重的眼泡儿感激地说:“我来寻你就为这事。哥呀,我知道你为人心长。”白嘉轩鼻腔里不在意地吭了一声,摆摆头说:“在一尊香炉里烧香哩!再心短的人也不能不管。”鹿贺氏说她昨日找过鹿三,求他到县上跟黑娃打探一下,鹿三脖子一扭说,我为我的大事小事也没寻过他。我不是他爸,他不是我儿,你还不知道?你叫我求拜他是糟践我哩!白嘉轩笑笑说:“三哥那人你明白,是个倔豆儿喀!”鹿贺氏临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告辞时,颤着声说:“我这阵儿倒再指靠谁呀?”
白嘉轩听了这话心里一沉,默然瞅着鹿贺氏走出院子。鹿家眼下已经走到独木桥上,而河中心的那块桥板偏偏折断了,鹿兆鹏闹共产,四海闯荡,多年不见音信,鹿子霖有这个儿子跟没这个儿子是一回事;鹿兆海死了,在原上举行过一次绝无仅有的隆重葬礼,坟头的蒿草冒过了那块一人高的石碑,完全荒寂了;鹿子霖家修筑讲究的四合院里,现在只剩下一个黄脸老婆子鹿贺氏楦在里头。白嘉轩拄着拐杖站在庭院里,眼前忽然浮起小他两岁的鹿子霖幼年的形象,前胸吊着一个银牌儿,后心挂着一只银锁,银牌和银锁上各系着两只小银铃,凭银铃的响声可以判断鹿子霖是平步走着还是欢蹦蹦地颠跑着……鹿子霖他大鹿泰恒对儿子所犯的致命性错误,鹿子霖自己又在他的后人兆鹏兆海身上重犯了。家风不正,教子不严,是白鹿家族里鹿氏这一股儿的根深蒂固的弱点,根源自然要追溯到那位靠尻子发起家来的老勺勺客身上,原本就是根子不正身子不直修行太差。“这是无法违抗的。”白嘉轩拄着拐杖,泥塑一般站在庭院里思虑和总结人生,脑子里异常活跃,十分敏锐,他所崇奉的处世治家的信条,被自家经历的和别家发生的诸多事件一次又一次验证和锤炼,愈加显得颠扑不破。白嘉轩让孝武到县上去做搭救鹿子霖的举措,正好发生在鹿贺氏登门之前,完全体现了他“以德报怨以正祛邪”的法则。他在得悉鹿子霖被逮的最初一瞬间,脑子里忽然腾起鹿子霖差人拆房的尘雾。他早已弄清了儿子孝文堕落的原因。他一半憎恨鹿子霖的卑劣,又一半谴责自己的失误。现在他无疑等到了笑傲鹿子霖身败名裂的最好时机。他没有幸灾乐祸,反而当即做出搭救鹿子霖的举措,就是要在白鹿村乃至整个原上树立一种精神。他几乎立即可以想见鹿子霖在狱中得悉他搭救自己时该会是怎样一种心态,难道鹿子霖还会继续得意于自己在孝文身上的杰作吗?对心术不正的人难道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心理征服办法吗?让所有人都看看,真正的人是怎样为人处世,怎样待人律己的。
白嘉轩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见孝武神色紧张地走到跟前,他告诉父亲一个意料不到的消息:“爸!田主任让我顶上一保保长的空缺!”“唔?当保长?”白嘉轩说,“你先到县上去办那事,你子霖叔家婶子刚才来过……你明早就起身。”
鹿子霖已经沉静下来。从保安团团丁把一条细麻绳缠到他的两条胳膊上算起,直到拽着他走过原上的官路,走进滋水县城,然后推进只有一个小孔的牢门,在散发着一股腐臭气味的牢房里刚度过了一个后晌和一个夜晚,盼来了监牢里陌生的第一个黎明时分,他都一直处于愤怒到癫狂的情绪里。从小孔里接过第一餐囚犯的黄碗时,他更加狂怒,扬手就摔砸在墙壁上。当他接受了第一次讯问之后,又立即安静下来,安静地坐在靠墙的床板上,呼气吸气都很匀称。当他从小孔里接过一碗蒸腾着焦煳味儿的包谷糁子时,对送饭的狱卒说了一句调皮话:“兄弟,你烧熬糁子的时候,是不是在耍?糁子烧焦了,你喂我家的狗狗也不喝!”鹿子霖还是喝了那碗散发着焦煳苦味儿的包谷糁子,而且喝得一滴不剩,用筷子头儿越来越欢快地刮刨着粘滞在黄碗碗壁上的糁子粒儿,仍然不忍心放弃,干脆扔了筷子伸出舌头舔起来。他现在才回忆起前一顿饭是在自家屋里吃的,这一碗饭正好与前一顿饭间隔两天一夜。
第一次审讯十分简单:“你把你的共匪儿子的行踪供出来,就放你回去。你啥时候想通了,就随时说话。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你知道你儿子的底细。”鹿子霖听明白了,也就不再慌乱,不再生气,更不会摔碗掷箸与饭食为仇了。他当即做好了死在这张硬板**的准备。他在审讯时只问了一句话:“要是我说不出兆鹏的影踪,大概就得在这不刮风不淋雨的屋子里蹲到死吧?”审判官抿了抿嘴,没有回答他的挑衅。鹿子霖吃完以后,就仰躺在床板上,高高跷起一条腿,心里想:修下监狱就是装人哩喀!能享福也能受罪,能人前也能人后,能站起也能蹴得下,才活得坦然,要不就只有碰死到墙上一条路可行了。鹿子霖唯一感觉难受的是没有烟抽。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嘴唇垫硌在牙齿上一阵刺疼抑制住烟瘾。厚重的木板门吱扭一声,白孝文一脚跨进门来。鹿子霖从木板**骨碌一翻跳下地:“孝文,快给叔掏一根烟!”白孝文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递给他。鹿子霖急不可待地抽出一支,颤抖着手指在孝文划着的火柴上点燃了,闷着头猛吸了一阵,随之放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呛得他大声咳嗽流出眼泪,天真如孩子一般笑了说:“饿咧渴咧都能忍得住,就是烟瘾发咧忍受不住。”
白孝文一身笔挺的戎装,显示出一个儒将的优雅风姿。鹿子霖的烟瘾得到缓解,情绪也安静下来,瞅着站在眼前的孝文,想起舍饭场上与死亡只有半步之隔的那个败家子的形象。他做出满不在乎豁然朗然的轻松姿态,爽快地承受着孝文的关心和安慰:“老侄儿,你放心,叔把世事看得开,这事嘛,也想得开。你今日能来看叔一回,这就够了。你给你婶捎话,让她给我买二斤旱烟叶子捎来,再啥我都不在乎。”白孝文说:“后晌我就差人给你送一把烟叶子。”随之告诉他:“岳书记在省上挨了“头子”,回到县上大发脾气……亲自拍板叫抓你。有人说你曾经找过兆鹏,岳书记推测你肯定知道兆鹏的底细。岳书记抓你朝你要兆鹏,谁也不好开口给他说话……”鹿子霖一听就呵地笑了:“岳书记听信那些闲传,真是挨“头子”挨昏了!老侄儿,你管不了这事我知道,你只要给叔把烟叶子送来就行了。”
第二天,卫兵又押鹿子霖出门。鹿子霖对审问有一种家常便饭不再新鲜的感觉。走出大门时,发觉与头次审讯走过的路方向相背,猛然想到该不会就这么快、就这么糊里糊涂给枪崩了吧?及至被押进县府大门,他仍然疑虑难释。鹿子霖被押进一间窄小的房子,想不到岳维山书记从套间里走出来,动手就解他胳膊上的绳子。鹿子霖拧扭一下臂膀,拒绝岳维山的虚情假意:“甭解
甭解!就这样绑着倒好。”他眯缝着深陷的眼睛瞧着窗户。岳维山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挺坐在一张椅子上开了腔:“你不要想不开。省上我姑息养奸,你还耍什么脾气,使什么性子?”鹿子霖硬顶:“要说姑息养奸,那不能问罪于我鹿某。是谁出口闭口国共合作?是谁在白鹿区分部成立大会上跟共匪兆鹏肩并肩坐在主席台上?是谁讲话时挽着兆鹏的手举到头顶?我那阵子就不赞成兆鹏闹共产!这阵子倒好,你们翻脸了把我下牢!”岳维山平淡地笑着说:“这就叫此一时彼一时也。我听说你领着儿媳到城里找兆鹏,有这事没有?”鹿子霖扬起头:“有!”洪亮的嗓音显示着诚恳,也喻示着这事情并不重要。然后以坦然的口气解释说:“儿媳有病,是女人家的内症。她爸是先生,专门给人治病,可不好问女儿那些病症,我就引她到城里去看病。村里有人糟践我,说我给儿媳种上了,去找儿子接茬……你堂堂滋水县岳书记听凭几句闲传,就把我绑了下牢,正好把这瞎话搁实了。甭说我通共不通共,单是这瞎话,就把我的脸皮揭光了剥净了。我没脸活人了,我准备死到你的牢里,啥也不想了。”岳维山对他与儿媳有没有那种事不感兴趣,倒是对他毫不忌讳地说出这件事感到惊奇,就冷着脸狠狠戳他一锥子:“鹿子霖,你的脸真厚!你甭跟我死呀活呀耍无赖,监狱里死人,你想想会算个啥事?你引儿媳究竟是看病,还是找兆鹏?我没有一点把握就能绑你?你不要自作聪明,也甭耍无赖,说实话为好。你好好想想,再掂量掂量,你想通了说了实话,就放你回家。你早晨说了,晌午就放你走。你的事情不复杂,就这一条。”鹿子霖说:“没有啥想的。我早都活得没劲咧。我一个娃为国为民牺牲了性命,一个娃当共匪,跟没有他一样。独独儿剩下我栽在世上,还不及死了好!”岳维山说:“你甭耍无赖,也甭耍小聪明,我认识你。”
白孝武从县上回到白鹿村,详细向父亲叙说了搭救鹿子霖的经过,最后说:“岳维山亲手掐着子霖叔的脖子朝他要兆鹏,谁眼下也不敢求他松开手。”白嘉轩缓缓地吸着水烟听着,噗的一声吹出水烟铜管里的烟灰,平静地说:“你去给你子霖婶回个话。我们算是尽了心了。”孝武却转了话题说:“爸,黑娃说要回来到祠堂祭祖。”白嘉轩不禁一愣。
孝武又接着叙说这件事:他在孝文哥那儿吃晚饭,黑娃来找孝文商量事情,还说了鹿子霖被下牢的事,随后对他说:“孝武,你回去给嘉轩叔捎句话,我想回原上祭祖。”孝武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拿不定主意,恐怕父亲不会应允这个要求,就说:“我保险把你的话捎到。”孝武第二天回来时,绕道到白鹿书院看望大姑和姑父朱先生。朱先生郑重其事地说:“鹿兆谦想回原上祭祖,你给你爸捎句话,我跟他一搭陪他回原上去。”
白嘉轩听到这里忙问:“你给你姑父咋回话来?”孝武说:“我说这事事关重大,我一定把话原封不动捎回来。”白嘉轩把水烟壶往桌子上一蹾:“蠢货!你连这样的事都分辨不清,你真蠢!”孝武的情绪顿时受挫:“我想黑娃那样的人,咋能再进祠堂?”白嘉轩凛然站起:“你明天就找几个人,把祠堂清扫一下,香蜡纸表都备齐整。后日你就到县上去迎接鹿、兆、谦。”
遵照归顺谈判达成的协议,近百号土匪弟兄全盘端进第三营,即炮营。黑娃接受了张团长对炮营进行整训的命令。三个军事教官来到炮营,对刚刚征召进来的年轻后生和土匪进行基本的军事操练,仅仅队列操练就搞了整整半个月,才勉强可以踏出整齐的步伐。土匪弟兄对这种机械而单调的训练从一开始就不大在乎,说这种纯粹摆设性的动作不顶用,打起仗来根本不靠这些花架子。黑娃在习旅接受过正规军事训练,对弟兄们吊儿郎当的行为很生气,当众杖责了两个敢于顶撞军事教官的弟兄,然后铁着脸说:“弟兄们,咱们现在是正规军队了,得有军队的规矩。”随后才进行持枪操练。土匪们原有的乱七八糟的枪一律入库,每人配发一支蓝光熠熠的新枪。土匪弟兄们这时候出尽风头,实弹射击的命中率令三位教官大为吃惊。最后进行大炮射击操练,按规定应该将步枪重新收回,黑娃拒绝执行这道命令。张团长解释说:“炮营不配发步枪,在正规军队里也是这样。”黑娃说:“规矩我明白。步枪得给我配备,要不然让二营干炮活儿。”张团长眨了眨眼睛,释然笑了:“好了,我明白了,步枪不收了。”
到张团长家赴宴是黑娃归顺以后的重要一步。黑娃进屋时,一营长白孝文、二营长焦振国已经在座。团长和他打招呼之后,又唤来太太和他见面认识。张团长专意请来了县城里头把勺子冯师做菜,黑娃面对一盘又一盘精细的菜肴不忍动箸。酒过三巡,张团长直戳戳对黑娃说:“兆谦,你晚上再不闭着眼睛睡觉,我就请你回山上再当你的山大王!”白孝文和焦振国都哈哈大笑,保安团里神秘地传说着三营长鹿兆谦晚上有睁着眼睛睡觉的习惯。黑娃不好解释什么,因为团长说的不过是一句笑闻,也就不在意地笑笑:“甭听那伙人给我胡咧咧。”张团长却认真起来:“我看不是胡咧咧。你自下山以来,没在城圈里睡过一夜,是不是?”黑娃的炮营驻扎在古关峪口,他一直坚持住在营部里,就点头说:“官不离兵,这是领兵规矩。”张团长摇摇头说:“规矩不是坏规矩。可你这是不放心我,你怕我单个收拾你。你甭朝我瞪眼。你硬要给炮营士兵配发步枪合不合规矩?说透了还是为着防备我。对不对?”黑娃在这样突如其来的追问下,有点无措。白孝文和焦振国也始料不及而局促起来。张团长又进一步说:“你还信不下我。你信不过我,怎样跟我共事?我当团长,连我手下的营长都信不过我,这咋弄?我是个外路人,出门全靠朋友,你信不过我,我可是实打实相信你。”
于是便喝血酒。四个人由张团长率先割破指头,将血滴入酒壶里,其他人一一仿效,然后从酒壶里把混合着四个人血浆的红色酒液斟满四个酒盅,一齐端起来饮下。黑娃猛然想起头一次和大拇指芒儿饮血酒的情景。他对另外三位说:“张团长,白营长,焦营长,鹿某只有一条可以夸口:从不负人。”张团长擂一下桌子:“我一生就凭这一条活人!”
黑娃随后完成了他的第二回婚事。白孝文先给他介绍了一位老秀才的女儿,张团长又给他瞅下县城一家布店老板的女儿,张团长和白孝文为此而发生了友好的争执。白孝文坚持认为老秀才的女儿知书达理,对黑娃所缺乏的东西正好是一个补充;那女子聪明过人,没上过一天学却能熟背四书,全是听老秀才诵读时记下的。张团长认为这种女子对黑娃来说,是丝线缝麻袋——太细了倒糟糕;黑娃需得一个飒爽利落的女人操持家务,应酬必不可少的社交场面。俩人争论的结果,还是让黑娃抉择。焦振国打哈哈说,干脆让黑娃抓阄,抓着谁算谁命大。在他眼里,无论哪个都不过是个女人。黑娃终于选定了高老秀才的女儿玉凤,诚挚地说:“团长,我需得寻个识书达理的人来管管我。”
临到白孝文正式做媒向老秀才求婚时,高老秀才只提出一个先决条件,要求未来的女婿必先戒掉吸“土”的毛病,并且申明这是他女儿玉凤的要求,否则将以死抗婚。黑娃对孝文说:“好办。”他在猛吃硬塞下六个坨坨一碗的羊肉泡馍后,命令他的弟兄说:“把我捆到大炮筒子上,绳头拴成死结。”黑娃在炮筒上被捆绑了整整五天五夜,汤水未进;第三天时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他骂走了企图割断绳索的团丁……黑娃戒烟成功,不仅娶回了老秀才的小女儿,而且使他的威名震撼了县城各个阶层,这人真是个冷家伙。
黑娃在县城买下一院房子,雇请工匠进行了一次彻底的修缮,出脱成一院漂亮的新房了。红火的婚礼仪式就在这儿举行。婚礼这部繁缛冗长的大书的每一章每一节的实施,都给黑娃一次又一次带来欢乐又招来痛苦。他戴着红花跨上红马,随着呜哇吹响的喇叭乐队出发迎亲的时候心跳如兔蹦,以至看见岳丈老秀才斯文的举止,忽然想起小娥父亲羞于见人的面孔,那也是一位知书达理的老秀才;黑娃跟着彩饰的花轿在欢乐悠扬的乐曲中回程的时候,忽然想到在渭北那个武举人家攀树翻墙与小娥偷情的情景;黑娃领着新娘走进大门又走进洞房的时候,猛烈爆炸的雷子炮和串子炮使他血液沸腾,即使在这样热烈嘈杂的场合里,脑子里仍然闪出和小娥走进村头窑洞时的情景;黑娃揭开新娘子蒙在脸上的红绸盖巾,屏声静息地看见一张羞怯掩盖下的沉静自若的面孔时,眼前又一下子闪现出小娥那张眉目活泛生动多情的模样……及至婚礼大书翻到最后一页,酒席收盘、宾客散去、庭院沉寂、红烛高照时,这种现实的欢乐和回忆的痛苦互相扭缠、互相侵犯的心境仍然不能止息。洞房的门闩插上以后,黑娃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他觉得自己十分别扭,十分空虚,十分畏怯,十分卑劣,而对面椅子上坐着的不过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两只红烛跃动的火焰在新娘脸上闪烁;他想不起已往任何一件壮举能使自己心头树起自信与骄傲,而潮水般一波又一波漫过的尽是污血与浊水,与小娥见不得人的偷情以及在山寨与黑白牡丹的龌龊勾当,完全使他陷入自责、懊悔的境地。她端坐在方桌的那一边,墨绿色的褶裙散拖在地上,罩住并拢着的膝盖和腿脚;两只平平的肩头透出棱角;红色缎面夹袄隐约透出两个紧成团的**的轮廓;乌黑的头发绾成一个硕大的发髻,上面插着一枚绿色翡翠骨朵;单薄的眼皮下是一双沉静的黑眼珠;挺直而秀气的鼻梁;薄厚适度的嘴唇更显示出自信沉稳。黑娃久久地坐着抽烟,看到炕头并摆着的一双鸳鸯枕头,更加卑怯到无力自持的地步。
红烛相继燃尽,蜡捻残余的火星延续了短暂的一会儿也灭绝了。屋子里一片漆黑。黑娃在黑暗里感到稍许自如舒展了,鼓起勇气说:“娘子,你知道不知道我以前不是人,是个……”方桌对面的新娘子以急促而冷静的声音截住了他的话:“我只说从今往后,不说今日以前。”黑娃听了浑身颤抖,呜地哭出一声,随之感觉有一只手抚在肩头,又有一只手帕在他脸上眼上轻轻抚擦。黑娃猛然抱住她的身子,偎在她胸前呜咽说:“你不下眼瞧我,我就有了贴心人了。”新娘子却笑着说:“你把我抱到炕上去……”
完全是和平宁静的温馨,令人摇魂动魄,却不至于疯狂。黑娃不知不觉地变得温柔斯文谨慎起来,像一个粗莽大汉掬着一只丝线荷包,爱不释手又怕揉皱了。新娘倒比他坦然,似乎没有太多的忸怩,也没有疯张痴迷或者迫不及待,她接受他谨慎的抚爱,也很有分寸地还报他以抚爱。她温柔庄重刚柔相济恰到好处,使他在领受全部美好的同时也感到了可靠和安全。
第二天早晨,黑娃起来时已不见新娘,走到厨房门口,看见她一手拉着风箱,一边在膝头上摊开着书本。黑娃洗脸一毕时,她先给他递上一杯酽茶,接着端给他一碗鸡蛋。黑娃喝了口茶又捉起筷子,夹住一个鸡蛋随即又沉入碗中,扬起头说:“我从今日开始念书。”
玉凤说:“你想念就念。”
黑娃问:“晚不晚?现在才想起念书怕是迟了?”
玉凤说:“圣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念书没有晚不晚迟不迟的事。”
黑娃说:“那我就拜你为师咧!”
玉凤摇摇头:“你要是真想念书,应该正经拜师。我不能够做这样事。”
黑娃问:“为啥?”
玉凤说:“甭忘了你是丈夫,我要是当了你的先生就没有丈夫了。你在外边拜师去。”
黑娃怀着虔诚之心走进白鹿书院,看守门户的张秀才拒绝他进入:“不管谁不论啥事,朱先生一律谢客。”黑娃说:“你去传话,就说土匪头子鹿黑娃求见先生。”
朱先生正在庭院树荫下闭目养神。他送走了编纂县志的几位同仁,不仅身俸无法支付,连三顿饭也管不起了。朱先生最后一次找到县府申述县志编纂工程的重要,管钱的主任摸摸硕大的光头,就呵呵笑起来:“好朱先生哩!剿共重要不重要?岳书记手谕拨款给保安团买大炮重要不重要?”朱先生被呛得噎住,分辩说:“现在只要一笔石印的钱,县志已经编成了。”主任说:“编成了先放下,等剿灭了共匪国泰民安那阵儿,我给你拨款,多拨些也印得漂亮……”朱先生早已不再晨诵午习,常常坐在那把破藤椅上闭目养神。听见张秀才传报,朱先生睁开眼睛:“噢!我这辈子就缺少看见土匪的模样。让他进来。”
黑娃进门再进入庭院,看见一把破旧藤椅上坐着一位头发银白的老者,恰如一座斜立着的山峰,紧走几步就扑通一声跪倒了:“鹿兆谦求见先生。”
“你是何人?求我有啥事体?”
“鄙人鹿兆谦,先前为匪,现在是保安团炮营营长。想拜先生为师念书。”
“我都不念书了,你还想念书?”
“兆谦闯荡半生,混账半生,糊涂半生,现在想念书求知活得明白,做个好人。”
“你坐下说。”
黑娃站起来坐到石凳上。朱先生自嘲地说:“我的弟子有经商的,有居官的,有闹红的,有务农的,独独没有当土匪的。我收下你,我的弟子就行行俱全了。”说着回屋取来纸笔,拔下笔帽;笔头儿已经干涸,经水泡开又磨了墨汁,给黑娃写下“学为好人”四字,说:“你是我最后一个弟子。这是我最后一幅题字。”
黑娃每日早起借着蒙蒙的晨曦舞剑,然后坐下诵读《论语》,自然常常求问于高氏玉凤;每隔十天半月去一趟白鹿书院,向朱先生诵背之后再说自己体味的道理。朱先生深为惊讶,开始认真地和他交谈,而且感慨不已:“别人是先趸下学问再出去闯世事,你是闯过了世事才来求学问;别人趸下学问为发财为升官,你才是真个求学问为修身为做人的。”黑娃谦然地说:“我学一点就做到一点,为的
再不做混账事。”朱先生仰起脖子慨叹道:“想不到我的弟子中真求学问的竟是个土匪坯子!”
黑娃言谈中开始出现雅致,举手投足也显现出一种儒雅气度。玉凤更加钟爱黑娃。团长以及同僚们也都觉察到这种变化。黑娃再一次走进白鹿书院时,就不无激动地说:“先生,我想回原上去祭祖。”朱先生久久凝视着黑娃,竟然颤抖着嘴唇说:“好哇兆谦,我陪你回原上祭祖!”
黑娃真正开始了自觉的脱胎换骨的修身,几近残忍地摈弃了原来的一些坏习气,强硬地迫使自己接受并养成一个好人所应具备的素质,中国古代先圣先贤们的镂骨铭心的哲理,一层一层自外至里陶冶着这个桀骜不驯的土匪坯子。黑娃同时更加严厉地整饬炮营,把一批又一批大烟鬼绑捆到大炮筒子上,土匪弟兄们的体质首先明显地发生变化;他把一个在街道上摸女人屁股的团丁扒光衣服捆绑到树上,让炮营二百多号团丁每人抽击一棍;过去的保安团丁在县城是人人害怕的老虎,又是人人讨厌的老鼠,人们把保安团叫捣蛋团;黑娃整饬三营的做法得到张团长的奖赏,一营和二营也开展了整顿活动;保安团在县城居民中的形象从此发生变化,黑娃在整个保安团里和县城里威名大震。
黑娃回乡祭祖的举动在原上引起震动。曙色微明,黑娃携着妻子高玉凤从县城起身,绕道走到原坡上的白鹿书院,朱先生早已收拾停当等候多时。三个人一行沿着坡沟间的小路走着,天色愈来愈亮。黑娃脱了戎装,也没有一片绫罗绸缎,而是专门选买了家织土布,声明不许用机器轧制,由妻子玉凤亲手裁了缝了,只有头顶的礼帽是呢料的,完全成了一个拘谨谦恭的布衣学士了。他不骑马,也不带卫士随从,为此与张团长和白孝文都发生了争执。张团长说:“带个随从替你跑腿。”孝文则指明说:“你先前在原上有对手,以防不测。”黑娃说:“有朱先生领路引导强过一个师的人马。”午后时分,黑娃一行走到白鹿村口,见白孝武领着十数人伺候在那儿迎接,连忙打躬作揖。从村口进入村庄,街道清扫得干干净净,土道上还留着扫帚划过的印痕,村巷里除了乱跑乱蹿的小孩不见大人。黑娃走进村巷,就抑止不住心潮起伏,一幢幢破残的门楼和土打围墙,一棵棵粗的细的榆树椿树和楸树,都幻化成活物令他心情激荡。及至走到祠堂门口,看见鞭炮炸响的硝烟中站立着白嘉轩佝偻的身躯,一只拐杖撑在身前。黑娃紧走几步扑通一声跪下了,高玉凤也随着跪下去,只有朱先生抱拳向迎候在门口的乡亲作揖致礼。这是白鹿村最高规格的迎宾仪式,白嘉轩向来是在祠堂里处理本族的事务,在门口亲自迎接什么人几乎没有先例。
白嘉轩把拐杖靠在门框上,双手扶起匍匐在膝下的黑娃。黑娃站起来时已满含热泪:“黑娃知罪了!”白嘉轩只有一个豁朗慈祥的表情,用手做出一个请君先行的手势,把黑娃和朱先生以及高玉凤让到前头,自己拄着拐杖陪在右侧,走过祠堂庭院砖铺的甬道,侍立在两旁和台阶上的族人们拥挤着伸头踮脚。两只木蜡已经点燃,孝武侍立在香案旁边,把紫香分送给每人三支。白嘉轩点燃香支插入香炉就叩拜下去:“列祖列宗,鹿姓兆谦前来祭奠,求祖宗宽恕。”黑娃在木蜡上点香时手臂颤抖,跪下去时就哭喊起来,声泪俱下:“不孝男兆谦跪拜祖宗膝下,洗心革面学为好人,乞祖宗宽容……”朱先生也禁不住泪花盈眶,进香叩拜之后站在白嘉轩身边。高玉凤最后跪下去,黑娃跪伏不起,她也一直陪跪着。白嘉轩声音威严地说:“鹿姓兆谦已经幡然悔悟悔过自新,祖宗宽仁厚德不记前嫌。兆谦领军军纪严明已有公论,也为本族祖宗争气争光,为表族人心意,披红——”白孝武把一条红绸递到父亲手上,白嘉轩亲手把红绸披挂到黑娃肩头。黑娃叩拜再三,又转过身向全体族人叩拜。他从妻子玉凤手里接过一个红绸包裹的赠封,交给白嘉轩说:“我的一点薄意,给祖宗添点香蜡。”他把赠封的银元递到白嘉轩手里,面对着那个佝偻如狗一样的身躯不禁一颤,耳际又浮起许多年前自己狂放的声音:那人的腰挺得太直……
族人纷纷散去,黑娃在白嘉轩的陪同下款步走在院子里,一回身瞅见墙上嵌镶的乡约碑石的残迹,顿然想起作为农协总部的这个祠堂里所发生过的一切,愧疚得难以抬头。他想请求白嘉轩,由自己出资重新雕刻一套完整的乡约石碑,却终于没有说出口来,缓些时候再说吧,那断裂拼凑的碑文铸就了他的羞耻。
黑娃问:“怎么没见我大?”白嘉轩笑笑说:“你大在屋里等你,在我屋里。”鹿三得知儿子黑娃要回原上祭祖的消息,表示出令白嘉轩吃惊的态度:“晚了,迟了,太迟了!”他冷漠地咕哝着。白嘉轩叮嘱鹿三应该回家去收拾一下屋子,黑娃引着媳妇回来必定要回家看看的。自妻子去世以后,鹿三领着二儿子兔娃住在马号里,黑明都不回家了。鹿三摇摇头:“他要回家他就去。我不管。我也不见他。我只有兔娃一个儿。”白嘉轩甚至在劝说不下时发了大火:“人家学好你还不认账?你这样子的话就不通情理了!你要是不认黑娃,我就不认你了……”鹿三依然不动声色:“那好,那行,我权当给你饰面子。”白嘉轩就把鹿三和黑娃的会面安排在自己家里,因为鹿三坚决拒绝在祠堂里的族人面前和黑娃相见。
黑娃走进白嘉轩家那条街巷,没有进入门楼而拐进了对面的马号,把陪同的一行人扔在身后。走过马号的门道进入拴马场,黑娃一眼瞅见一老一少正在那儿铡草,老人一条腿跪在地上往铡口里塞草束,半大小伙子赳赳地叉开双腿一压一揭宽刃铡刀。西斜的夕阳把一缕血红投抹过来。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清香的气味。黑娃走到铡墩跟前跪下去,叫了一声“大”,泪如泉涌。鹿三停止了塞青草,痴呆呆地盯着儿子:“噢!你回来了……回来了好……”黑娃扶起父亲坐在铡墩上,转过身搂住弟弟兔娃的肩膀:“你还认得哥不?”兔娃扭一下头,羞涩地笑笑。白嘉轩指使儿子孝武陪引朱先生先到屋里坐着,自己引着黑娃媳妇高玉凤进了马号,朗声吆喝道:“三哥,你看媳妇也来看你了。”高玉凤叫了一声“大”,就在草垛跟前跪拜下去。鹿三木然地瞅着儿媳妇玉凤优雅的叩头动作,眼里忽然掠过一缕惊骇,小娥被他刺中背部回过头来叫“大”的声音又再现了……白嘉轩强令鹿三父子撂下活儿回屋吃饭,鹿三没有拒绝也没有热情,只是木然地跟着白嘉轩走。黑娃忍不住问:“嘉轩叔,俺大看去晃晃悠悠的?”白嘉轩不在意地说:“老了,你大老了!”自从鬼魂附体的折腾以后,鹿三就成了这个样子。白嘉轩不想提及那个小娥,就进一步证实说:“人老了都是这样子。你看我嘛,也变得迟手笨脚瓜不愣愣的了嘛!”
一次难忘的晚餐在白嘉轩厅房明间里开筵。气氛由拘谨逐渐活跃起来,只有鹿三表情依然木愣。孝义被过来过去的祝辞和应酬的套话搞得不大耐烦,提出一个新鲜的话头儿:“黑娃哥,你在县里干大事,经得多见得广,而今朝民人又征粮又征丁,这日子咋过哩?”黑娃还没开口,白嘉轩瞪了孝义一眼:“咱今日个只跟你姑父你黑娃哥说家常话,旁的事一概不论。”朱先生接住话茬:“征粮征丁牵扯家家户户,也是家常事家常话呀!”白嘉轩点点头,慨然说道:“我是怕这些恼人的事说起来冲了兆谦的兴头儿。征这么多的粮和丁,我没经过也没见过,清家皇上对民人也没有这样心狠……”朱先生向来说话以近喻远:“买卖人有一句话说:心狠蚀本。”
饭后暮色苍茫。兔娃用笼提着阴纸,引着哥哥黑娃和嫂嫂玉凤去给母亲上坟,他悄悄说:“哥呀,我想跟你到保安团去。”黑娃沉思半晌,断然拒绝说:“兄弟你甭去。你还不懂。再说你走了谁给咱家顶门立户呢?”兔娃再不强求。慢坡地根一堆青草叶蔓覆盖着母亲的坟丘,黑娃痛哭一声几乎昏迷过去。他久久地跪在坟前默默不语。
黑娃回到村子天已擦黑。他领着妻子玉凤从东到西逐家逐户拜望乡亲,直到深夜才走过一半人家,几乎家家户户男人女人都不大在意他的歉词,而是众口一词诉述征粮征丁的巨大灾难,试探鹿营长能不能帮忙说情让娃娃免过征丁。黑娃自知既无普渡众生之术,也无回天之力,只好表面应承着,却破坏了他回原祭祖的虔诚心情。
回到白家,黑娃谢绝了白嘉轩为他备好的炕铺,引着妻子走进自家那个残破的敞院,在尘土和老鼠屎成堆的厦屋炕上拉开了铺盖,那是一堆破布搅缠着棉絮的被子,深情地对高玉凤说:“咱们在妈妈的炕上睡一夜吧!”妻子欣然点头。黑娃鼻腔酸酸地说:“我就生在这炕上……我怕在这炕上再睡不了几回了……”玉凤温厚地帮他解纽扣脱衣服,然后躺进破棉絮里。黑娃闻到一股烟熏和汗腥气味,一股幽幽的母乳的气味,颤着声羞怯怯地说:“我这会儿真想叫一声“妈”……”玉凤浑身一颤,把黑娃紧紧搂住。黑娃静静地枕着玉凤的臂弯贴着她的胸脯沉静下来……
天明以后,黑娃领着玉凤继续拜望了白鹿村剩下的所有人家,最后回到白嘉轩的马号里,对父亲说:“再盖一座房子,该给兔娃张罗婚事了。”鹿三说:“兔娃还小。”闷了半晌又续着说,“房子嘛……等兔娃长大咧由他去盖。”黑娃说:“你跟兔娃搭手买木料买砖,先盖下房再张罗媳妇,厦屋快倒塌咧!人家谁敢把女子……”鹿三说:“我没劲头,不想张罗这些事。”黑娃把一摞银元递到鹿三的手里,退一步说:“你先拿这钱日常用着,盖房的事缓缓也好。”鹿三把银元再倾入黑娃手中,漠然地说:“要给钱你给兔娃。我不用钱。”黑娃迟疑一下把钱交给兔娃了。后晌,他和玉凤起程回县城,朱先生一早先头走了。有些人怀着浓厚的兴趣等待,看黑娃去不去村子东头慢道上和小娥住过的那孔窑洞。他们终究得到一个不尽满足的结局,黑娃没有去。但有人仍然悄悄议论,黑娃在村子东头拜访乡亲时,肯定能瞅见崖头上那座镇压着小娥的六棱塔。
黑娃离开白鹿村的当天晚上,白嘉轩在上房里对孝武说:“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脚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迟早都要跪倒到祠堂里头的。”白孝武恭立听着。白嘉轩吸过一锅水烟之后,突然转了话题说:“我看你还得进山。”白孝武一时反应不过来,疑惑地瞅着父亲。白嘉轩说:“你前几天不是说人家让你当保长吗?”白孝武连连点头说:“这几天忙着迎接姑父和兆谦哥回乡的事。今日个后晌,田主任在镇上撞见我,还催问哩!这事倒咋办呀?推是推不掉,当又当不成。现在当保长,刚跟上催粮要款征丁,尽是恶恨乡党族人的事,再说又顶的是子霖叔的空缺,更糟……”白嘉轩点头赞许孝武说:“哦!你也会方方面面想事了。我刚才说了,再进山去。”白孝武说:“躲?躲了好!”白嘉轩说:“甭说保长,咱连那个总甲长也不给他当咧!谁爱当谁当去。他愿意叫谁当就叫谁当,咱们不当。赶紧避远!田福贤再来问你,我就说山里药店烂包了,你去收拢摊子……”白孝武连连应承着:“对对对,这样好。那我明天一早就撤滑了,免得节外生枝。”白嘉轩站起来说:“你去收拾一下,早歇早起身。我还想跟你三伯说说话儿去。”
白嘉轩挟着一瓶酒走进马号:“三哥,咱俩干抿一口。”说着把酒瓶往炕头一蹾,又对兔娃说,“兔娃,你去拌草,把你爸换下来。”鹿三无动于衷地走到炕前,对着瓶嘴抿了一口。白嘉轩直言不讳说:“三哥呀,你这回对黑娃太淡!”鹿三没有吭声。白嘉轩说:“前多年黑娃不务正道,你见不得他我赞成,黑娃而今学好了,你就不该再拗着。你而今应该打起精神过光景,先盖房再置几亩好地,下来给兔娃张罗媳妇,明年你就该回家当个好庄稼主户了。”鹿三头也不抬,又呷下一口酒。三杯酒下肚之后,终于开了口:“嘉轩,你的话对对的,我也能想到。我想打起精神,可精神就是冒不出来嘛!”白嘉轩说:“我知道黑娃亏了你的心,丢了你的脸,可而今黑娃给你补心了,也给你争气饰脸了嘛!”鹿三听了感慨起来:“跟你说的恰恰儿是个反反子!那劣种跟我咬筋的时光,我的心劲倒足,这崽娃子回心转意了,我反倒觉得心劲跑丢了,气也撒光咧……”白嘉轩甚为奇异地说:“三哥,你这人大概只会一顺顺想事……你回头再想想,也许会涨起心劲打起精神……”鹿三说:“怕是难咧!”
过了十来天,鹿三不仅涨不起心劲打不起精神,反倒愈觉灰冷。白嘉轩也发现鹿三继续退坡,动作越显迟疑和委顿,常常在原地打转转寻找手里拿着的搅料棍子或是水瓢。他就想到小娥鬼魂附体的事。人说魂给鬼钩走了,大约就是这种木讷迟钝的样子,因为自那次劫难以后,鹿三就判若两人了。黑娃归来不仅没有使鹿三精神振作,反倒更加萎缩迟钝了,这是他没有想到也没有想透的怪事。又过了两天,白嘉轩一个人正在屋里吸烟,兔娃进门来说:“叔哎,俺大叫你去喝酒,他有好酒。”白嘉轩立即起身跟着兔娃来到马号。鹿三邀他喝酒,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大约三哥的心劲涨溢起来了哇?鹿三从炕头的一只小匣子里拽出一瓶酒,晃一晃:“嘉轩,你抿一口这好酒——西凤。”声音和动作都完全回复成原来的那个鹿三。白嘉轩兴致顿高:“好嘛三哥,我说你会打起精神来的,看咋着!”鹿三确真一反许久以来痴呆木讷的表情,洋溢着刚强自信的神气,眼睛里重新透出专注真诚的光彩。白嘉轩一下子受到鼓舞:“三哥哇,我一个人你一个人都孤清,我今黑跟你合套睡马号。”鹿三哈哈一笑:“你不嫌我这炕上失脏?有你这句话我就够了!咱喝一口!”俩人喝着说着,直到深夜都醉了,胡乱拽着被子躺在鹿三的炕上睡去了。
天色微明中,白嘉轩醒来一看,鹿三翻跌在炕下的脚地上,身体已经僵硬,摸摸鼻根,早已闭气了。白嘉轩双膝一软,扑到鹿三身上,涕泪横流:
“白鹿原上最好的一个长工去世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