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篇
公元二〇〇一年,左驿有个叫小鱼的惯偷被判了死刑。小鱼并没有人命,但因为偷盗曾六次进宫,屡教不改,才判了极刑。
宣判后小鱼没有上诉,却提出愿意捐献文物,希望能够减刑。按照他的要求和指点,法官从他家阁楼夹墙里取出一只木箱子,打开看里头有三样东西:脚镣,木枷和亡命牌,亡命牌上有“斩首”二字。小鱼说这是他曾祖父留下来的,小鱼说曾祖父还传下话说,咱们家欠上天一个命债,这东西早晚还用得着。法官哭笑不得,说你指望用这个减刑吗?小鱼笑了,小鱼说无所谓,我也就是说说,主要是想叫你们把东西取走。取走这些东西马家后人就清净了。几辈人了,我家老听到半夜里脚镣响。
法官听得毛骨悚然,训斥他说你胡说什么!但还是请来文物专家鉴定。文物专家摸摸看看,说这是晚清的刑具,有一点价值,但文物价值不大。
小鱼还是被枪毙了。
卖驴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促使孙三老汉最终下了决心:“卖驴!”
那天,他给收购站往县城送货。交完货,又给人代买了东西,便赶着大青驴急忙往回返,离家还有六十里,一会儿也松不得。
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四更起床,五更上路,加上刚才买东西爬了几个楼,没出城,就觉有些困顿。他迷迷糊糊往前赶,出了城,路上行人锐减。他想,离下路还有好远,反正是轻车熟路,索性睡上一阵,于是跳上车,怀抱鞭子,和衣躺下,任凭大青驴嗒嗒地踩着路面往前走。
说来巧,前头不远,有人赶一头草灰驴,拉一辆躺着死人的平板车,奔郊区火葬场。车两旁,几个护葬的男女正哽哽咽咽。
大青驴看见异性同族,顿生痴情,也不管去得去不得,加快步子一路尾随,直奔火葬场去。此时,孙三老汉大梦沉沉,睡意正浓。
火葬场院子里,已有几位死者,分别躺在软床、担架、平板车一类物件上,排队静候。死者的亲属们面色阴郁,三三两两,或蹲或站,冷冰冰地看着这一簇新来的人马。
大青驴拉着孙三老汉,紧挨灰草驴那辆车,也规规矩矩地挨上了号。
大约是两辆车同时来到,使人误解一家死了两个人。于是,一些人同情而又好奇地围上来,先是用探询的目光看着,而后终于有人发话:“一家的?”
前车有人摇摇头,冲大青驴这边一努嘴巴:“半道跟来的。”
大伙更觉稀奇:后一辆车既无赶车的,又无护丧的?有几个人壮起胆子,悄悄围上了孙三老汉,探头细看:此人面色红润,神态安详,哪里像个死人?再一听,鼻孔呼呼有声……霎时,人们像大白日见鬼,毛骨悚然!咋着舌纷纷退后,真不知眼前出了什么事。
大青驴不知是被惊吓,还是责怪人们轻薄了自己的主人,于是不平则鸣,一耸鼻子,“啊哈啊哈”地大叫起来,引得另外几头毛驴一齐共鸣。一时驴声大作,静穆的火葬场仿佛成了驴市。
孙三老汉猝然惊坐起来,不知出了什么事。他揉眼一看,这是哪里?一群人围着自己:惊、窘、奇、怕,一人一态,有人手拿架势,好像随时准备逃跑。他定定神再看,这才发现是到了火葬场。孙三老汉激灵打个寒战:我的爹!可拉到好地方来了。一圈人这么看,是当我“炸尸还魂”哩!
孙三勃然大怒!跳下车就要打驴,又想:不妥!还是先离开这块晦地。他圈过牲口,头也没抬,打一鞭冲出门去!
这种事要放在别人身上,不过是个笑谈,但孙三老汉却把它看重了。他认定,这件事正好应验了自己多少天来的一桩心事,是个极不吉利的征兆!
要说孙三有心事,一般人不会相信。大伙都知道,这两年他给收购站当脚力,挣了一笔钱,加上队里实行责任制,老伴做家务,儿子闺女顶趟干活,分配好转,两下一凑合,光景大变。但问题也就出在这里。因为他至今不敢断定,家里富了是福还是祸!尽管一家人挣的全是血汗钱。
单说孙三老汉当脚力吃的苦,就决非常人可比。
孙三的家在老黄河沿上。这一带是三省交界的穷乡僻壤,上级管顾不周全,庄稼没种好。倒是一种叫“沙打旺”的茅草特别茂盛,黄河故道里里外外全是,一望无边。庄稼人也像这耐贫瘠的茅草一样,具有在困境中求生的能力,家家都养了许多羊。人们除了种地,就是放牧。每逢夏秋季节,蓝天之下,风吹草低见牛羊,颇有塞外风光。养羊所得,成了农家生活的重要来源。
上级在这里设了收购站。收购的羊皮、羊毛等农副产品,积攒多了让汽车拉走。可是收购的活羊却不能存留。每日五七头,上级派汽车不值得,很需要雇个脚力,随收随往县城送。这叫公家运输的一种补充。
按说,脚力挣钱较多,应当好找,其实却不然。一来往县城一趟往返百多里,起五更睡半夜,天天如是,一般人吃不了这个苦;二来庄户人家日子琐碎,极少有人能脱开家务常年外出;还有条更头疼,这里偏僻,买东西不方便。有人进城,东家要扯几尺布,西家要捎几斤糖,生产队买水泵、化肥等物资,有时也让代捎。一二百户人家的村子,这类事天天都有。干脆,不挣这份钱,也不劳这个神。尤其前几年“大批促大干”的时候,收购站的老脚力孙三老汉,被定为“自发分子”后,更没人敢接这个活了。有力气哪儿不能使!
老脚力孙三被折腾了半年多,那因常年奔波而隐积的风寒症,一下子迸发啦。大病一场后,左腿成了残疾,走起路来光打战:原本好说好笑的一个老汉,也变得痴痴呆呆。谁见了谁想掉泪。
庄稼地里多了这么个半瘫半痴的老汉,生产并没有上去,收购站和村子里少了这么个脚力和“代办”,却显得处处不方便。收购的活羊不能及时外运,瘦、病、死都来啦,收购站由盈利变成亏损。村里人要买什么东西,以往本可以让孙三老汉在县城代办的,现在却不得不亲自跑一趟,反倒无形中浪费了许多劳力。日子久了,都希望再有一个人干,却又没谁出头。于是又有人把目光投向孙三老汉。意思很明白,不过谁也没出口,怕的是戳痛老人家尚未平复的创伤。
但孙三老汉生就一副热心肠。他从那些期待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乡亲们对自己的信任,一颗僵冷的心重新激荡起来。前年春天,政策刚一放宽,他立刻借钱买来大青驴,二次当了脚力。这一下,大伙全乐了。
说真的,孙三老汉重操鞭子,并不是没有顾虑。前几年吃尽苦头,大难不死,现在政策放宽,谁又敢担保这不是一股风呢?但他思之再三,这件事对国家、对大伙、对自己都有益处,不亏心!这才壮着胆子干了两年。两年间,他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拖着一条半瘫的腿,伏天能热个昏,数九能冻个僵,付出比常人多数倍的血汗,终于使日子有了转机。三十岁的儿子说上了媳妇,原准备给儿子换亲的闺女也有了中意的婆家,还筹备扒旧屋盖新房。
正当他踌躇满志,重整家业的时候,最近忽然听传,政策要“收”。天天晚上,都有一些人围在孙三家里闲唠,议题都是:庄稼人啥时候才能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呢?结果谁也回答不了。当然,这些都是小道
消息。至于上级要“收”要“管”的是哪些事,拉脚是否犯禁,孙三老汉并不清楚,也无从判断。因为多年来政策好变,昨天是允许的事,今天也可能会禁止。因此,只这一个“变”字,已使他先有三分惊慌。
那天,又听队长报信,公社将要调来的新书记,正是当年抓他“自发”的县委韩副部长。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事隔数年,如今这位姓韩的领导是否还会干那种“大批促大干”的蠢事,孙三老汉更是无从打听。那次挨批时,有人发言说孙三忘本。老汉不服,韩副部长当场表态:“你走的是资本主义道路,顽固坚持,只有死路一条!”这话通过大喇叭轰的一声传出来,把老汉吓坏了。此后,他像中了魔法一样,曾把“死路一条”几个字念叨了半年。如今回想起来,仍然头皮发紧。现在,他又要回来了,孙三老汉越想越害怕。至此,心里已有七分恐惧。
这几天,孙三老汉一直惊魂不定,疑神疑鬼。正在这当口,平空出了这么个晦气事:让大青驴拉进火葬场,差点给“活化”了,可不正应在“死路一条”上!迷信,在人们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时,最容易复活。此时,孙三老汉犹如“伤弓之鸟,落于虚发”,经不得一点风吹草动了!
孙三老汉把大青驴赶出火葬场,重新拐到正路上。他越想越恼,把车停在路旁,照准大青驴,举鞭就打。孙三老汉一肚子窝囊气全都倾泻到驴身上了。大青驴暴跳不止,一会便乱了绠套。孙三一身臭汗,松开手喘息了一阵,便转到驴腚后头,倒过鞭杆,敲了敲驴蹄子,说声:“提起来!”那意思本想整好绠套赶路,大青驴却以为又要打它,尥起一蹄子,正踢在孙三左额上。他惨叫一声,忙用手捂住,血却顺指缝直流出来。孙三恼上加恼,照头一鞭,大青驴一下子惊了,拉起平车就跑,平车横冲直撞,不上百十步,便轰隆一声栽到路沟里去了。等别人帮着拉上来,大青驴也摔脱了右胯。
回到家里,孙三老汉躺倒三天,长吁短叹。他思前想后,连头发梢那么细的事也没落下,一种被命运捉弄的悲哀苦苦地缠绕着他。最后,终于得出一个老掉牙的结论:死生由命,穷富在天,不由你不信!想到此处,他忽然觉得大青驴是个“恩物”,多亏它提前报个凶信,现在收摊子,还算有惊无失!
孙三老汉卖驴铁了心,可是这么卖得折大钱,怎么行?他头上的伤口刚好,便牵着脱了胯的大青驴,上了公社兽医站。
兽医站的刘站长人倒热情,可惜医术不高。十年前,老站长王老尚,因为在军阀张作霖的军队里当过马医,被清除回家。那是这一方有名的神医。要是他还在,多好啊!
刘站长围着大青驴转了一圈,叫孙三把大青驴拴绑到桩架上。刘站长抱着脱胯的右腿,一下又一下地往上顶,吭哧了半天,也没对上,末了甩一把汗珠子说:“没治,宰了吧!”说着,就要批条子。
“宰?”孙三舍不得。他记着大青驴的许多好处,人和驴共局,也不能不讲良心!还是到柳镇庙会上碰碰运气吧,说不定有个能人买去,调理好,也算救它一命哇!至于折钱不折钱,孙三老汉就不去管它了。
孙三老汉四更起床,喂饱牲口,自己稍吃了一点饭,便牵着大青驴,一颠一颠地上了路。等他十多里路赶到时,赶会的人已从镇里溢出镇外。
孙三无心也无法进入镇里,便牵着大青驴,直奔镇北的牲口市。
牲口市设在一片乌压压的柳林里,里面拴着近千头牲畜,牛、马、驴、骡,一应俱全。相比之下,这里却安静得多。除牲畜不时发出的一声声鸣叫,大多数人都在默默地转悠、相看和等待,完全没有街里市场上那种令人头晕的喧嚣。须知,在牲口市上,无论卖主还是买主,都是些沉稳而有心计的庄稼人。多年形成的习惯,在这里搞交易,主要靠眼神和五个指头捏码子。
孙三选择了一棵弯柳树,把大青驴拴上,便拧了一袋烟点着,蹲在一旁静候起来。
庄稼人对牲畜像对土地一样,具有特殊的感情。自从准许私人养牲畜,柳镇庙会上的牲口市,就成了最引人的地方。如果调查一下,私人买牲口真正拉脚、跑运输的极少,一般都是家用。庄稼人手头有钱,宁愿买牲畜,不愿买自行车。因为自行车作用狭窄,而且越骑越折钱。如果买头毛驴,作用就大啦,出门可以骑上,在这处处有黄沙的土路上,速度并不比自行车慢。当然,主要还是干活用。这一带村庄稀少,有的大田离家十里八里,运粪拉庄稼,套上毛驴,犹如水乡轻舟,便当极了。此外,牲畜还能屙粪;毛驴、小牛犊喂二年长大了,价钱能成倍地翻。这些好处都是自行车无法比拟的。老实说,就是真正的经济学家,也未必能盘算得这样精细!
孙三老汉往周围打量了一下,今天卖主多,买主更多。心想,行情倒好。
不大一会,一个精瘦的老头子直朝大青驴走来,到跟前看着驴问孙三:“喂!老伙计,这牲口是卖的吗?”
其实孙三早看见他了,却佯装不知,只管抽烟。听到问话,才朝他乜了一眼,微微点点头。他准备拉点硬弓。他懂得,买和卖是心计和意志的较量,热乎了倒不好。这在兵书上叫欲擒故纵。若认真考据起来,孙三是孙武子的后裔,也未可知!
对手并不外行,掰开驴嘴:“哟!四岁口。”听话音,显然相中了大青驴,正捋着山羊胡子端详骨架,忽然发现了那条吊着的后腿:“哎——瘸啦?”
“掉胯。小毛病。一整就好。”孙三老汉三句话只用了九个字。他要让对方相信:这根本不算一回事!可是睁眼一看,瘦老头已走了。他呼地站起来,冲那人脊背大声嚷道:“嘿!算你瞎了眼。不敢吹,我这驴干活气死马!”瘦老头并不为其所动,头也没扭。
后来,又陆续来了几个人,可一看是头瘸驴,全都走开了。庄户人买头牲口,图的是当儿子用,谁愿意买个老爷伺候!
天已近午,牲口市上已进入成交阶段。多数买主不再转悠,只拣相中的牲口,和卖主讨价还价。经纪人忙着从中撮合,这边打个码子,那边勾勾指头,三五个来回,就能成交一桩买卖。经纪人自己的腰包也渐渐鼓胀起来。已经有许多人牵着牲口,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市场。
孙三老汉烦躁不安,一开始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没了,只盼有个买主来,便立刻黏住他。
又等了一阵,仍不见有人来。孙三让邻近相识的照看着牲口,自己倒背着手在柳林里转了一圈。他看看听听,心里估摸,今天上市的牲口不下七百头,成交的不会少于四百头。买牛、驴的居多,也有一些买大骡马的,这有点出乎孙三的意料。看起来,庄稼人自信得很,社会上关于政策变化的传言,并没有引起多大**。也许,他们压根就不信政策会往孬处变!孙三老汉被这庙会上庄稼人的阵势和气魄振奋了!他开始怀疑这些天自己的神经是否正常。
孙三正在发愣,猛听一片喝彩声。他循声左望,十几步开外,一群人围着一匹高大的黑骡子叫好,一个又矮又胖的老汉正拉着往外挤,脸上兴奋得放红光。咦!这不是小孩他大姨父吗?孙三心里一动,怎么?这个胆小鬼也买下大骡子啦!那年孙三挨批判,他只在晚上来看过一次,大约是怕株连。平时,孙三有点瞧不起他,可此时
此地,却觉得自己远不如这位襟兄光彩、体面!这么多人围着看,好神气呀!在乡下庙会上,这要算最叫人眼热心动的镜头了。孙三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压住满肚子醋意,别转脸就走。他真不愿在这种时候和他打招呼。
孙三怀着迷乱的心情回来时,大青驴已被一群人围住。他心里一热,卖驴的劲头又上来啦,忙挤进去,打量了一遍说道:“哪个要买?这驴是我的。”
众人一齐把目光投来。孙三镇定了一下,正埋怨自己沉不住气,对面一个约有七十岁的老者凑了上来。他疏眉朗目,左腮下一颗黑痣,胸前飘着半尺长的白须,右肩上搭一根长杆竹节烟袋。孙三顿生三分敬重,又感到此人面善,却一时记不起来了。
那人显然已对大青驴相看过了,走过来和善地问道:“老弟,你要多少钱?”
“你出多少?”
“哎——”那人微微笑了:“讨价还价,哪有不讨价便还价的道理?”
孙三一时语塞:“这个……我是这个价买的。”他先伸出一个指头,又伸出五个指头。
“这么好一头驴,你卖它何故?”老者也并不急于问价,稳稳沉沉只打唠。
这话正触在孙三的心病上。他只好将实情隐瞒了,支吾道:“这驴……唉……这驴性太烈了。”说着摸摸左额的伤疤,引得众人都笑起来。孙三立刻又正色道:“当真!这牲口活路没说的。”
“是啰!怪牲口都出好活路。”那位老者很同意地点点头,又转到大青驴身后,很随便地搭讪:“掉胯喽!”
“小毛病,驴先生一整就好。”孙三忙解释。围看的又有人笑起来,老者也拈须笑了笑,然后说:“那可难说哟!别看掉胯,会整治不过一鞭,不会整治吭哧半天,也未必能看好。”
这话说得玄妙!不是内行人决然说不出来的。孙三一个念头猛然间涌出来,忙问道:“敢问老先生是——”
“我叫王老尚。”
“嗨!”孙三证实了自己刚才刹那间的猜想,这正是十年前被清除回家的老神医!怪不得一见面就觉面熟。他想起先前当着人家面说“驴先生”,很觉失言,连忙上前抓住王老尚的手,歉意地说:“看我这记性,十年不见,硬是认不得了!王先生,你一向可好哇?”
王老尚连忙作了回答。原来,他回家后不准行医,一直闲居,去年才平了反,因年事已高,便当退休处理。最近身体好转,心性又开动了,就在家开个门诊。他又想,万一外村牲口病重,出诊也是少不了的,便打算买一头走驴。今天赶会,就为此事。另外,在牲口市上露个面,也算开张。他刚买下一头善相的毛驴,又有几个熟人托他买牲口。王老尚满口答应,带一伙人转着转着,就瞅上了这头大青驴。
寒暄过后,王老尚指指身后三四个五六十岁的老汉,很客气地向孙三说:“我是为人代买的,你就出个价吧。”
此时,孙三脑子里摆开了战场。他见今天私人买牲口的这么多,卖驴的决心早已动摇,而且越想越觉这事办得荒唐,它和柳镇庙会上的热闹景象无论如何也合不起拍来。现在听说王老尚也开了私诊,心里越发扑腾得欢了:这才叫人尽其才!搞四化不也和当年打日本一样?我孙三不够大材料,一根鞭子六条腿,总能为国家为大伙办点事!老怕政策变了自己吃亏,这叫私心!头二年政策不变我敢买驴?我能给儿子说上媳妇?眼下别听风就是雨!就是真变,只能更合民意,还能变哪去?
孙三老汉忽然来了劲头:他奶奶的,不卖啦!可是事到此处,已经骑虎难下。有言在先,怎好说不卖?
他沉吟半晌,脑瓜里一转:有了!先前本打算一百块钱就卖的,现在,他转轴了,冲王老尚伸出两个指头说:“这个数!”心想,我多要了一倍钱,还不把他吓跑?
“二百块!”围观的有人惊叫起来,心想,这老小子漫天要价,不是诚实买卖。
这时,外圈挤进一个人,粗喉大嗓地咋呼道:“多少?二百块!就凭这头烂驴?咳!你掂个棍抢人家去吧,不怕牙碜!”这是屠户胡二的愤愤之声。
“咦?不买拉倒!”孙三硬邦邦地顶道,解开缰绳就走。
“好!就依你。”这当口,王老尚突然上前拦住,抓过缰绳,回头冲着托他买牲口的:“你们谁要?”
……
几个人没一个搭腔的,你推我拥,自己尽往后缩,意思都嫌不值。孙三暗自高兴。
王老尚心里明白,笑笑说:“看这副样子,价钱是高。治好腿,价钱可就低了。值这个数。”说着,他直直地伸出三个指头。
“三百?”又有人喊出声来。那几个买驴的老汉仍然犹豫不决。
王老尚收住笑容,突然挽起袖口,向周围看热闹的拱一拱手:“请各位退几步,闪个空。”说罢,向正在发蒙的孙三要过鞭子,藏在背后,又让他一手扶正大青驴悬着的右腿,自己慢慢踱到大青驴左前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谁也不知王老尚要变什么戏法,忙闪开场子,一圈人鸦雀无声。
王老尚静静地站在大青驴左对面,和眉善目地看着它,足有半分钟。等它完全丧失警惕了,突然圆睁二目,暴喝一声:“呔!”同时向大青驴左耳朵尖刷地就是一鞭!大青驴猝不及防,猛然惊跳起来,整个身子全压在右后方,只听“呱哒”一声脆响。等大青驴前腿着地,右后方那条腿也不再吊着,四条腿轮番踩动着地面。这一着远近闻名,叫“神鬼鞭”。就是在突然的打击下,利用牲畜自身的力气接胯复位,这比抱着驴腿捋高明得多。
王老尚上前交过鞭子,接过缰绳在人圈内走了两遭。大青驴仅有微颠,那是余痛未消,腿骨显然已复了位!周围的人这才想起喝彩,一时间掌声、叫声响成一片。
响声未停,那几个买驴的一窝蜂抢上来:“我要!”
“我先托王先生的!”
“我买!”
“……”
几个人正争得不可开交,孙三突然大叫一声:“我不卖了!”
只这一声,里里外外的人全都愣住了。大伙一看,卖驴的老汉脸红得像个下蛋的鸡,噌噌噌!一连三步,从王老尚手中夺过缰绳,拉着大青驴扭身就走。
卖主突然变卦,使整个气氛为之一变!人们把目光在卖主和买主之间投来投去,不知事态会怎样发展。
在买主中有一个精瘦的老头子,正是孙三的第一个买主。一愣神,他立刻带头叫起来:
“讲好的价钱不卖,说话算放屁?”
其余几个也一哄而起:
“不卖不行!让大伙评评理。”
“不卖就揍他老小子!”
“先把牲口夺过来!”
一声呐喊,几个人抢过来要夺驴。
王老尚急忙从中调解,向几个买驴的劝说道:“莫让人笑话,会上有的是牲口,再买,再买。”说完,和解地笑起来,众人也跟着劝说。
孙三老汉如愿以偿,决定不再纠缠。他装聋作哑,拉着大青驴冲出人群,翻身爬上驴背,吆喝一声:“嘚!——驾!”大青驴立刻翻动四蹄,一溜烟跑走了。
(此篇系作者处女作,曾获1981年全国短篇小说大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