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狂风大雪,整个的天空,是一片可怕的灰色,恐怖已极。
洞内一片平静,裴大希温和自然的语调,充塞着整个的空间。
他的语气、神态、理论,都有着一股极大的魔力,把白如云深深地吸引着。
直到近午时分,裴大希停了下来,他们居然谈了一个上午。
白如云心中很高兴,他万料不到,会在这种绝无人迹之处,遇见这神奇的隐士,与他谈论天地问的道理。每一个人都有着强烈的求知欲,何况白如云这样要强好胜的人?
裴大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笑道:“只顾得说话,把吃饭的时间都忘了!”
白如云由革囊内取出了干粮,说道:“我们边吃边谈吧!”
裴大希深知“欲速则不达”之理,含笑道:“我这些年,都没有谈过这么多话,太累了!吃饱后,我要休息!”
但说到此,向外边望了一眼,惊道:“啊!雪堆这么高了!要是把洞封上,那可不是玩的!”
白如云闻言向后望了一眼,只见洞口的浮雪,已积了两尺多深。
白如云倒不把这个放在心上,微笑道:“不要紧,我有办法!”
裴大希不放心地道:“要是封死了,你也有办法么?”
白如云点头道:“你放心,绝不会困在这里,封死了倒温和些!”
裴大希搓了一下手,说道:“我忘了你是会武艺的人了!”
他说着把洞中的枯枝收集了—些,堆在一处,笑着道:“吃饭可要舒舒服服的,我点个火!”
他说着由身上取出了火招,点着了这堆枯柴。
自如云与裴大希,同时移到了避烟之处。
他们烤着火,吃起干粮来。
这种生活白如云还是第一次经历,不禁兴趣盎然。
这时裴大希话题一转,讲些经典上的笑话,白如云虽然拘谨着,可是也忍俊不已。
裴大希又谈到二十年山居之乐,其中趣事无,穷,蝇娓道来,确实引人入胜。
白如云变了,他从不曾这么坐着听人谈话,也从不曾对人这么和善——包括他所深爱的伍青萍在内。
可是对于裴大希,他却表现得令人惊异,因为裴大希博学善辩,深深了解白如云的心理,加上白如云对读书人的一种崇拜,所以便有些不同了。
等到他们吃完干粮,又是一个时辰过去。
白如云取出马料,喂过了马。
他再看裴大希,已然靠在石墙,闭着双目,似在休息。
自如云心中不禁想道:“一个读书人,居然能耐此奇寒,也真是不简单了。”
白如云想着,低声地唤了他两声,不见答应,心中颇为奇怪,付道:“咦!他竟然睡着了!”
白如云轻轻地把斗篷给他盖上。
然后,他自己也靠在石墙上坐下,脑中思忖着这奇异的遭遇。
他付道:“不论他说得对不对,要找答案,自己念书以后就知道了!”
这时候,白如云对读书竟有着极大的渴望,他决心在雪顶学艺的这一段时间内,要把群籍读遍。
可是由什么地方得到这些书籍?”
白如云自然地联想到裴大希,他不禁望了一眼鼾睡的裴大希,忖道:“我可以找他借,有不懂的地方也可以问伺他。”
白如云做了这个决定之后,心中很高兴。
他深深感觉到,自己这一趟实在没白来。
他又在火堆上加了几根枯枝,洞内暖和如春。
白如云昨夜未曾睡好,便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静心养神。
这时他的心情很平和,耳听得洞外风雪咆哮之声,很快地入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白如云醒来,觉得身上有些寒意。
燃着的火已经熄灭了。
洞外的风雪更大,洞口已然积了五六尺的雪。
白如云揉了揉眼睛,四下看时,却不见了裴大希的踪迹,心中好不奇怪,暗忖道:“他到哪里去了?”
白如云正在诧异,只见洞口有一处,积雪被人打开,不禁想道:“这么大的雪,他到洞外去做什么?”
白如云想着站起了身子,略微活动,忖道:“我到洞外去看看。”
白如云想着,他单掌一挥,只听“砰”的一声大响,洞口如山的积雪,被他一掌打得四下飞溅起来。
白如云打开积雪之后,便缓步走了出来。
寒风凛冽,飞雪满天,加上阵阵的雪涛水哨之声,显得恐怖异常。
白如云雪中漫步,别有一番滋味!
由于风雪太大,白如云虽然目力极佳,可是也无法视物。
他施展出奇的轻功,身如飞尘,在浮雪上游行如飞,霎那失去影踪。
他把附近百十丈以内,都找寻了一遍,可是没有发现裴大希。
白如云寻了一阵,始终不见裴大希,心中好不奇怪,忖道:“这么大的风雪,他又不会武功,会到什么地方去呢?”
白如云想着,又往四下寻找一番,始终没有一丝踪影,只好回洞而去。
回到洞内,也是不见裴大希的踪迹,白如云心中奇怪,又忖道:“莫非他回去了?”
想到这里,白如云不禁有些生气,讨道:“他是读书明理的人,怎么竟不辞而别呢?”
白如云生气了一阵,也就坐了下来。
这时他按老道所传心法,静静地坐起禅来。
一觉醒来,洞内已昏暗异常,天色已是傍晚时分了。
白如云忖道:“我今天在此过夜,明天一早就走,不管他风雪再大,我也要上山!”
白如云正在想着,突听洞外有人喘息之声,连忙赶到洞口。
只见裴大希一身落雪,七倒八歪地向石洞走来,他手中抱着一大堆草藤之类。
白如云连忙击开洞口积雪,迎了过去,问道:“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大半天呢!”
裴大希冻得全身发抖,说道,“进去再说!”
于是,他在白如云的扶持下,进入了石洞,已然喘成了一团。
裴大希进洞之后,立时坐在地上,喘道:“白兄弟,先把火点上!”
白如云连忙取过了火摺子,燃上了枯树。
裴大希伸出两只枯瘦的手,就着火上烤了半天,叹了一口气道:“唉!真是上了年纪,前几年还不致于这样哩!”
白如云问道:“看你样于跑了不少路,你到底到哪去了?”
裴大希用手指着地上的草藤,接着说道:“我突然记起了几种草药,非常有用的,所以去采了来。”
白如云笑道:“你要采草药可以告诉我,我去比你方便多了!”
裴大希摇头道:“你不懂,采药没有这么简单!”
他说着,由草袋中取出一只瓦罐,对白如云道:“劳驾,取些雪来!”
白如云接过瓦罐,走出洞口,装满了浮雪,送了回来,问道:“你可是要煮药么?”
裴大希点头道:“是的!”
他说着把瓦罐放在火上,然后低头仔细地挑选草藤。
白如云在旁,看得甚有兴趣,一言不发。
裴大希挑了好半天,才挑出了一大把,塞在了瓦罐中。
他把其余的草藤,小心地用布包好,放在了革囊之中,这才带出了一丝安慰的笑容,说道:“啊……这个冬天又可以过去了!”
白如云奇道:“莫非你是靠采药为生的!”
裴大希笑着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不比你们练武人,如果住在山上,必须要有御寒的方法,这种叫‘烧藤’每天服用一杯,连服十天,就可以御一年之寒了!”
白如云睁大了眼睛道:“这也是书上说的吗?”
裴大希一笑道:“当然呀!这是药理书上记载的!”
白如云却有些不信,说道:“这不过是些草藤子,难道有这么大功效?”
裴大希闻言,笑了起来,说道:“老弟!你不要小看了这几根草藤,恐怕除了我,还没人找得着呢!”
那些草藤,放在了煮开的雪水中,立时发出一阵嘶嘶之声。
白如云闻后立时嗅得一阵异香,忖道:“看样子还真像回事呢!”
裴大希折下了一节小木棍,慢慢地搅拌着。
他全神贯注地煮着药,不时地用小木棍挑起一些来,嗅了一嗅,舔了又舔,其状甚是怪异。
白如云兴趣盎然地在旁观察着,这时裴大希又尝了一下,摇头道:“唉呀!可惜……”
白如云正要问故,裴大希已然又尝了一口,转忧为喜,笑道:“还好!还好!总算没有白费功夫!”
白如云被他弄得莫名其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呀?”
裴大希小心地把瓦罐盖好,这才转过了头,笑眯眯地说道:“你哪里知道,这‘烧藤’极难取得,如果不懂的人,把它中茎割断,那么药性就全没有了!”
白如云奇道:“你刚才尝一尝,怎么就知道了?”
裴大希笑道:“这就是学问了,中茎如果割断的话,香味虽然很浓,可是缺少苦味,刚才我头一次尝,毫无苦味,只当把中茎割断了,谁知道第二次尝,就有苦味了。”
白如云笑道:“居然还有这么多的名堂!”
裴大希笑笑搓着双手道:“这就是读书的好处啊!”
白如云心中一动,他聪明绝顶,忖道:“这裴大希总是在我面前说读书好,莫非他有意要我随他学文么?”
白如云想着问道:“你是不是想教我读书?”
可是出乎白如云意料之外,裴大希却摇头道:“我可不收学生,再说我又不知你的品行如何,我只是对你谈书罢了!”
白如云不禁为之语塞,说不出话来。
他们沉默下来,小瓦罐在火上被烧得咕噜咕噜地发响,香味充塞在空间。
裴大希又取了一团雪,加了进去,慢慢地搅拌,接着,他又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他谈话的范围极广,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山川河流,飞禽走兽,简直是无所不谈。
使白如云钦佩的,是他无论谈到什么,总能说出一篇道理来。
譬如山川是如何形成的,各种禽兽为什么有着特有的性能……等等。
白如云仔细地由他的话中,思索真理,不禁豁然开朗,把他乎日百思莫解的问题,都想通了。
过了大半晌,裴大希把瓦罐取下来,把药水倒在了一只小木碗中,突对白如云道:
“你可要吃些?”
白如云摇摇头道:“不了!我可以抗寒!”
裴大希也不再让,他慢吞吞地喝着,脸上的表情似乎很复杂。
他好像沉浸在喜悦之中,可是又紧皱着眉头,足见这药吃起来,味道一定不大好受。
他一边吃着药,一边问道,“白兄弟!你准备在山上住多久?”
白如云略一思忖,答道:“不一定,也许一两天,也许我就不走了!”
裴大希惊异地抬起眼睛,问道:“你也打算住在这里?”
白如云点头道:“大概如此!”
白如云说到这里,不欲多话地停了下来。
裴大希又问道:“你年纪轻轻,为什么要隐居山上?”
白如云反问道:“你二十年前上山,不是也很年轻么?”
裴大希抚掌大笑,说道:“你看走眼了,我上山的时候六十六岁了!”
白如云大奇道:“那么你现在八十六了?”
裴大希指一指药碗,笑道:“就是靠这些药,不然我老早走不动了!”
白如云惊异万分,裴大希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如云迟疑了一下,答道。“我叫白如云!”
裴大希双目一阵闪动,他想起了一个老朋友,付道:“啊!原来是老道安排的……
我可不能辜负他啊!”
大雪已停,庐山被披上一件白袍,套一句老话,真可以说是“粉装玉琢”,美得出奇。
在庐山顶峰的一片小岭上,有一幢用青石盖成的小房,四周遍生合抱的大树,这时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披着白雪,挂着冰条。
在小屋前,有一条青石铺成的小道,这时也被冰雪所掩。
远远来了一匹骏马,坐着一老一小,他们就是裴大希和白如云。
笔者偷暇把这高人介绍一下。
裴大希本是六十年前的一位贵公子,熟读诗书,学问极佳,他生性豪爽,结交了不少江湖奇士。他与这一群奇士相处久了,也动了练武之心,可是却无人肯传,那时他遇见了一位奇人,名叫孙园诗。
裴大希虽然百般苦求,可是孙园诗只肯传医术,因此裴大希学成了一位神医。
六十年前朝中大变,他满门受了害,只身逃了出来,在江湖上游荡了四十年,二十年前才隐居庐山。
墨孤子秦狸也是他的故友,十年前曾来庐山拜访;当时便谈起了白如云,曾说:
“将来有机会,就让他从你学文,免得和我老道一样,怪得叫人害怕!”
不料十年之后,白如云却真地来了!
这时,他们二人共马,来到了小屋之前。
裴大希用手指了一下房子道:“你看这里还可以么?”
白如云一笑道:“倒也幽静出奇,是个好地方!”
裴大希有心留他住此,可是他知道这类奇人,生性怪异,便绝口不提。
他们在门前下了马,裴大希活动了一下筋骨,笑着说道,“要不是遇见你,恐怕还得两天才能到家呢!”
裴大希开门之后,接道:“你进来坐坐吧!”
白如云却摇头道:“不了,我要走了!……以后我自会常来拜访的!”
裴大希却把脸一沉,说道:“你这娃儿太奇怪了!难道我这小房子还容不下你么?”
说也奇怪,这个文弱书生发起怒来,却有另外一种不同的威仪。
白如云怔了一下,忖道:“反正已经来了,随他进去看看又有何妨?找‘风眼’也不必急在这时。”
白如云想着,笑道:“好吧!”
裴大希这才把脸色缓和过来,点了点头道:“进来吧!”
白如云随他入房,不禁吃了一惊,原来裴大希书房的摆设,大大地令人惊异。
这间正厅不过四丈见方。
靠窗放了一张石桌,上面用一张极细的绢纸铺着。
在桌子的中央,放着一个极大的古砚,古砚之旁,放着一根雕花的玉戒尺。
其旁有一只高达五寸的大笔台,黄金为套,翠玉为台,真是个金碧辉煌,笔架之上,插着大小七八枝精致的毛笔,大者可写五尺之字,小的可绘雀翎之羽,至于笔杆之细巧,更令人拍案称奇。
在书案的左端,有着一只紫玉大花瓶,其中插着几枝红梅,已然凋谢了!
房子的中央,放着一只紫檀木矮几,上面铺了一块白色绒布。
矮几的中央,放着一只金光闪烁的香炉,虽然多日无人燃香,可是香灰疏松,余香犹存。
在正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张五尺的中堂面,画的是苏武牧羊,笔锋细腻,古意盎然。
靠在墙边,放着一套擅木椅几,都垫有紫绒,并放着四个细磁盖碗。
盖碗之上,各雕着一副山水,是春夏秋冬四景,画工,着色,无一不是上乘。
另外,靠右壁的石墙上,挂着一枝紫竹洞箫,和一把白玉为柄的拂尘。
在屋顶中央,悬挂着一盏古老的白油灯,灯光似月辉,银芒灿烂,很是悦目。
白如云不禁怔在了当地,虽然他自己一向讲究,可是陈设布置,比起裴大希这间书房来,真个黯然失色。
裴大希把行囊放在了石桌之下,含笑道:“你先请坐,我去烧茶!”
白如云处身在这种环境下,似乎觉得自己非常渺小,他有些拘谨地点了一下头,说道:“不必费心!”说罢,他坐在了木椅上。
不大的工夫,裴大希已然换了一身雪白的长衣,含笑道。“树枝雪水已然煮上了,快得很,马上就好;你可要换上衣服么?”
白如云摇头道:“不必!我坐一下就走!”
裴大希面色突然一沉,不悦道:“室内不比旷野,你既然进得房来,就该换上干衣,不然,我怎么与你谈话?”
白如云心中又气又笑,付道:“读书人的规矩真多!我穿湿衣对他算不敬,真是怪事!”
白如云一生行事,本都使人感到惊奇,可是他这时反而对裴大希的一举一动,都感到万分惊奇。
偏偏他是一个读书人,白如云怪异的脾气,在他面前似乎没了作用。
他点点头,无可奈何地说道:“好吧!我换一套好了!”
白如云说着,由革囊中取出了一套净衣,问道:“在哪里换?”
裴大希招手道:“你随我来!”
说罢之后,转身而去,白如云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他仿佛感觉到,自己如同一个小孩子,什么事都按照裴大希吩嘱的话去做。
白如云这么想着,不但没愤怒,反而暗自好笑,忖道:“要是老道看见我这么听话,他一定会大笑起来。”
这时裴大希指着一扇门道:“这是我的卧房,你进去换衣服,把脏衣带出来!”
白如云点点头,推门而入,这间卧房的布置,立时又使得他惊奇起来。
在靠墙之处,横放着一张紫木小床,雕制得甚是精巧美观。
**铺着一块雪白的丝巾,上面绣着一丛青竹,密密茂茂,其下垫有很厚的棉褥。
**放有一床白缎棉被,另有一床细毛毯,白如云心道:“这老家伙盖得够温暖的!”
在床头本远的地方,放了一张小躺椅,上面垫着金猴软皮垫。
床头靠着一扇小窗,半开半掩,窗外有老梅一株,蓓蕾半吐,随风传来了阵阵清香。
白如云见室内除了寝具及一张躺椅外,别的任何东西皆无。
自如云不禁暗暗点头,付道:“这裴大希果然是读书人,内外分得极清。”
白如云勿勿把湿衣服下,换上了干净衣衫。
白如云一向也很讲究衣着,这时他所穿的,是一件净黑的缎衫,无论工料,都是极上乘的!
白如云换好以后,推门而出,他把脏衣服卷成一束,带了出来。
正厅之内,裴大希已用雪水煮了两杯香茶,香气喷鼻的。
裴大希望着白如云笑道:“你果然是一表人才,衣着也很讲究,很合我的脾气呢!”
白如云听他这么说,反倒有些不自然,尴尬地笑了笑,把脏衣塞在了革囊里。
裴大希用手拍着椅子,说道:“坐下!喝口荼!”
白如云坐了下来,端起茶杯,试呷一口,果然芳香可口,以白如云这么精细的人,竟品不出是什么茶叶来。
他实在是第一个使白如云感到惊奇的人,因此白如云对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总觉得他似乎比一般人高出许多。
裴大希等他把茶杯放下之后,含笑道:“你可愿意参观一下?”
白如云对他的房子有着很大的兴趣,闻言点了点头,说道:“好的!我正想看一看!”
白如云说着话,站起了身子,裴大希笑道:“我这里房间很多,放的东西也不少,也许杂乱了一些。”
裴大希说着,在前领路,自如云随在他身后,由一条五尺宽的通道向后转去。
裴大希推开了一间房门,笑道:“这是我的藏书室!”
白如云随他进去,打量了一下,不禁惊异得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这房子比正厅还要大上一半,里面满满地都是书籍,全是八尺多高的书架,分上、中、下三层,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每一格书架上都有标签,注明了书名和类别及作者的名字。
白如云顺着书架的甬道,转了一遍,只见藏书怕没十余万册,心中的那份惊奇,简直就不用提了!
裴大希在旁含笑道:“我的藏书还不算少吧?”
白如云睁大了一双俊目道:“啊!太多了……难道你都看过么?”
裴大希摸着短须,含笑道:“我从四岁读书,八十二年从末曾间断,这些书读都读过好几遍了!”
白如云简直不敢相信,心中既是惊奇又是羡慕,默默地付道:“真是了不起……这么多书,光是把书名记得,就不得了!”
白如云在这个神奇的环境,才真实地感到自己的渺小无知。
他见书籍分类极广,举凡儒、墨、道、佛……等等,各家著作都分类排好。
白如云拙出了一本《荀子.非十二子篇》,打开看时,只见其上密密麻麻的有许多圈点和眉批,足见裴大希不但读过,而且读得非常仔细。
这时白如云心中的这种羡慕和敬佩,简直不可形容,他感觉到,一个读书人,八十余年不离岗位,不断充实自己,这种毅力,和吃苦的精神,又岂是一般练武人所可以比拟的?
他心中讨道:“什么时候我也能读完这些书?那是不可能的!恐伯我一辈子也读不完!”
他在羡妒别人,和怨艾自己的心情下,离开了裴大希的书房。
裴大希看出白如云的心意,笑问道,“你若是愿意读书的话,可以到我这里来!”
白如云却摇了摇头,苦涩地道:“我不读书。”
白如云的语调有些异常,裴大希早已洞悉他的心里,知道他并不是畏难,而是他高傲的性格,使他不得不矜持着。
裴大希笑了一下道:“你再看看我的丹房去1”
他又推开了一间房,白如云好奇地跨入,立时又使他感到莫大的自卑,讨道:“可怜我常以天下奇人自居,看来,这裴大希才真是天下的奇人呢!”
这间房内,一样的有着木架,上面搁满了大小各色的磁瓶,上面标着名称、功效和用法,为数何止数千。
此外在靠窗之处,有一个特制的小火炉,以及刀、秤、锅、罐等等,看来是他炼丹药之用。
白如云如入仙境,他简直不敢想,这是一个平凡人的作为!
他们一同出了丹房,裴大希又笑道:“再去看看我的古玩室!”
白如云却反常地摇头,说道:“不看了!不看了!”
他说着走回了正厅,他似乎把心中的恐惧,转变为愤怒。
裴大希笑了笑,他很了解白如云的心情,忖道:“看你的样子,分明爱书如命,却要矜持着……我干脆来个激将法,比劝你读书还有效!”
这个老文人慢吞吞地跟了过去,他故意叹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上道:“唉!你们练武不易,我们读书更难,所以我时常想,我当初没有选择练武,实在是对了,因为练武之人,多半凭自己的意气行事,往往做错了的事情,自己还以为做得很对,这就是无知之失了!
“像你长得这么聪明,当初如能念书多好,可惜现在这么大,尽做些糊涂事,就是想读书也读不好了!”
白如云心中愤怒,可是又无理反辩,气道:“我就不读书,将来未必不能成大事业!”
裴大希一笑,口中发出“啧啧”之声,用手摸着他发白的头发道:“凭你这句话,就知道你没读过书!唉——天地间的很多道理,与你们没读书的人,真是谈都不能谈!”
白如云大怒,也感到极度的悲哀,他抓过了革囊,点了点头道:“打扰了!”
裴大希神色如常,说道:“不送!”
白如云气得回头就走,他出了门,上马而去,踏着冰雪离开了这间神奇的小房子。
当他走上那条甫道时,耳边似乎听得裴大希苍老的语气,感叹地道:“唉!真是些俗人,讨厌得很!”
白如云用力在马屁股上打了一掌,马儿立时奔了出去。
他策马跑上了不远的一座雪丘,下了马,坐在雪地里,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
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已是一个无知之人。
“无知”这两个字,就像是一柄毒刃一样,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
他双臂抱着头,埋首其中,咬牙道:“难道我真的不能念书么?”
这句话像是一个遥远的希望,对白如云有着一种强大的**力。
在以前,没有任何人这样对待过他,现在对方只是一个文弱的老书生,但却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白如云是一个最要强的人,他决心要抽出余暇念书,可是他却不愿向裴大希求教!
他自语道:“我一定要读书!”
三天以后,白如云已然定居下来。
他在裴大希房宅数十丈之外,寻着了“风眼”。
在他开始修练“两相神功”的头几个月里,他每天只能坐禅半天,以后随功力而增加。
他在“风眼”之处,打了一个七尺多深的地洞,每当坐禅之时,便一丝不挂地坐在其内,以本身的真气,抵抗“风眼”之内的奇寒。
到了晚上,他便居住在简陋的山洞内,这种艰苦的生活,与他在巫栅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这一天白如云坐完了禅,手脚都几乎僵硬了,所幸他还能以丹田之热护体,否则不要说修炼,冻也冻死了!
他在地穴之内,活动了一下躯体,以他这么高的功力,也觉到有些不能支持,心中讨道,“难怪这么多会武的人,都不愿练‘两相神功’,确实不是容易的!”
他脚尖轻点,跃上洞来,像一个原始人一样,站在冰雪里。
他把洞口用一块枯木制成的大板盖上,然后回到他所居住的山洞里。
这座山洞很小,也很简陋,地上只铺了一张皮褥和一床薄毯,这就是这个一代奇人的居住了。
白如云取过了一块布巾,慢慢地擦拭着身子,一直到皮肤发热时,才穿上了衣服。
他取过了干粮,和着冰水,慢慢吃了起来。
他吃得极少,因为距离他辟谷的时间已经不久了。
他吃完了之后,又把马喂了,这时他不禁有些后悔,付道:“我真蠢,当初不该骑马来,这样久了,我一入定,马非饿死不可……再说山上一片冰雪,马料一完,这匹马也是非死不可了!”
这时白如云又想到了裴大希,付道:“他一定存有粮食。”
可是他很快地把这个念头打消,很奇怪,他们之间并没有丝毫的争执,可是他却不愿意去想裴大希。
这是一种微妙的心理,也许有些人,对比他高强的人,有一种莫名的仇视。
他背着手,出了山洞,天色已经很昏暗了,他望着不远的裴家,燃着银辉色的灯火,在遍地银白的环境下,把那所小房子衬托得美丽极了!
白如云听得书声琅琅,阵阵随风传来,他不禁轻轻地咬着嘴唇,他心中不由有些恨。
不久,书声停止了,又传来一阵悦耳的策声,白如云目力极佳,已然看见裴大希穿着一袭长衣,坐在门首,正在吹箫。
室内的灯光清晰地照着他,看得出他那种优雅的神情,很是令人羡慕。
白如云心中忖道:“他倒是怪舒服的呢!”
裴大希只吹了一支极短的曲子,然后把箫放入袖中,张开了嘴,大声地唱起歌来。
白如云听不清他唱些什么,可是歌词古雅,虽然稍嫌中气不足,可是依然铿锵有力。
白如云入神地注视着他,心中暗道:“他一直这么快乐,平和,这种生活,才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啊!”
裴大希唱了一阵,停了下来,自语道:“不早了,我再写几张字就该睡了!”
两下相距虽然数十丈,可是白如云仍然听得非常清晰。
裴大希说着,站起了身子,把椅子搬开,“嗯”了一声道:“嗯——一天又过去了!”
说着进房而去,顺手把门关上,白如云就看不见他了!
白如云越看心中越难过,他极端羡慕裴大希那种读书、写字的生活。
可是他自己却办不到,他沉默了半晌,直到天都昏暗下来,这才叹口气,自语道:
“也许我生来就是要受罪的!”
他又在雪地里徘徊良久,这才颓丧地进入洞来。
白如云上山之时,也曾带着油索及灯盘,他用火摺点燃。
洞内立时有了昏黄的灯光,油烟冒起了很高。
灯光照在白如云的脸上,他似乎消瘦了,但却更有精神,也更成熟了!
这一段饭后的时间,是最难打发的。
在巫山之时,白如云有做不完的事,他可以查监,可以看书习字,可以整修庭院,可以与老道谈天,可以……
但是现在,他只能静静地坐在洞里。
这三天来,有很大的转变,以前他憎恶大部分的人,可是现在,他却觉得太孤独了。
他常想:“若是老道也在这里,那该多好。”
于是,他也想过北星、南水、伍青萍,甚至连他最伯见的哈小敏,他也会思念起来。
前两个晚上,他都在回忆中度过,现在又坠入了回忆之中。
人类的回忆,似乎是无穷尽的,尤其是对这些不平凡的人来说,应该更有正确性。
白如云坐了一个更次,直到夜凉时,他才惊觉过来。
“下面的裴大希一定睡了。”
他想着,因为前两天在这个时候,裴大希一定入睡,他的生活很正常。
这时,白如云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我晚上去偷他一本书,看完以后可以再给他放回去,他一定不知道!”
白如云当然很容易偷到,而他之所以这么想,仿佛一个很瘦弱的人,在开始练身体时,不愿意被人知道一样。
等到有一天,他也强壮了,他才敢公开锻练。
白如云这么想着,不禁精神一振,忖道:‘对!我今晚就去!”
任何一个人,在他没有发现到一件事是他所需要时,他永远不会想去得到它,或想去做它,可是如果当他一旦发觉要去得到它时,那种力量很难使自己犹豫和退缩了!
白如云正是一个显明的例子,在以往他一面生活在“自大”和“自我”的领域之内,他以为自己所得到的一切已是足够了。
可是事实证明,他所知道的仅仅比无知稍好些,可是距离。“博学”二字,却差得很远!
对于“求知”和读书的看法,本来他把它们降格在次要的,可是如今他才发现这是完全错了,因为一个有学识的人,他们即使是在寂寞和孤独之中,也同样能够享受到人生的乐趣,而那种乐趣却是发自内心,至高无上,绝非一般世俗、江湖中人自造的乐趣所可比拟的。
现在他完全明白了,读书是在改变一个人的气质,可化迟钝为敏慧,化暴躁为温顺,它最大的特点,是能创造你生活的快乐和观感。
这一切,都可由裴先生琅琅的书声中体会出,他永远是笑容可掬,就如耸立的庐山!
他更明白了,读书人并不一定都是软弱的人,也许他们是一个很强很强的人,只是他们使人折服的力量,并不是武艺和力量,而是那种无形的气魄和超人的学识见解,一如眼前的裴大希先生!
白如云开始感到了悲哀,因为在裴先生的眼中,他的学识太浅薄了,尤其是裴大希讥讽他的几句话,都似一枝枝尖锐的箭,刺在他内心深处,只要一想起来,都会隐隐作痛!
这一切才促使他下了决心,要在这一段时间里,培养出读书的兴趣,而且要偷裴先生的书来阅读。
想到了这些,他再也坐不住了,求知欲之于人,是那么的奇妙,除非你不去想它,但当你……想到,你就恨不能立刻得到它!
想着,他把衣服略微整理一下,十数丈距离,在他来说,只是起落之间就到了。
他轻轻走到了裴先生石室门口,侧耳听了听,内中没有一点声音,不由暗忖道:
“他一定睡着了。”
想着便不怠慢,轻轻用手一推,不料那门却是上着锁呢!
白如云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心想:“糟了,我怎么进去呢!”
正自发愁,却见当空黑影一闪,原来是一群大蝙蝠,为数约有百千,正自投壁而入!
白如云心中一喜,暗笑道:“裴先生,你虽是锁了门,可又如何能禁我白如云随意出入!”
那只是一个脸盆大小的洞口,本来是裴先生命人开凿,留为通风用的,此时蝙蝠出入,才令白如云发现到,心中不由一阵惊喜。
只见他身形微微向下一蹲,二臂后搭,倏地向下一缩,看来真是形同孩童般。
他轻轻向上一弹,双手又攀在一块凸出岩石,吸腹向内一翻,真是捷比猿猴,己把身子缩了进去,双手一松,如同一片枯叶也似的,已把身子飘下了地面,随之抖臂合骨,回了原状!
室中仍然点着一盏浅浅的焰青油灯,散出一股香喷喷的松子味。
白如云心想:“这裴先生真是个高人,连点灯的油,都是特制的松子油脂,连一点油烟都没有,明天白天,我得问问他从哪里弄的?我也去弄一点。”
想着蹑着步子,穿过了客厅,己到了裴先生卧室门首,侧耳听听,没有声音,白如云把门推开一缝室内散出了灯光。
白如云心中怔了一怔,暗想:“这老家伙也太浪费了,睡觉干嘛也要点这些灯?”
想着见那灯,就放在床头上,裴先生却是半面朝下压在枕上,早已睡着了。
他脸上挂着甜美的微笑,这令白如云感慨到,为什么他永远这么快乐。
再留意看,却见他褥上,半合着一本厚厚的线装书,白如云心中一动,暗忖:“原来,他睡觉之前,还在看书啊I”
好奇心促使他轻悄悄地定到了床前,他把那本书拿起来看,见是一本署名《感人集》的著作,笔者是茅鹿门,随意翻开一页,见上面写着:“今天读游侠传,即欲轻生。读屈原、贾谊传,即欲流涕。读庄周、鲁仲连传,即欲遗世。读李广传,即欲力斗,读石建传,即欲俯躬。读信陵、平原君传,即欲好士……”
白如云不由点了点头,心讨:“他说得不错……”
想着正要往下看去,却见**的裴先生翻了个身,白如云忙把书放下,慌忙离开了这问房子,就手在客厅,把那盏灯端了起来,轻轻地绕向后室而去。
他本是轻车熟路,一拐也就到了。
现在他脸上带着兴奋的微笑,因为眼前几乎是书的世界。
他眼睛看到的是帜卷如山,鼻中闻到的是阵阵书香,红绿的签签纸片,几乎把他眼都看花了。
他兴奋地一一翻去,除了极小部位,是他曾读过,或知道的以外,其他的,根本他连名字也不知道,在里面一直翻了半个时辰,仍不知该看什么好!
只把他急出了一身汗,心中暗暗责备自己道:“你真是一个蠢才,好容易有此机会,你却连看什么书都不知道!”
想着顺手拿了一本,却是一卷《李梦阳诗集》,翻开看了看,大小红圈,密密麻麻,心想:“这裴大希也无聊,看过了,干嘛还要画起来,弄得乱七八糟!”
看了一两首诗,作的虽好,可是他仍觉得不该从诗上着手。
想着把这卷《李梦阳诗集》又放回了原处,顺手拿了另一本,上写着《论衡·超奇篇》。
他怔了一下,心忖:“这不是王充的有名著作么?”
不由大喜,心想,我就看这本好了,想着随手翻开来看了看,不由又怔住了。
原来内中词意太深,看起来却是似懂不懂,无奈只好放回原处了。
这一会急得想哭,暗忖:自己怎么活的,连一本书也看不懂,真是废物。
由是内心的求知放大大地增加了。
勉强把心定了定,暗忖;“光急也没有用,我得定下心,慢慢地来找,总有适合我读的!”
想着由第一个书架,慢慢往下察看起来,这一看可令他提起兴趣来。居然是看一本爱一本,直喜得他爱不释手。举凡五经,四书,九流十家,及魏、晋七子各家著作,无不齐备,应有尽有。
只这一会工夫,他已翻过的,计有:“子夏、挚虞、锺峥、刘彦和,苦水子显、白居易、朱熹、李梦阳、韩退之、王充、欧阳永叔……等著作,只把他看了个眼花缭乱,简直不知如何取舍。
最后几经审阅后,于《朋党论》、《文心雕龙》、《诗品》、《进学解》之中,觉得韩退之这本《进学解》最合自己胃口。想着把其他作品一一放回原处,别看这点工作,也费了他不少工夫。
因为书太多,找起来眼睛都花了,又不能乱放,一切就绪之后,他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心忖:“读书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我还没读呢,只找书已把我累坏了。”
想着喜孜孜地,把《进学解》卷上的灰尘拍了拍,愈看愈爱,见韩愈另有文集四十卷,及《顺宗宝录》三卷,以下依次唐宋八大家文集,真是琅琅满目,心想:“我就由此看起,往下有的是!”想着,把书藏于怀中,这才又轻轻把灯送回去,再看裴先生依然好梦方酣,也不去惊动他,一个人悄悄地走到原处,施展“缩骨术”,又翻到了外面。
他喜孜孜地跑回自己居处,打开书坐在**就看,看了没几篇,东方已露出了曙光来了。
他苦笑着摇头自语:“偷书读,真是苦事啊!”
想着更把手中书,视同珍宝也似地捧读下去。
“人”都是如此,愈是难以得到的东西,愈祝同珍宝一般!
白如云捧着这本书,顿时忘了困累,一字字地细看了下去!
《进学解》,本是韩退之任监察御史时,因奏事直言而被帝贬为博士,自感才高下迁,乃作《进学解》自喻。白如云看得几乎忘了一切,直到天已大亮过午了,他才看完,放下了书,洗漱毕后,把书藏好,弄了些东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