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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幽冥九泉2

司南(全4册) 侧侧轻寒 10709 2024-10-22 01:14

  

  “是药三分毒,少吃点也好。”阿南冷冷丢下一句,跃到上方梁垒逃窜的洞口,照了照内部。

  里面安安静静,印着一串脚印,看起来只是个空**幽深的普通黄土洞穴。

  傅准回头看向拐弯处,竟没有出去,反而艰难地爬上来,跟上了她。

  阿南也没理他,顺着脚印沿着曲折洞穴前行,很快便寻到了机关爆发之处。

  陈旧机关喷射的浮土没能蔓延到旁边的岔洞,脚印在此消失了。火光照耀下,他们看到一朵径围三尺大小的莲花镶嵌在洞壁上,颜色乌青沉沉,不知是何金属打制。

  莲花有三层十八片花瓣,中心是一簇铜质鎏金的花心,光芒尖锐,微微颤动,似是随时会发射的模样。

  她立即停下了脚步,以免触发机关,引发花蕊齐射。

  “傅阁主,不如你来看看,这机关如何解除?”

  傅准精力不济地扶着胸,抬指在莲花中心轻叩,倾听里面传来的勾连振动声,查看被带动的青莲瓣片。

  万世眼之下百器千具无所遁形,虽然他依旧有气无力,但眉眼中精光微闪,立即便锁定了机关中心:“三层莲瓣,从内至外分别为三六九之数,这是个天地人三等均分之术。”

  阿南臂环中弹出小刀,略加敲击后迅速锁定了机栝承力处,臂环中弹出钩子,在最外围的一、四、七花瓣处用力一挑,只听得轧轧声轻微响起,原本贴在壁上盛绽的莲花缓缓合拢,钢铁花瓣将中心所有的铁针遮掩闭拢,看起来稳妥安心多了。

  解决得太过简单,又隐约听到不知何处响起的机栝声,阿南心里反倒升起不祥的预感。

  她回头看向傅准,却见他还是那副死样子,料想他绝对不会告诉自己机栝牵动了何处,便立即收手,道:“走吧!”

  傅准跟着她往外走:“南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先和廖素亭、康堂主会合吧,这洞里危险,大家在一起总比较安全。”阿南加快脚步道。

  “南姑娘,别走这么快……看在你把我当肉垫的份上,拉我一把吧?”傅准气息奄奄地追上她,有气无力地抚着左胸,“这里,胸口剧痛,心都快被你弄碎了。”

  阿南狠狠翻他一个白眼,强忍住与他内讧的冲动,跃下洞口。见廖素亭他们这么久了还没回来,她心下感觉不对,立即往通道来处走去。

  出了洞室,拐到外面地道,前方曲折洞窟中并无四人的身影。

  阿南脸色剧变,立即加快了脚步。

  周围是粗糙狭窄的洞壁,当时青莲宗于此势力并不太大,仓促下无法调动太多人手,因此只以地下裂缝粗粗加工凿成。

  路越走越窄,阿南的神情也越来越不对,走了约有两三里,她停下了脚步:“这不是来时路。”

  勉强跟着她的傅准应了一声:“可我们这一路……没有别的岔道吧?”

  正说话间,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洞口,阿南立即快步走到洞口,向外看了看,神情顿时剧变。

  傅准越过她的肩头看了看外面情形,低低地叹了一声。

  他们所站的地方,比下方要高上些许,正是一个土壁上开出的洞口。而他们斜下方的主洞中,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张铜片,上面积满了灰尘。

  阿南从洞口跃出,落在铜片之前,抬头一看上方,十二个洞口开在洞壁之上,死寂一如当初。

  傅准爬下来,阴阳怪气:“南姑娘料得真准,这洞内很古怪啊。”

  阿南抿唇抬手,一把拂开面前铜片上的灰尘,下方依旧是光洁无一物的亮铜。

  铜片下方石柱上,“羌笛何须怨杨柳”的字样依旧存在。

  她将自己的掌印狠狠按在上面,留下清晰的纹路:“走,再来一次。”

  傅准拉住她的衣袖,艰难道:“南姑娘,扶我一把……”

  阿南想一把甩开他,可侧头看见他气息急促嘴唇青紫的模样,不由问:“你怎么了?”

  “玄霜……我真的该服用玄霜了……”他恍惚道,“我眼前全是重影,踏不出脚步……”

  见他确是神志不清的模样,阿南只能默然咬牙,将他拉住。

  这一路两人都很沉默,阿南走得很快,傅准走得磕磕绊绊,偶尔他虚弱说一声:“南姑娘,等等我”,阿南会放缓一下脚步,但始终未曾看他,只一直盯着前方的路。

  死寂的地下洞穴中,随着他们的脚步声,壁上会偶尔落下些微黄土。手中的松明子已经光芒黯淡,洞壁之上绝无任何岔道洞口。

  前方洞壁渐渐收窄,那熟悉的感觉让阿南心下油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她急步走向前,在洞口处火把向下一照,眼前又出现了熟悉的洞穴,铜片静静托着被拂开过的尘土。

  阿南再度跃下通道,低头看向那张铜片。上面被她拂开的地方,清晰地留着她的掌纹。

  这世上笔迹、涂画什么都可以仿冒,但掌纹,每个人都不一样,是绝不可能仿印的。

  傅准精疲力竭,手脚并用爬下来,虚浮地问她:“南姑娘,你准备怎么办?”

  “你看起来快死了。”阿南举起松明子,看着他发青的脸色,说,“你在这儿等着吧,我再去探一次路,看看这究竟是个循环,还是个有人造了一模一样的洞室。”

  “南姑娘,你别抛下我……”傅准意识模糊,精神似有些错乱,抬手想要抓住她。

  阿南避开他的手,毫不留情道:“若这真的是个循环,那么廖素亭他们也一定在其中兜圈。你留下来等着。他们要是回来了,你负责接应。”

  傅准艰难喘息着,知道她不会带上自己了,只能靠在洞壁上,目光无神地望着她远去。

  阿南深呼吸了两次,再次向着前方地道走去。

  松明子快燃烧完了,将火光剥得只剩指甲盖大的一豆持续燃着。照着孤身一人,洞壁显得更为逼仄可怖。

  她取出臂环中的小刀,在地道中贴着墙壁慢慢走,以免自己在昏暗中错过了难以察觉的岔道。

  刀尖轻划洞壁,些微黄土簌簌落下。

  狭窄黑暗的地道,随时可能熄灭的火光,静得连刀尖的声音都在隐约回响。

  耳内满是突突跳动的声响,就像落入大海最深处一般——周身太过安静了,以至于耳朵放大了身体内血脉的流动声音,响在她耳畔。

  在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昏暗中,她的刀尖忽然轻微地一顿,被洞壁卡了一下。

  阿南的手下意识地轻抬,刀尖便脱出了那一处障碍,又随着她继续往前。

  阿南的脚步顿了一顿,退回两三步,将刀子贴在壁上,轻微推向前。

  在相同的地方,刀尖再次卡住。

  阿南俯下头,将火把略微拨亮些,查看洞壁的异常。

  一条在昏暗中极难察觉的缝隙,隐藏在洞壁之上,向着上下延伸。

  阿南定了定神,抬手将刀子插入那条缝隙中,往上下划动。

  那条缝隙贯穿了整个洞窟,笔直一如墨斗所弹,将地道整齐地划分为两部分。只是因为洞窟内部本就凹凸不平,又布满尘土,所以极难察觉此处有条接缝。

  阿南心底油然升起谜团破解的亮光。

  她疾走几步,拐过前面那个弯,刀子迅速在壁上划过,两步之内便寻到了另一条笔直横切过洞窟的缝隙,确定了她的想法。

  唉,说来说去都是因为阿琰不在,不然的话,以他棋九步的能力,肯定早就发现了道路的变化。

  心下既定,阿南的脸上也露出了轻快的模样。她加快脚步,继续持着刀子贴着洞壁往前,直至前方洞口变窄,她才收好刀子,故意放沉了脚步,从洞口中钻出。

  果不其然,傅准正委顿地靠着洞壁而坐,见阿南神情沉重地举着快熄灭的火把从黑暗中出来,他张了张口,但尚未发声,急促的呼吸便淹没了他的话语。

  阿南跳下洞口,走到他的身边。他面色微青,双唇颤抖不已,那双一向阴鸷的眼睛也变得湿润恍惚,看向她时已经无法聚焦。

  阿南迟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发现他额头滚烫。

  “看来我们真的要困在这儿了。”阿南在他身旁坐下,盯着黯淡火光,声音略有波动,“松明子的油脂已经烧尽了,等到火光一灭,黑暗中更是摸不出去,必死无疑。”

  “反正,没有玄霜续命……我也会死。”傅准转过头凝视着火光下她依稀的剪影,昏沉恍惚的面容上忽然绽开笑意,一向阴阳怪气的语气竟带上了些温柔,“可,我觉得这样也不错……毕竟整个世上除了南姑娘,还有谁配与我死在一处呢?”

  “要死你自己死,我还有大把美好时光。”阿南冷哼一声,懒得消耗自己不多的精力来搭理他。

  而他喘息甚重,话语中带着些异样的兴致:“不管如何,以后咱们成了鬼,就在这里彼此相伴了。”

  阿南问:“反正你活不长了,不如跟我说说,照影鬼域中究竟是什么意思?”

  傅准眯起眼打量着她,语气恍**:“都到这绝境了,你……还惦念这个?”

  “以前葛稚雅对我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不懂是什么意思,但现在陷入绝境,才懂了……未曾知晓谜团便撒手,我不甘心。”阿南叹了口气道,“更何况,你祖母的阵法不是都会留下可破解的阵眼吗?或许我们在这里是等死,到了那边反倒有一线生机呢?”

  傅准沉默盯着她许久,直到火把的光在他脸上一跳,他迷蒙的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清明:“南姑娘,你知道吗……没有玄霜,我真的会死……阁内的叛徒,他们杀了我爹娘,把我沉了海,我在海里窒息了很久,虽然活下来了,可是我从此以后……不吃玄霜我会全身抽搐,会昏迷僵硬,会死……”

  阿南没料到他竟会在此时对自己示弱,不由问:“是癫痫吗?”

  他没有回答,只紧紧揪着她的衣袖,哀求地望着她。

  若真是这样,他万一发作,没有了药物,可能真的会死。阿南默然抿唇,避开他的目光,说:“那我帮你找找吧。”

  她手中的火把照着地上,看了一圈后一无所获,又无奈回头看他:“没有,你不会丢在路上了吧?”

  他死死盯着她,许久,他呼吸与瞳孔一起收缩,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声音也越发模糊:“南姑娘……你听到了吗?”

  阿南照着四周,在一片死寂中迟疑地问:“什么?”

  “我娘的声音,她教我唱的童谣……我娘说,它叫青莲盛放曲……”

  “青莲盛放曲?”阿南心口一动,不由俯身贴近他。

  “十二莲叶取第九,九品莲叶取第六,十品莲叶取第八,十二莲叶复取九,九品莲叶取第六……”

  他含糊低吟着,阿南等待着后面的话,他的声音却已渐渐弱了下去,身体抽搐着陷入了昏迷。

  阿南急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脸:“喂……念完再睡!”

  他脸颊滚烫,身体微微抽搐,显然没死,但阿南探着他那急促灼热的鼻息,觉得他离死也不远了。

  她抬头看向壁上排列的洞窟,数了一下,发现刚刚有青莲机关的,果然是十二洞窟中左数第九个。

  她起身以臂环小刀在土壁上刻下了“司南入洞探路”六字,以备廖素亭他们万一重返时可以知道下落。

  收回小刀,她低头看看昏迷的傅准,见他身上肌肉无意识地颤抖抽搐,看来濒临死亡,迟疑了一下,还是带上了他。

  艰难地将他搡上了高处洞窟,阿南半扛半扶着他重新回到那朵乌沉沉的青莲前,看到洞壁左右正是九个岔洞,她便左数了第六个,带他走了进去。

  傅准身躯清瘦,可毕竟是个男人,阿南左手持火把,右手抓住他左胳膊,勉强以肩膀扛住他,拖着他前行。

  洞内复杂无比,一条条交错蔓延的洞窟,如同一张连通的大网。到了第三重岔道口,果然是十个洞窟,她选了第八个进去。

  等走到第四重岔洞口,阿南正要带着傅准进入第九个洞口时,迷迷糊糊伏在她身上的他却开了口,声如呓语:“走第八。”

  阿南错愕地瞥了他一眼,回过神来,怒问:“要是不带上你,我就得按照错误的走下去,死在里面了?”

  傅准没回答,只望着她灼亮的双眼,低低问:“那你为什么……要带上我?”

  阿南毫不迟疑:“出事了把你当垫背!”

  他亦不带半分犹豫:“别说垫背,就算为你死了……我也是心甘如饴。”

  阿南气愤中哪会搭理他的胡言乱语,喘过几口气休息一下,继续向前。

  地道蜿蜒曲折,他们高高低低走着,傅准模模糊糊指点着,两人逐渐走向了洞窟深处。

  火把即将燃烧殆尽,只勉强维持着一点光亮。

  趴在她身上的傅准借着黯淡火光,侧头望着她。在山洞中奔波来去,她早已疲惫不堪,额头沁着细汗,脚步略带踉跄。

  唯有那双比常人都要深黑的眼睛中,火光烁烁跳动,显得更为灼亮。

  他靠在她的肩上,耳语般低微地问:“阿南,还记得我们相遇时的情形吗……”

  阿南斜他一眼,没搭理他。

  他口气温柔恍惚,仿若午夜梦回,尚未清醒:“那时候,你受了重伤,也是这般绝望的境地……可我真喜欢你这般模样,每次我闭上眼都似在面前,困兽犹斗,永不言败……万死不悔。”

  阿南抬起手肘狠狠撞他:“你再给我提个死字试试!”

  被她撞得艰难咳嗽,傅准又艰难笑了出来:“你说……要是我们一直这样,你扶着我,我靠着你,在这黑暗中慢慢走下去……就算永远走不到终点,是不是也不错?”

  “闭嘴!”阿南唾弃道,“你才走不到终点!”

  他笑着闭嘴,靠在她的身上,任由她带自己趔趄地走。

  面前的路忽然亮了起来。阿南诧异抬眼,火把微弱光芒下,眼前已不再是黑洞洞的洞窟,而是云母丛生的洞窟。

  云母莹润晶亮,五彩生晕,在火光下反射出团团簇簇的灿烂光彩。

  走了这么久,阿南本已力竭,但此刻不知哪来的力气,带着傅准便加快了脚步。

  面前是个高大洞窟,洞壁上缀满了方片状的七彩云母,在火光下发着迷眼炫光。

  洞窟后方是一扇青石对开大门,对照朱聿恒理出的地图,应当可以连通魔鬼城。只可惜那边通道已被乱石堵塞,无法进入。

  而在洞窟正前方,壁上出现了两条黑洞洞的岔道,正如一对骷髅的黑眼,在凝视他们。

  岔道正中的云母壁上,浅浅刻着一行字——

  今日方知我是我。

  字迹刻得很浅,又散乱潦草,写到最后一笔时,似乎因为力竭,长长的一笔从云母上拖下去,像一缕叹息坠入无声无息的黑暗。

  虽然凌乱,但阿南还是可以看出,这是傅灵焰的笔迹。

  “今日方知我是我……”阿南低低念着这一句,看着那绝望的笔迹,只觉得其中有说不出的悲凉之意。

  一口气憋到这里,傅准终于彻底失去了力气,他倚靠着云母洞壁缓缓滑下,跌坐在地,低声道:“好了,这就是你要寻找的照影阵……我们只能走到这里了。”

  阿南没搭理他,抬手抚摸着傅灵焰刻下的字迹,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傅准委顿于地,断断续续解释道:“这是鲁智深当年于六和塔写下的偈语。他一世英雄,轰轰烈烈……直到临死那一刻,听到钱塘潮信来……才终究通明顿悟,坐化而去……”

  肺部似在灼烧,他喘息着,给她念了那首偈语。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阿南听着,抬眼看着绚烂云母中的那行字,喃喃问:“可傅灵焰一生纵横天下,快意无敌,哪有金绳玉锁捆着她啊?”

  傅准语带嘲讽:“那你以为,她为何要……大彻大悟,与龙凤帝决裂,出走海外?”

  阿南张口正想反驳,脑中却忽然闪过一道亮光,想起了傅灵焰那封诀别信。

  今番留信,与君永诀……千秋万载,永不复来。

  无敌于世的傅灵焰,为了韩林儿而成为姬贵妃、成为关大先生,可她自己呢?

  她又是如何寻到自己,决绝斩断一切,远赴海外的?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傅准捂着心口,气若游丝的声音在这洞中隐隐回**,如同魔咒:“其实也很简单……要打动这世上的男人,往往需要的是富贵名利,可如果面对的是女人……”

  阿南没说话,只觉心下一阵微寒,盯着那行字抿紧了双唇。

  “喔……我差点忘了,南姑娘也是过来人,见识过驯鹰手段的……”傅准那嘲讥的笑太过用力,引得喘息更急,“金绳玉锁,为情所困……我祖母浴血刀丛,为心上人打下韩宋大好江山,而南姑娘也不遑多让,无论是战四海还是破阵法,比诸葛嘉的鹰可好用多了……”

  “闭嘴!”阿南被戳中伤疤,声音冰冷。

  傅准没有闭嘴,晕眩让他靠在洞壁上,急促地用力呼吸着,却还艰难挤出恶狠狠的话:“哦,说不定不懂……毕竟刚撞了南墙,现在又要撞北墙呢……”

  阿南不愿再与他说下去,霍然起身,去探索云母壁上的机关。

  可,许是地下太过幽闭,她脑中一片混乱轰鸣,来来回回的只有“驯鹰”二字在回**。

  让傅灵焰付出了一生的韩林儿……

  让她苦练十年终得相随的公子……

  让她出生入死甘愿相伴的阿琰……

  明知她杀人不眨眼,第一次见面便差点死于她手下,他却愿赌服输,顶着宋言纪的名,一直跟随她……

  她救走公子后,本应对她恨之入骨的他,却很快便与她再度合作,直接抹平了她犯下的大罪……

  他身为皇太孙,却对她一个女海匪关怀备至,呵护有加到了事无巨细的地步……

  在梦里,她与傅灵焰合二为一,一模一样的坠落……

  太过烦乱嘈杂的往昔,一幕幕在脑中闪现,让她心口涌起前所未有的恐惧慌乱,难以自抑地抬起臂环,狠狠砸在云母之上。

  飞迸的细碎晶亮直喷她的面颊,她狠狠侧脸避开,看到了傅准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又猛然觉得心口腾起怒火。

  中计了,这是傅准别有用心的挑拨,用心险恶的离间!

  那是阿琰啊……是拙巧阁天平阵中,用自己身体承托起她身躯的阿琰;是水道机关中,生死瞬息间奋不顾身向她奔来的阿琰;是青莲宗围攻时,孤身匹马来迎接她的阿琰……

  这世上,哪有人会为了驯鹰,这般不惜生死,赌命相随?

  冷冷瞪了傅准一眼,阿南将所有一切狠狠撇出脑海,一咬牙再不思索,回过头去,收敛所有心神去查看洞内结构。

  傅灵焰所刻的字迹下,一左一右两条通道相对向前延伸。这两条道路都开辟在满是云母的洞壁之上,高度、深度、弧度一般无二,甚至连地上云母雕镂拼接的青莲也是一模一样。

  “都一样的,两条道同起同归……最终都汇聚于一条路上。”身后传来傅准有气无力的声音,似在看她好戏。

  因为洞道弯曲,阿南在洞口看不到后方的景象,略一思忖,她投石问路,掰了一块三四斤重的云母,顺着地道上的青莲滚去。

  地上的云母青莲一受到压力,轻微的嗤嗤声立即响起。

  黯淡火光下,机关发动只在须臾。阿南并未看清那是什么,只觉得像一层层云影渡过,又似条条雨丝掠过,在这云母洞中如虚幻薄影,片刻间飘移消渐。

  被她抛进去的云母滚到洞壁,安然无恙。

  这如雾如雨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阿南不得其解,再度掰下一块云母,撕下一片布捆住。她将火把上的灰烬敲了敲,在亮起来的光芒下,拉住布条将云母远远甩入洞内深处。

  密密匝匝的光影应声而出,蒙蒙白气笼罩了洞窟。

  这一次,阿南终于看出,那是四壁云母缝隙间喷射出来的水汽。

  云母极为稳定,无论遇上什么都能不腐不朽。可包裹它的布条却在遇到水汽后迅速焦黑消融,化为灰烬而去。

  就算阿南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是悚然而惊。

  这东西,比青莲宗总坛那些毒汞可怕多了。一是见效快,二是四面八方覆盖,根本无处躲避。

  她抬头观察洞壁,企图找出藏在云母后的机栝。

  “南姑娘,别白费心机了……”傅准呼吸不畅,声音仿如从喉口硬挤出,“你破解不了的,只能规规矩矩来。”

  “什么规矩?”阿南冷笑,“这东西我看主要就是绿矾油吧?我就不信,这小小的洞壁能存多少毒水?人多势众齐力捣破了不就行了?”

  傅准笑容嘲讥:“南姑娘未免太天真了……九玄门最擅借山河地势为阵、以阴阳乾坤为法,你猜猜……为何照影阵会在肃州地下,连通矿脉?”

  阿南哪能不懂他的意思,可思索许久,脸色微变,不得不勉强道:“因为这地下,盛产毒水的主要成分,绿矾。”

  “绿矾转为绿矾油,只需要借喷火石之类能爆燃的矿物,加一个简单的煅烧机关而已……你猜猜,这地下有多少绿矾矿,你又能有多少人来填这个洞窟?再说了,填满了,你又怎么过去呢?”

  阿南悻悻地转头,看向两个洞壁间隐约的空隙。

  相同的通道,相同的青莲踏步,相同的白雾弥散。

  “照影……”阿南一扬眉,终于知道了这两个字的用意,“这就是这阵法的规矩?必须要两个心灵相通又能力同样超脱之人,彼此默契相互配合,两边力量彻底均衡,才能维持机关不被触发,穿过这条通道,到达阵心。”

  傅准喘息赞叹道:“不愧是南姑娘,一眼便看出了关窍。”

  阿南立即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让薛氏兄妹过来:“双胞胎应该是这世间配合最为默契之人,若说这世上能破掉这个照影阵法的,可能也只有两位薛堂主了。”

  “是啊,除此之外不做他人想……可就算薛家兄妹破了阵,又有何意义?”傅准虚软地靠坐在壁上,露出森冷的笑意,“多四个月的心理安慰而已。”

  阿南心口陡然升起疑惧:“什么意思?”

  傅准抬眼朝她张了张嘴巴,可挤出来的话语低哑,根本听不清。

  阿南下意识俯身贴近一点。

  她听到傅准的声音,如同魔咒萦绕在她耳畔:“你活不了,他也不过比你多活四个月,你急什么呢?”

  阿南心口剧烈一跳,而傅准滚烫的手已握住了她:“阿南,你盗走我的玄霜,宁可我死,也不肯怜惜我……还假意装作寻不到出路,诱我带你破解地图来到这里……你这样,对得起我吗?”

  阿南猛然醒悟,立即抽回手掌,撤身疾退。

  但,云母缭乱的光芒中,傅准已抬起了手。

  青碧云母的光芒骤然一收,黯淡火把的最后一丝光线熄灭。

  四肢陡然拧转弯折,手肘与腘窝同时剧痛,她如一具提线木偶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便僵硬跌倒在黑暗之中。

  在手足的抽搐剧痛中,她听到衣衫轻微的窸窣声,是傅准慢慢地接近了她,摸索到了痛苦蜷缩的她。

  “你故意砸在我身上,不就是为了趁机盗走我的玄霜吗?我说我会死,你都不肯给我,阿南,你对我实在太狠心了。要不是我凡事多留一手,身上另有备用的,你怕是已经弄死我了……不过,也怪不得你,毕竟我对你也不见得好。”傅准在她耳畔低语,如蛇信轻缠,“事已至此,你安心去吧……或许我会带你回拙巧阁,让你像吉祥天一样,永远活在最绚烂美好的时刻……”

  阿南咬紧牙关,强捱四肢的剧痛,从牙缝间狠狠挤出几个字:“我死也……不会死在你身边!”

  他笑了出来,低低道:“事到如今,你是不是有些后悔呢?若是当初,你被我废了手脚后乖乖留下,何至于兜兜转转至此,生出这么多事端呢?”

  四肢传来的剧痛让阿南全身冷汗,湿透了衣衫。

  一想到要被傅准活生生拖进死亡中,她顿觉毛骨悚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一个翻滚,将他狠狠撞飞,脱离了他的掌控,向后缩去。

  后背抵上洞壁,她猛然抬手护住心口,才发现自己的四肢并没有再度折断。

  强忍剧痛,她抚摸上自己的臂弯与腘弯。

  没有任何伤口,这令全身冷汗涔涔的疼痛,仿佛只是一个看不见的幽灵,附着在她的关节旧伤处。

  就和上次在玉门关水道中一样,只是现在痛楚更为剧烈。

  她脑中骤然闪过一个可怕念头,只觉得恐怖至极。

  可还未等她思索,心口已然一颤,与四肢一般的剧痛传来,如硬生生往她体内钻进去的跗骨之疽,正一分一分地侵占她的生命。

  她全身颤抖瘫在地上,用尽最后的力量,竭力挤出几个字:“这……不是万象!”

  黑暗中傅准的脚步声恍惚接近,俯身靠近了她:“是什么,重要吗?”

  “不知道谜底,我死也不会瞑目!”阿南趴在地上,竭力嘶吼,“告诉我,为何阿琰只剩四个月?”

  傅准没想到这种濒死关头,她居然还只顾着朱聿恒,紊乱的气息中显出一丝躁怒,冷冷道:“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瞒得过别人,怎么可能瞒得过我?”

  见他果然知晓此事,阿南又问:“就算这个阵法此时发动,他身上又要爆损一条经脉,可奇经八脉也还剩下三条,一条两个月,他理应还有半年时间,你为何说只剩四个月!”

  “喔……”傅准捂嘴咳嗽,冷冷道,“可能是我算错了。”

  “你说谎!”阿南仿佛忘了自己是待宰的羔羊,嘶声逼问他,“我问你,为什么你祖母的手札里只有七个阵法,为什么我们在青莲灯映照出的地图上,找不到第八个标记?‘山河社稷图’究竟是如何种到阿琰身上的,谁种的,为什么?”

  “别问了,安安心心赴死不好吗……”傅准听若不闻,手指缓缓下移,顺着她的下巴、脖颈、锁骨,一直向心口而去,“一下就好,很快的……”

  她趴在地上,用尽最后的力量,厉声道:“傅准,你若杀我,拙巧阁定片瓦不存!”

  抵在她胸口的指尖停了下来。本应在倏忽间释放的万象,被傅准迟疑收住。

  他嗓音波动:“难道说,这是你们设下的……”

  话音未落,黑暗中剧震已响起。

  整个洞穴剧烈震**,火光迸射中云母飞散如雪,被骤然而来的光芒照亮。

  位于洞窟后方的石门,在火药冲击下猛然被掀翻。

  火光洞明的瞬间,一条朱衣身影迅捷跃入,激起散碎的云母如万千转蓬,乱舞在他身侧。

  大片黑暗中,唯有他的身影被泄下的火光照亮,凛然超卓,摄人心魄,大步向他们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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