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恩和爱丽丝依旧待在病房,起初尚能关注事件进展,久了也就失去了兴致。在他们所处的病房区域,每日都有伤患死去,那些和细菌感染、重度灼伤、沼气中毒周旋良久却依旧离开人世的生命,比电台播放的任何惨烈画面都更真实。
烧伤愈合阶段的皮肤痛痒难耐,爱丽丝态度强硬地剪掉他的指甲,给他戴上棉纱布做的手套,以防止他在睡梦中抓破已经开始结痂的伤痕。难得下厨的她被迫学习烹饪,每日晨起开始熬骨头汤,将煮好的鸡蛋剥壳切割成薄片,和切碎的蔬菜一起装进食盒里。买了克重计量器,确保他的三餐不会摄入过多的盐分。
他右腿的骨伤和颅内的挫伤都已进入最后的愈合阶段,等待他的将是漫长的割痂手术、植皮治疗和复健练习。爱丽丝的房屋出售手续已办妥,加上瑞恩的储蓄,支付医疗费用应当不成问题。他们找来当地私人复健中心的名单和宣传手册,逐一打电话咨询预约。航空公司是否承担责任已经不再重要,经历过灾难和重生之后的他们,似乎已经恢复了生命之初的简洁纯粹。
“瑞恩,你相信奇迹吗?”有天她忽然问他。
“我相信。飞机出事前我做了个梦,梦里的你依旧怀着身孕,光脚站在冰箱旁边寻找食物。我站在远处看你,月光洒在你隆起的腹部,仿佛是把金色月亮抱在怀中,那么美丽温和。梦境在巨响中碎裂,我回过头时才发现,机舱出现一个大洞,身后好几排座椅,连带着周遭没有系安全带的旅客都被吸出舱外。”
“究竟是什么原因?”她问。
“我不知道。机身破损后出现了缺氧和失压,我挣扎着在衣服和椅背上留下遗言,然后就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时我被卡在座椅底下,机尾部分的橱柜倒下来,和倾倒的顶盖形成狭窄的三角空间,我很幸运。当地村民把我捞了起来,其他座位上的许多人,后来大都溺毙在沼泽地里,我躺在船上,听见他们的呼救声渐渐低沉下去。”
他的眼眶泛起红色,爱丽丝拉住了他的手。她曾在电视上看到沼泽地里的飞机残骸,被熊熊火焰烧灼得焦黑,当地媒体声称是飞机着地后不久,油箱发生泄漏,电缆短路闪出的火花顷刻间点燃机身。来不及救出的伤者全部罹难。
“那一刻,我确信自己已失去你,就像失去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人那样。然而你活了下来,带着无数致命的伤损,奇迹般地留在了我支离破碎的生活里。这是很久以来的第一次,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上苍的慈悲,就仿佛自己从未遭受磨难,只是沉睡了许多年,做了个漫长的梦。”
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这是她第二次见到他哭,却不同于上次的悲戚。劫后余生,他们的心灵被痛苦的醴泉清洗冲刷,变得异常清冽明亮。
“那天我来看你,你躺在ICU病房的**生命垂危。我情绪很不好,不得不用手扶着墙才能走路,可是我却还有力气,能够请求和威胁医生。瑞恩,那个瞬间我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你希望我活下去的心,和我希望救你的心是一样的。”她说。
他依旧不说话,与她相互紧握的手却仿佛更用力了些。
康复治疗进展得缓慢却很顺利,经历过植皮手术的他必须大量服用抗生素和抗排异的药物,由于不能洗澡而日益加重的体味成了他最常用以自嘲的事情。
每日午后的换药时间是一天中最艰难的时刻,她遵从医嘱,用弱酸性的药水清理他皮肤表层的伤口,他疼得龇牙咧嘴,却也只能忍受。更换纱布,重新涂抹上药膏,她让他靠在柔软的枕头上,为他朗读曾经看过的小说和人物传记。
他依旧很虚弱,时常在聆听中沉沉睡去,她便放下手里的书本,脱掉鞋子蜷缩在靠窗的白色椅子里。熟悉的坐姿。有时她会陷入蒙眬睡意之中,恍惚间以为他们仍然居住在从前的白色公寓里。清晨的日光洒落下来,她的腹部微微隆起,面颊上盘旋着细小的蝴蝶斑。
“你在想什么?”他从午睡中醒来,见她正对着窗外发呆。
“我在回顾那些从前做错的事情。”她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人世间的道路崎岖蜿蜒,爱情本身并没有对错,都是自己的选择罢了。”他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道,“我已经日渐康复,你如果想他就回去吧,我只是希望你终有一日能够原谅自己。”
爱丽丝这才想起,瑞恩并不知道她已做出决断。
“这段感情已经走到尽头,我不会再回去。我刚才想的也不是这个。”
他的神色松弛下来,默不作声地掩饰着真实情绪,眼神里却透出不易察觉的喜色。
“瑞恩,我从前始终觉得,是我过去的种种选择报应在了你的身上,这念头持续了很久,几乎将我彻底摧毁,如今想来却是如此荒唐和狭隘。经历了这样许多,我忽然意识到生命的脆弱和伟大,而我作为渺小的个体,对它的伟岸从来都缺乏敬畏,直到我走进臭气熏天的停尸棚,在无数焦黑的肉体中间寻找你的痕迹。你无法想象那种疼痛。那一刻我忽然在想,倘若躺在人群中的是我,你该有多么伤心欲绝。与其如此,我情愿死去的是你。”
她的声音颤抖而又镇定坦然,湿润的眼睛里折射出的光芒如同他横跨太平洋夜空时,透过机舱狭小的窗户窥见的日出,深红色光晕跃出海平面,皎洁而瑰丽。他伸出手,想接住她滴落的泪水,等来的却是她潮湿芬芳的微笑。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的清晨,我从昏睡中醒来,看到医院的护士喜极而泣,告诉我你还活着。瑞恩,我从来没有体验过那种喜悦,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让人这样近乎癫狂地哭泣和大笑,任何书籍、音乐、酒精、药物、派对和性**,在生存的狂喜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我想我们都应该活下去,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上苍最慷慨的馈赠。”
“我隐约记得,昏迷之中听见你说愿意配合精神治疗,这话还算数吗?”他问。
“算数,”她说,“等你康复以后我就去拜访你推荐的治疗师。”
他眼里露出孩子般喜悦的神色,声音跳跃得如同海豚高高跃出水面。“爱丽丝,你真了不起。我们可以从南部开始,慢慢往纽约和波士顿的方向走。我会租一辆吉普车,我们可以边旅行边讨论你的治疗方案。”
“从迈阿密到乔治亚不过两日的路程,然后我们会经过田纳西州,我要带你去看阿巴拉契亚山脉和坎伯兰高地,去纳什维尔听音乐会。向东北方向穿过北卡罗来纳州和弗吉尼亚州之后就是宾夕法尼亚州,费城有几个我们要见的医生。”
她的目光里闪过片刻的犹豫,随即又恢复了坦然与镇定。
“瑞恩,我们已经无法回到从前了,这点我相信你明白。今时今日,我们都不该再对彼此抱有幻想,那只会让我们重蹈覆辙。你想要的安好岁月是我无法兑现的承诺,即便有痊愈的那天,我也不会是你理想的妻子。”
“爱丽丝。”他急促地喊着她的名字,试着说服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以为我能说服你,共同经历了这么多,我以为你能够留在我身边。”他的声音里充斥着低沉的哀伤,“我绝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我只想你留下。”
“边缘型人格障碍的治疗之路漫长艰辛,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坚持下去,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生育的能力。瑞恩,你是我最亲的人,我希望你能够拥有完整的家庭,拥有年轻女子的健康肉体和感情,而不是我这样遍布伤痕的残躯。”
“至少让我陪你走过最初的康复阶段。”他的语气中带着近乎祈求的真诚,以至于爱丽丝不得不强迫自己吞咽下内心的酸楚和不忍。
“我已决意要自己走下去,请你成全我。”
长久的沉默对峙。
“也罢,既然你已经做出决定,我也不愿勉强。”他恢复了淡然沉静的神色。
扑哧一下,爱丽丝忽然笑出了声,眼看着面前依旧裹着纱布的男子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你笑什么?”他被她突如其来的笑容搅乱了心绪。
她伸手轻轻抚摩他的脸颊:“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声音的颜色会随着情绪不断变化,如果你内心波澜起伏却假装镇定,我会知道的。”
在美国南部的日子即将结束,所有手术都已经完成。
瑞恩的朋友帮忙联系到了西海岸的康复中心,准备在下个月末开车来接他。经历过如此惨烈的航空事故,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再搭乘飞机。
爱丽丝开始慢慢为他收拾起行李,陆续结算医院的诊疗费用,同时也着手规划自己的治疗路线。他名单上的医生大多聚集在美国东北部,她决定尽可能地使用公共交通,长途巴士或者是火车,毕竟她对这里的路况不熟悉。
“和我一起去西部。”他明知会被拒绝,却依旧这样说道。
“我躲在你身后够久了。”她笑道,“事实上我这三十几年来都在寻找避风港,从少女时期的畸恋到后来的种种,我始终试图找到可以依靠的人,借助他的力量抵御孤独和畏惧。但是这条路是行不通的,你亲身经历过,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他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
“事故发生后航空公司被起诉,明日开庭,你要不要去现场?”
她坚决地摇头。“去与不去有何区别?终归是航空公司为利益最大化而造成的疏失,死去的人无法复生,我何必再去那伤心之地。把你送走以后,我再也不想回到这座城市。我或许会在北部待一阵子,但迟早是要回国的,我不希望永远居住在海外。”
“或许有天我可以采访你。”他说,“从前我总是按照报社和杂志社的要求写稿,躺在医院里的这些日子我忽然发觉,这些年来的研究经历足够汇编成书了。爱丽丝,国人对边缘型人格障碍的了解非常匮乏,如果将来你能作为我的匿名采访对象,我就有足够的信心写完这本书。”
“你对我的了解比任何人都深刻,哪里还需要采访?”爱丽丝笑着指正,看穿了他的醉翁之意,“关于我的所有事情你都可以当作创作素材,不必事先来问我。”
他无奈地斜倚在靠枕上,眼里带着落寞的笑意。
“有时我真的怀念怀孕时那个傻里傻气的你,没有这么多防备。”
最后的那段时光格外珍贵,她时常把头靠在他没有受伤的肩膀上,和他聊起从前的事情,尝试着在对谈中一点点挖掘出心灵深处的伤痛。她向他讲梦里遇见的故乡盛景,十四岁的她奔跑在海风里,面颊因为吹了过多的海风而干涩疼痛。她试着讲述那些让人心碎的相爱与纠缠,在泥泞的雨夜里遭到殴打,近乎昏厥。她告诉他有关天磊的往事,将那些难以启齿的耻辱和欲望毫无保留地剖开,如同冷静理智的外科医师。
她告诉了他关于自己的一切,唯独没有提到天磊声音的颜色,以及他时空钥匙般的神奇魔力。出于某种无法割舍的缘由,她选择保留这段感情最核心部分的秘密。她从未像深爱天磊那样爱过任何人,纵然拥有不同质地的灵魂,她也依旧被深深吸引。倘若时光倒流,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坠入爱河。
瑞恩依旧是绝佳的听众,他极少打断她,只有在她口干舌燥、精疲力竭时才会发表见解。他的注意力从未涣散,看她的眼神里暗含着潮汐起伏,与她的讲述完全吻合。讲到最后,她感觉到身体变成一只抖落干净的空盒子,终于不再有沉甸甸的下坠感。
“我已没有新的故事可以讲述,”她说,“谢谢你。”
他腿部的石膏终于完全拆除,虽然还不能走路,却依旧值得庆贺。
离别前夕,她提前将他的行李邮寄到西部,租来一辆轮椅,慢慢推着他离开住了近一年的医疗中心。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瑞恩的朋友已经在停车场等候多时,爱丽丝却还是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似乎要费很大的力气。他默不作声地任她磨蹭,不催促也不同她交谈。两人都心知肚明,今日一别,再见之日将遥遥无期。
黄昏时分的广场静谧祥和,周围没什么车辆,前来探视的家属们此刻都在医院顶层的餐厅等候晚餐,远处街道上的流浪艺人用录音机播放南美风情的西班牙歌曲,两个年轻女子脚步轻快地跳起舞来,棕色皮肤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温柔矫健。
他将一个精致小巧的黑色礼盒塞进她手里,仍旧没有说话。她接过这份临别赠礼,轻拍他的肩膀以示感谢。在这个脆弱感伤的时刻,他们都显得格外拘谨,谁都不肯先开口说话。暖风吹动礼盒上细细的银色缎带,像轻轻颤动的蝴蝶翅膀。
瑞恩的朋友走上前来迎接他们,他接过爱丽丝递给他的背包,把它装进后备厢,然后迅速打开后座的车门,准备扶瑞恩上车。瑞恩示意他稍等片刻,用手摇转轮椅,将身体转向爱丽丝。
“我还是不放心你。”他终于还是率先开口,紧紧拉住她的手不肯放开。
爱丽丝在他面前半跪下来,轻轻抚摩他的手背和膝盖,声音里带着坚韧和温柔。
“我无法忘记那个午后,大使馆的车把我送到事故发生的荒原,来自不同国家的人聚集在那里,他们心碎的模样足以给那片土地写下永恒的诅咒。辨认出亲人尸体的家属们失声痛哭,声音里夹杂着尖锐的刺痛感,我整个脑袋几乎都要炸裂。我曾以为自己了解死亡的面容,但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何其天真。见过人间炼狱的人会懂得珍惜生命,所以你不必再担心,将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活下去。”她说。
他的眼泪顺着面颊淌落,起初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然后逐渐变得激烈强劲,如同热带雨林中彻夜持续的充沛降水。他哭得这样猛烈,到最后几乎是孩子般号啕大哭。积压已久的复杂情绪倾泻而出,爱丽丝用前额抵着他的额头,感觉到他吐出的潮湿气息打在脸上,仿佛是儒安那水汽充沛的咸涩海风。
分离的时刻,他们谁也没能忍住心头翻涌的情绪,来接瑞恩的朋友站在不远处,看见爱丽丝半跪着搂住他的脖颈,和他一起放声痛哭。“再见。”她轻声说,用手指反复抹去他深深的泪痕,如同暴雨中毫无作用的雨刮器。
“再见瑞恩。”她用双手捧起他带着伤痕的面颊,最后一次亲吻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