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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相见依旧是煦日和风,他推掉工作,腾出一整天时间。
距离初次见面已过去整整两个月,爱丽丝有种恍惚的疏离感,觉得身边的人陌生又熟悉。虽只见过两次,但他却洞悉她几乎所有的秘密。两地相隔的时候,她闲着无事,买来昂贵的钢笔和纸张,在家中抄录他的每一封邮件,在书桌前一坐就是整个下午,每个笔画都写得如此小心。
他说自己幼时曾在西北居住多年,是被黄沙喂饱的孩子。
在没有光污染的寂静城市,父亲用卡车载他去大漠里看星星,教会他辨识方向的诀窍。高纬度地区的星空杂乱无章,他却能记住星宿的名字,在最东边的夜空找到启明星。夏末的苏干湖碧波**漾,楼雁和云雀飞过长空,他坐在敞篷卡车里,隔着一小段距离追逐马儿和羊群,蓝得发紫的天空连绵不绝地伸向远方,那是记忆里童年的颜色。
在物资匮乏的荒原中长大,他无法辨别南方的草植果蔬,漫长冬日里摆上餐桌的始终是马铃薯和大白菜。新鲜叶片浸泡在硕大笨重的水缸里,撒大量粗盐,放置在寒冷室外直到水面冻结成薄冰。十岁时回到南方小住,被街头巷尾的小食铺迷住,成日嚷嚷着要去吃。正月里拿了压岁钱,一口气点了十碗小馄饨,鼓着肚皮回到家。
数度供职于电台和广播站,每隔几个月搬一次家,在颠沛流离的谋生中练就了如今的嗓音。接触配音近二十年,如今他声线的弹性越来越好,能胜任巨大年龄跨度的角色扮演。天生性情疏阔,懂得如何四海交友,凭借不断累积的人脉和知名度创办起自己的配音公司,签下众多漫画作家和顶级配音演员,事业蒸蒸日上。
爱丽丝默默回忆着他写来的文字,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也知道这么多关于他的事情了。数月以前的他还遥不可及,而此刻他却走在她前面,试图将她带进自己的世界。有那么一瞬间,她产生出暧昧的幻觉,仿佛这个若即若离的男人正勾勒出隐秘的纽带,暗中维系她摇摇欲坠的生命。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中间隔着半个身子的距离,他每隔几步就要回一次头,生怕把不声不响的她遗落在人群中似的。她始终低着头,把内心世界汹涌的浪花压得很低,眼波流转间的温柔不小心晃出来一星半点,都让他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偷看了去。
四月的春光甚好,桃花开满整条街道,被午后的暖风熏醉,慢慢飘落到柏油路上。他的黑色鞋子拍击地面,节奏均匀,力道强劲,每一步都迈得很稳。前面转角处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她下意识地抬头,恰好遇见他停下脚步回望。
目光相触,他露出笑容。
“我稍微绕了点路,想带你走走这条街。这些花月初才开的,能持续一阵子。”
爱丽丝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眺望,见那醉人的粉色花朵一路延伸向远处,跟随着缓坡向高处蔓延,在整条街巷的中心划出一道温柔弧线。她忽然想起故乡的满园杏花,一时失了神。
“想到什么了?”他的声音将她拉回当下。
“想到许多年前在故乡见过的杏花林,外婆带我去的。”她语调里透出伤感。
他没有搅扰她那片刻的愁郁,刻意放慢了步调,和她并肩向前,慢慢走上桃花盛开的缓坡。两个被日光拉长的影子渐渐重叠,她眼里的愁云被风吹散,露出澄澈的碧色天空。
“你恐怕是要失望了,我对漫画真的毫无了解。”她说。
“我的失望,是你从此消失,不再出现。”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酝酿出紫色风信子般的颜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哪一种紫色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我想知道,但不是现在。此刻你只管欣赏这繁花盛景。”
书店开在僻静处,比爱丽丝想象的要狭窄许多,尤其是进门处的那条走廊。成堆的漫画书盘踞在过道里,虽然摆放得很整齐,五颜六色的书脊依旧唤醒了她的强迫症人格,她反复打量着这些书,希望能将它们按照颜色和开本整理好。
他带她穿过漫漫无尽的长廊,在一个开阔大厅停下脚步。爱丽丝环顾四周,迅速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书店底层的核心阅读区。作为出版工作者,她去书店的频率高过去超市,通常只要看一眼正厅展台的规模,就知道书店的实力。
这样狭窄的地下书店,居然有这么大的藏书量。她显然是被眼前的十几张中世纪宫廷式长桌惊呆了。不仅如此,正厅顶部的复古水晶吊灯,穿着各色服饰挤在房间里的人群,以及房间四周摆放的四盆巨型天竺葵也都出乎她的意料。
“怎么样?”他的声音里透着笑意,“这是我最常来的地方之一,我有至少两千本漫画是在这里买的。当然也有别的店,只不过我觉得你应该最喜欢这儿。”
她的神情显得有些暗淡,欲言又止。
“不喜欢吗?”他注意到了她的沉默。
她摇摇头,露出带着歉意的苦笑,心里的失落感循序蔓延。她曾经想要接近他,如此渴望了解他,如今却发现他原来来自完全不同的世界。屋子里的所有人,无论国籍性别,都属于那个世界,只有她是外人。熟悉的孤独感涌上心头,似乎在生命所有的篇章里,她都避免不了流浪者的身份。
“抱歉,我以为你会喜欢。”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木头小门。
“那里有很多独立阅读室,你如果不喜欢在这里,我们可以去那里坐坐。”
“给我讲讲你喜欢的漫画吧,”她试着打起精神来,“我或许可以学着欣赏。”
“那可讲不完,我只要开始聊漫画就停不下来。”他打趣地看她,“你可能要住在这里,听我讲上几天几夜才能回家。”
“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稍后回来。”爱丽丝说罢转身要走。
“你去哪里?”他略带急促地拉住她的胳膊,随后又立刻松手,显得有些紧张。
“我去买帐篷和枕头,方便晚上睡在这里。”
他愣了一下,随即站在原地哈哈大笑起来,到最后竟然忍不住弯下腰,按住有些酸涩的腹部肌肉。标志性笑声还在持续,透亮的紫色弥漫在房间上空,明媚饱满的颜色让人联想起法国南部的薰衣草田。平生第一次,爱丽丝喜爱自己联觉的能力。
迷失在漫画构筑的森林里,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茫然看着他游走在书架和展柜之间,神情倒有几分像她在伦敦书展寻找优秀外版书的样子。文化和思维的鸿沟横跨在两人之间,她还未迈出走向他的步伐,就开始知难而退。
“嗬,这里居然有《黑暗破坏神》。”他忽然变得神采奕奕,从架子上抽出一本粉白相间的漫画书,没有注意到她的踯躅,“第二十七本终于出了,我都快忘记这个故事了。”
“你知道吗,我十五岁跟随父母迁回南方,十六岁开始看漫画,在圈子里已经算是很晚的了。当时最先看的是山原义人的《龙狼传》,每个月都攒下零花钱去买月刊。后来我又喜欢荒木飞吕彦和荒川弘,甚至相信那个帅老头是能从读者身上夺取时间的吸血鬼转世。”
他见她久不说话,便抬起头看她,似乎是想在她的脸上找到笑容。爱丽丝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跟在他身后,他身上散发出的灼热能量强烈吸引着她,那种自信自足、充满热情的神态,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
他的声音不远不近,始终保持着距离,偶尔有读者认出他来,惊喜万分地要求合影和签名,他都笑着逐一满足他们。爱丽丝孤身站在不远处,眼见着他同周遭读者谈笑问候,笑容温厚,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楚。他的能量既然能吸引她,自然也能吸引旁人。
躲藏进狭窄的房间,爱丽丝终于舒了一口气。独居太久,本就不适应嘈杂环境的她,在人声鼎沸的书店中头晕目眩。她在深绿色布沙发上坐下来,用右手按摩双侧的太阳穴。阅读室的门被忽然推开,天磊走进来,手里拿着两瓶气泡水。
“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他说。
她伸手接过饮料,听话地尝了一小口,抬头冲他笑。
他在她对面坐下,爱丽丝注意到他手里没拿任何书,显然是不打算就漫画这个话题深入交谈下去,不由得心生感激。相处的时光不长,她却已感知到他极其周到、观察敏锐的天性,从不强迫人遵循某种意志,懂得照顾他人的感受。
“你对别人也是这样冷淡吗?还是就对我这样?”他打趣道。
“就只对你这样。”她面无表情地回答。
他佯装生气,嘴角却露出笑容,神情顽皮得像个孩子,黑色镜框顺着鼻梁慢慢滑下。
“我原来以为你不会开玩笑的。”他说。
“我原来也这样以为。”
又是一阵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伸手揉了揉她蓬乱的头发。皮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收敛起笑容,变得有些拘束起来。
“你那天为什么忽然离开?”他忽然问道,似乎已在心中反复琢磨良久。
“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她坚持最初的谎言。
他没有戳穿她,却也没有接话,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短暂的几十秒缓慢得如同百年,她侧过身,手指拂过墙上陈列的书籍,等待他打破这令人尴尬的寂静。
“我以为你是因为见到我,发现我是这样相貌平常、身材胖胖的中年人,感到难以接受,所以才愤愤离开的。”他随即发出一阵豁达爽朗的笑声,声音如闯入森林的风,让所有沉睡的叶片摇曳着苏醒过来。
他的语调还是一如既往地明快愉悦,没有半点烦恼的痕迹,全然不知她这段时日来曾经历过反反复复的情绪风暴,在见与不见之间进退两难。听见笑声的瞬间,她感觉到自身的敏感和脆弱,他的笑明明这样温和,却如同是在羞辱她一般。
爱丽丝再也无法抑制胸中翻涌的海浪,她用双手捂住眼睛,开始剧烈地哭泣。
她早已习惯情绪的过山车,知道自己会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情绪的高峰和低谷,但在他面前还是第一次。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沿着手背流进袖口。
她的哭泣像海上的热带风暴那样来势汹汹,到最后连肩膀都开始剧烈颤抖。他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的反应,有些不知所措,只能轻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
“你怎么了?”他轻声问道,“我只是想逗你开心。”
她依旧无法停止抽泣,只能无力地摇摇头,意思是让他别自责。
“那天你走后,我始终很后悔,怕你情绪失控,再次伤害自己。我知道你正面对许多困境,虽然不了解具体是什么,但我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他说得真诚坦**,神情和语气中都透着光明磊落的气势。
爱丽丝只觉得心口传来一阵隐隐的刺痛,她放下早已湿透的双手,隔着眼泪看他,眼前的男子是如此善良正直、开朗率真,与她内心的晦暗和苦涩截然不同。
“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她说。
“我知道。”
“我要走了。”她站起来披上外套,用衣袖擦掉脸上残余的泪水。
“不许走。”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冷峻。
“你说什么?”她有些诧异。
“我不能让你在情绪如此不稳定的时候独自离开,我不放心。”
爱丽丝愣了片刻,随即转身朝门口走去,却被他紧紧攥住手腕。
他抓得很用力,疼得她轻轻皱起眉头。他手掌的温度透过潮湿的衣袖,接触到她的皮肤,仿佛一阵暖流恰巧路过,她一时失了神。
“对不起。”他说,“但是我现在不能放你走。”
两人在狭窄的阅读室里僵持着,像抢夺糖果的倔强孩童,谁也不肯认输。
一滴眼泪滑落,再次沾湿了她面颊上残留的泪痕。她终于没有再挣扎,而是顺着他手臂的方向慢慢靠近他,直到他握紧着的手慢慢松开。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她指了指他的黑色眼镜。
“什么?”他的声音重新变得温和。
“你的眼镜总是往下滑,让人很想帮你推回去。”
从书店离开时已是黄昏时分,他为她打包了一整盒寿司便当,开车送她去火车站。晚上还有四场重要的录音要完成,参加录制的全部是新人,他作为监制需要全程在场。他把便当盒放进她的背包,伸手帮她系好安全带。
“很抱歉,又不能陪你吃饭。”他说,“但如果你能好好照顾自己,我会考虑带你去录音棚的。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怎么录音的吗?”
“我以为你会和我保持距离,你有妻子。”她尽量保持着克制和冷淡。
一丝错愕从他眼里闪过,他陷入了深思,眼里的光芒逐渐暗淡,如闪电过后忽然沉寂的夜幕。“你知道我的事?”他低声问道。
“我刚才胡乱猜的。”爱丽丝低下头,竭力掩饰声音里的失落。
“我的婚姻已经结束,你不必困扰,我懂得如何把握边界和尺度,从不越界。”
“但你仍然有许多牵绊。我会毁掉你的生活。”
“你很极端,有时看起来孤傲得很,有时又把自己贬损到尘土里。”
“在你面前,我始终都在泥土里。我和你一起走过人潮涌动的街巷和书摊,见到你沉醉在世俗生活的臂弯里,同周遭的每个人都如此和睦,心中便有难以克制的自卑。你就像午后温暖明亮的太阳,我无法直视你的光芒。”
“是你对我的声音的喜爱,蔓延到了我身上。”他轻声说道。
“那你呢?你对往事的无法释怀,也会延伸到我身上吗?”
他没有回答,双手依旧紧握方向盘,眉心却隐隐皱起,仿佛是在思索她的话。
“我不知道,你和她其实很不一样,仅有的相似之处就是性情中的偏执和痛苦。”
“我不想搅扰你的生活。”她的气息忽然变得有些急促,面颊绯红,微微颤抖的嘴唇几经开合,始终没有说出心里的那句话。
“我知道,”他轻声说,用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手指摩挲过她耳根的片刻,他曾有短暂的犹豫,最终还是将手收了回去。
“我能给你的很有限,但是我会尽可能地照顾你。”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