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天磊相恋的初期风平浪静,但时间久了,意识形态的差异慢慢浮现,随之而来的便是可以预见的争执和矛盾。爱丽丝从未高估自己与人相处的能力,也早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与天磊的战争依旧伴随着无穷尽的疼痛感。他不相信她的联觉。
他不相信联觉的存在,再多的学术报告和科普文献也无法说服他,即便她反复解释也是徒劳。温和的秋天过去后,她终于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或许他永远无法理解自己携带多年的特殊能力。这是多么遗憾和危险,她感到怅然若失。
即便如此,他始终没有对她所描述的紫色声音提出质疑,似乎是将她视为例外。爱丽丝漫游在不安的边缘,始终没有和他正式讨论这个话题,她可以预感到这将是一场风暴。然而她的内心始终存在某种诉求,希望能以真实的形态被解读和认可。
冬天来临的时候,她终于主动谈及这个话题。
“你既然不相信联觉,又为何相信我能看见声音的颜色?”她鼓起勇气问他。
“因为那样会让你开心。”
“这么说你始终觉得我在说谎?”她的眼神里透出震惊。
“我们都需要一些特殊的方式来建立联结关系,你选择了声音的颜色,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我们都希望自己与众不同。”他的语气放松坦**,仿佛提及的只是日常闲聊的话题。
怒不可遏的感觉席卷她的心灵,即便是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也无济于事,她在那一瞬间被激怒。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否决了他们之间最深刻玄妙的维系,把她如此珍视的情感贬低得如同骗局,他认定“紫色声音”是她为了接近他而编造出的谎言,他折辱了她的人格。
“你当我是骗子吗?”她冷冷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试图挽回却已经迟了。她的眼神里闪烁着愤怒和难以置信,她这样沉默地看着他,仿佛正开启一场无声的战争。
“对不起,我只是不能想象,有人能看见声音的颜色。”
“你觉得我始终在欺骗你?”
“没有,我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觉得或许是你想象出的某种颜色,恰好套用在了你喜欢的声音上。你认为你能看到颜色,其实只是身体内部的化学反应,一种臆想。”
她的双眼再次因震惊而瞪得滚圆,眼里却没有往日的光辉。
沉默许久,她慢慢站起来,穿上外套准备离开。没有辩驳和解释,她的神情隐忍坚定,仿佛是被砍了一刀却依旧闷声不响的人。心中的玻璃沙漏被砸碎,细细的渣子散落一地,刺伤她的心房,美丽的彩色沙砾被风吹散,只剩下满地的荒唐。
“你生气了吗?对不起,我真的不是说你在欺骗我。”
她不作声,默默弯腰穿上鞋子。
“原来这么久以来,你都当我是精神病人,需要照顾和同情?”她苦笑着说,眼里的泪水变得越来越沉重,“原来你的爱源自怜悯,你用我去满足你英雄主义的理想需求?”
他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和解释,只能眼看着她转身离去。
寒冷寂寥的冬日夜晚,她潦草地套上大衣冲进墨蓝色夜幕,没有围巾包裹的领口灌进冷风,身体的热度在飞奔中迅速散失。没带钥匙和钱夹,无处可去的她仰面躺在公园长椅上,默默流泪。始终知道他的爱混合着怜悯和英雄主义的理想,她以为自己有所防备,却还是被他脱口而出的话刺伤肺腑。
他终于追出来了,未来得及穿上外套,手里却拿着她的围巾和帽子。“我到处都找不到你,外面这么冷,我带你回家去。”她不作声,泪痕凝结在两颊上,双眼干涩。
“爱丽丝,你要我怎么做才好?”
“我不会跟你回去,你也不要再来引诱我。”
她从令人迷醉的爱情中清醒过来,重新意识到他们的世界轨迹截然不同,相爱无非是与绝望生活的一场对抗。他热爱热闹的俗世生活,他所需要的始终是可以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女子,而她不过是生长在高原丛林里的野生格桑花,满足了他对纯粹、澄澈、清朗之爱的渴求,却无法被长期饲养,生命周期很短,没有任何实际用途。
时间久了,他会发现她的暴躁和偏执。
“我没有想到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能让你这样在意。爱丽丝,你真的是敏感又脆弱,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可是我要你回去,我们坐下来谈,我会向你道歉。”
“联觉是我最大的秘密,而你声音的颜色更是秘密的核心所在。你否决了它的真实性,就等于否决了我与你最深层、最密不可分的维系。”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神情却充满倔强,“你否定了我来到你身边的资格,你不相信我。”
“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能力,有所怀疑很正常,但这不表示我付出的感情是假的。爱丽丝,我有自己的生活,公司的事情千头万绪,又有一对儿女需要供养,我早已疲惫不堪,却还坚持留在你身边,因为我喜欢你,并且自认为对你负有责任。我自问没有什么愧对于你的地方。”他的声音冷下来,夹着霜雪。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不是她。”
“我知道你不是。”
无边无际的沉默。他放下手中的帽子和围巾起身,最后一次伸出手来等她回应。她没有动弹,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片刻之后,他收手离开,把她独自留在黑夜里。
孤独感卷土重来,她始终是最害怕被遗弃的人,却从来不会低下头来祈求怜悯,对爱情的力度有极端的偏执,一旦注意到对方力劲松懈就难以释怀。惊惧和彷徨,她曾无所不用其极试图得到对方的注意力,此刻却觉得疲累了。
天亮以后,她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公寓,天磊已经离去,没留下只言片语。她默默收拾好散乱的餐具,拿出手机删掉他的号码和全部信息。逃离,这是她一贯以来的做法。
少女时期的女伴向她描述药物带来的触感,仿佛所有感情都被无限放大,上一秒还是孤寂绝望到肝肠寸断,下一刻就感受到狂喜,疯狂大笑。她不以为意,无视那欲盖弥彰的**。她不需要药物也可以做到这样。
她不需要仰仗药物的刺激就能抵达情感巅峰,她的内心世界本就是波澜壮阔的海洋,森林深处最细碎的树叶响声也能唤醒她的感官,以至于周遭的人都嘲笑她小题大做、敏感脆弱。在联觉被否定的瞬间,她感知到爱情钟摆的断裂,清脆的咔嚓声让人心碎。
原来你也不过如此,天磊,我还以为我们能走得更远。她苦笑着流泪,忽然意识到自己如此迷恋他,明知毫无未来却依旧恋恋不舍。空****的屋子里不再有他的身影,紧绷着的幸福细线骤然绷断,高悬的梦与希望从高处落下,砸碎在礁石遍布的盐碱滩上,仿佛秋日里成熟的鲜黄色果实,被无法承载重量的枝干遗弃,重重摔烂在地里,饱满浓郁的汁液洒得到处都是。
她坐在写字台前打发时间,用小刀削尖一支铅笔,在纸张粗粝的背面写下他们之间的往事。回忆之路蜿蜒漫长,他们几经辗转来到彼此身旁,生命的轨迹相互缠绕,又迅速恢复到不同的时空维度里。
三十年前,她是刚降生不久的襁褓婴孩,被外祖母抱在怀里反复逗弄,而他已在黄沙漫天的西北荒原追逐马儿和羊群,在父亲的敞篷卡车里学会了识别星辰。
二十五年前,他跟随父母搬回梦寐以求的南方都市,初次接触到日后襄助他功成名就的动漫和配音事业,而她还是不谙世事的孩童,在故乡沙滩上寻找贝壳。
十五年前,开始崭露头角的他遇见了自己的妻子,成家立业,而她因为不伦之恋被迫搬迁,稚嫩的身体和意志饱受摧残,几乎彻底垮掉。
十年前,他创建了独立工作室,在业界争取到一席之地,被冠上“普罗米修斯”的美誉,而她在海德堡求学,为支付高昂的生活费四处奔走,同时做两份兼职。
三年前,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而她失去了腹中的孩子。
去年今日,她将自己反锁在车内,灌下许多酒,意图结束生命,而他忽然降临在她的世界。“不要死。”他说。
生命的轨迹纵横交错,分分合合,相爱不过是注定上演的戏码。
她从偏远的南方海岛走来,**的脚掌带着荆棘刺出的细细伤口,沿途脚印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耻辱的过往。她曾有过少女的绰约身姿,也曾经受过暴力摧残,她带着前世早已暗中排列好的命运密码走到人群中,走到他的生命里来。
他无法抗拒她所携带的原始气息,仿佛是在人群里辨认出她的代号,那个早已被选定的生命个体。目光相触的瞬间,他们透过彼此,寻找到通向全新世界的道路。爱情本就是通向各自灵魂深渊的捷径,离别则是对自身世界的坚守和执念。
天磊没有真的离开。他在疾风骤雨的夜里忽然出现,带着舟车劳顿的疲惫神色,手里却还提着买给她的食物。“我刚坐火车来的,不知道你这头在下雨。”
初见的惊喜转瞬即逝,她带着严防死守的高傲和戒备,将他拦在门口。“我本以为我们会一直做伴,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离开。”她说。
“我从没想过要离开,删掉联系方式的人不是我。”他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但是把你独自留在公园里是我的错,我必须向你道歉。爱丽丝,我们的相逢如此匆忙短暂,你要给我时间和机会去熟悉你。”
他的衣角还在滴水,手里的塑料袋窸窸窣窣,他被冻得有些发抖的身体发出细碎的声音。他笔直地站在门外,丝毫没有要再次离去的意思。
她于心不忍,示意他进屋。他换下湿透的鞋袜,把外套挂在暖炉旁边烘干。她转身去找姜茶,却被他突如其来地紧紧抱住。“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难缠的人。”
“那你还喜欢我吗?”她脱口而出的瞬间就后悔了。
“喜欢。”他的回答没有拖泥带水的犹豫,“离开你的每天都格外漫长,但是我知道,我需要时间取得你的信任和依赖。爱丽丝,我以后再也不会在争执中转身离开,也不会质疑或者忽略你的感受,请你相信我。”
分别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他们的世界在每一次的短暂相逢中彼此联结。
周而复始的哭泣、争吵和冷战,随后再和好,十指相扣地去看云,开着租来的吉普车去海边烧烤,喝他出差时带回来的日本清酒。她宽松的灯笼裤里灌满了海风,清瘦的锁骨透露了呼吸的节奏,她低着头,把架子上的肉串烤得焦黑咸辣,脸颊和脖子的皮肤因酒精而变得绯红。他嘲笑她不胜酒力,她咯咯地笑着,害羞地用手挡住眼睛。
他陪着她将少年时候痴迷的动漫电影重看了一次,和她讲述每一位漫画家的生平往事、画风阶段,在她认真记录笔记时忽然抽走她手里的本子,和她**。在这无法被定义的关系里,他们像两株缠绕生长的暗夜花朵,被彼此的芒刺割破茎秆,喷涌而出的透明汁液里裹挟着不眠不休的苦涩爱欲,辛辣而芬芳。
她没有告诉他,他们的缘分和维系早在相遇之前就已明了。昏沉寂静的夜色如匍匐猛兽,她沉溺在梦中,受到他声音的指引,数度穿梭过缭乱时空,定格聚焦在心灵深处的某个记忆片段。她躺在记忆的宫殿,依靠梦境回溯过往,在往事的洪流里漂浮、流浪。他像是手法娴熟的外科医生,精准切割开她充满防卫的外壳,在伤痕累累的皮肤表层底下来回摸索,用金属镊子夹取她最深层、最隐晦、最无法启齿的病灶。
他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开通往她内部世界的大门,毫不留情地直视她**的肉身,轻而易举地摧垮了她的意志。他的力量如此强劲迅猛,如同突然袭击海面的热带飓风,她被这景象震惊,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所有防备被摧毁,破碎的世界里充满他的气息。很久以后,她终于意识到,他的声音,从播放的那一刻起,就已抵达她心灵的彼岸。他有能力拯救她,也有能力毁灭她。
她反复无常的脾性没有改变,时而想放他回归自己的世界,时而又对他充满占有欲,希望完完全全地拥有他,证明自身在爱情中的价值。发怒时仍然会怒吼,却不再像从前那样摔东西或是自残,往事到底还是教会了她基本的分寸。无数次争执与复合,他的身体呈现疲态,声音的紫色有时变得浑浊,但他依旧遵守承诺,从未再说起要放弃她或是离开她。
在录音棚里忙碌到深夜,指导完两个作品的录制,他连夜坐火车赶到她的住处,疲惫不堪地躺在沙发上,伸出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和嘴唇,随后陷入深沉的梦境。前妻的电话从他们居住的城市遥遥追来,他忽然惊醒,按掉来电,以简讯的方式简短回复,抬头对她露出抱歉的微笑。
“来我身边坐一会儿。”他说,“我不能待很久,孩子们还等着我回去。”
“你梦见过我吗?”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口。
“常常梦到,梦里你总是很温和,不像醒着的时候这样警觉乖戾。”他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梁,反复亲吻她的前额,“你穿着米白色吊带裙站在团簇相拥的绿色植物旁,露出细瘦的胳膊和蝴蝶骨,嘴唇涂得红红的,脸颊比现实中更圆润一些。”
她的脑袋在他胸前来回摩挲,睫毛触碰到他的皮肤,他感觉到身体一阵潮热。
“那你梦见过我吗?”他试图转移注意力。
“在回闪中梦见过。”她说,没有打算解释回闪的定义。
他的声音赋予她穿梭记忆时空的魔力,这种力量日益强劲,随着他们感情的加深不断累积。从前她只能潜入自己的回忆,但自梦见母亲的那一次起,她意识到自己有了进入旁人记忆的能力。不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必须是与她有强烈维系的人,而且似乎必须是活人(她从未进入过外祖母的记忆世界)。
他的朗诵成为日常,她用心挑选出喜爱的诗歌和小说,或是一些简短的科普文章发送给他,他在工作间隙录好,将音频发给她。失眠的夜里,这些声音无数次带她走进陌生的宫殿,荆棘丛生的迷宫,每个人的隐秘回忆都是暗流涌动的潘多拉魔盒。
她最常潜入的是他的世界。陌生的街巷,她在千禧年初临的那段时光里,看见那个身形清瘦的明朗少年。他骑着脚踏车穿过校园,车篮里放着买给伍钥的风车和五六本漫画书,永远上扬的嘴角带着与生俱来的愉悦。秋日微风拂过衬衫一角,他像只简洁清秀的白色风筝,驰骋在最好的年华里。
伍钥在宿舍楼下等他,藏蓝色长筒袜和白球鞋,见到他的瞬间欢腾得如同春日云雀。爱丽丝看不清她的五官轮廓,却能看见她饱满鲜艳的蓝粉色声音,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静静流淌。她把风车握在手里,伸手揽住他的腰,放任他带自己飞驰而去,留在身后的是带着羡慕目光的众人。短暂的欢愉,在他永恒的记忆里变得持久昌盛。
“回闪是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暗淡。
她抬起头,在他柔软的唇上落下轻柔的吻。“以后再聊吧,现在我要你休息。”
他听话地闭上眼睛,把头枕在她的腿上,蜷缩着的身体很快松弛下来。她没有动弹,节制地控制着呼吸的幅度,用手指轻轻撩拨他耳根和面颊上的胡楂,动作缓慢温存。
她所说的以后永远不会到来,她永远无法向他解释自己在梦里见到的幻想。他是连联觉都难以相信的人,又如何会相信她能潜入记忆,洞悉他往昔的岁月呢?许多次的分分合合之后,爱丽斯终于醒悟,何必计较他的声音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又何须在意眼前的人是否相信催眠和联觉。说到底,她所能够期待和他可以给予的,不过只是爱情而已。
两人的呼吸已同步,如同曼妙的小提琴二重奏,在寂静的夜幕下起起落落。
她闭上眼,暗自思索那些简短而清晰的回闪片段。
伍钥的眼泪流得不比她少,那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少女用刀片割开手臂和掌心的皮肤,在脚腕处留下他姓名的刺青,她哭喊着对他发脾气,得到的却只有他的逃避和冷漠。那时的他的确太过年轻,面对情绪崩溃的女友手足无措,只能再三退避。
爱丽丝默默看着他们的往事,看着他们周而复始地谩骂、扭打、爱抚和**,在无数争执和复合中互相折磨,试图猜测出伍钥独处时候的模样,想知道她是否也像自己那样,会躺在冰凉的地板上默默流泪。她当然无法看到这样的画面,她所参与的必须是属于天磊的记忆。
和好如初的时候,他们相约在画室里作画,她的笔法纯熟、思绪飞扬,构图比他优秀许多,效率也比他高,以至于他总是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那种爱丽丝在如今的天磊脸上从未见过的神情。窗外的风拂面而来,她被耳根垂落的碎发弄得很痒,索性拿起他的剃须刀,将那个区域的头发全部剃掉,干脆利落,惊得他目瞪口呆。
早早完成画作的她并不催促他,抱膝坐在窗台上抽烟,将烟灰掸在废弃硬纸板做的烟灰缸里,把喝剩的饮料洒在纸面上将火星浇灭。那若有所思、逆光而坐的背影,在他稚气未脱的双眼里留下永恒的印记,他默默低头继续绘画,额前渗出汗珠,握笔的手轻轻颤抖。
独自观望的爱丽丝忽然明白了关于他们分离的命定,那是两个拥有完全不同形式的生命,他们萍水相逢,短暂地相爱,却从来不是彼此的对手。她没有见到天磊所描述的不告而别,只是察觉到,不知从何时起,伍钥不再出现在他的记忆海洋中。
“或许有天你会结婚生子,安逸地生活。”天磊常这样说。
“你也对婚姻抱有执念吗?”爱丽丝靠在他的腿上,仰头将问题抛还给他。
“这是我们必须要解决的问题,但不是生活的全部。”
“人类社会对繁衍的需求促使我们追逐婚姻,不断繁衍出拥有相似基因的后代,合群成为繁荣生活的基础保障。可是天磊,总有些生命个体是无法适应这种生存模式的,他们格格不入、离群索居,对家族兴盛没有渴求,只想要独自生活。”她神情肃穆地说出这番话,几乎是不假思索。
“我在父母不休的争执中长大,没有见过和睦的婚姻,所以每当读到小说中坚不可摧的亲情关系,或是在电影里看到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情景时,总觉得这与自己无法形成共鸣。我对婚姻有天然的抵触,却又时时刻刻在追逐爱情,害怕被遗弃,用反反复复的自虐和哭泣来吸引伴侣的注意力,容不得他们有片刻的松弛。我是这样矛盾百出的人,始终在寻找用以填补内心黑洞的发光物质,身体和意志相互对峙,不断损耗着有限的生命力。”她又说。
诸如此类的对话绵延不绝,在他们相处的时光里时有显现。她发现他并非不擅思考,但他对事物的观察往往停留在表层,而深藏在核心部分的真相则时常被他忽视。喜爱动漫和超级英雄电影,热衷于谈论时事热点和世界格局,具备几乎所有普世读者都拥有的特质,这让爱丽丝觉得无所适从。
她是能把一本书读到书脊断裂为止的人,她的寡淡和疏离阻断了她与外部世界的大部分联系,她不关注旁人所处的境遇,即便是在出租车上听见新闻频道的节目,也必定会要求司机调低音量。漫长孤寂的成长路途教会她与自己相处,此时此刻她却不知道这究竟是馈赠还是惩罚。她无法走进他的世界,无法在绚烂甜腻如腐烂果实的世俗泥土里感受到愉悦,试图带他私奔到与世隔绝的孤独岛屿,却屡遭挫败,进退两难。
他终究是属于大千世界的绚烂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