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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安的春天来得很早。
地处南方,这座岛屿地气温润。
不过三月初的光景,街巷里的玉兰和栀子花就已尽数盛开,像尚未发育成熟的豆蔻少女,在晴光里迫不及待地展现着娇柔身姿。清晨六点,早餐铺里热腾腾的豆浆吹出白色蒸汽,把略带寒意的晨光撩拨得汗水涔涔。食物的气息充满大街小巷,如同年节时分的烟火炮仗,时刻昭示着小镇旺盛的生命力。
思和在这里出生,整个童年和少女时期的记忆里都夹杂着海水的咸味。
小镇坐落在海岛的东南边,春天的山坡遍布着野生杜鹃、海棠和茉莉。粉白相间的杏花顺着树林蔓延过层层山丘,茂盛如涨潮时分的海浪。初夏时,雷雨震彻山林,枝干粗壮的梧桐和香樟被劈断,枝叶飘落到泥土里,大雨过后散发出类似迷迭香的辛辣气息,薄荷草般刺激着探险者的感官。
镇上不过千人,几乎家家都有渔船。普通人家的船是木质的,外面涂了一层特制的红漆,用来抵挡海水的侵蚀。他们会在船尾安一台马达,开起来如同摩托车飞驰而过,在水面划出一道伤口,然后迅速愈合。富庶的人家偶尔有小型轮船,灰白的铁皮、狭窄的甲板和船舱,船身悬挂着橘红色的圆形救生圈和软梯。
退潮时分的海滩满是搁浅的海洋生物,穿着盔甲的螃蟹挥舞钳子,鱼虾反复扑腾着想回到海里,小小的扇贝埋在湿漉漉的沙土中,需要用手扒开才能找到。孩子们喜爱在此时提着篮子去海滩,将搜集来的海产带到集市,换取糖果、饼干、漫画书和彩色橡皮,有的人偶尔能跟随父母出海,回来时总带着不可一世的骄傲神态。
每年七月,台风在海岛上肆虐,持续的雨水冲刷着小镇,即使是高高建起的宅院也不能抵挡。积水达到数米,漫延到房屋内,许多器皿和板凳漂浮在水面上,相互碰撞,叮当作响。孩子们欢喜地叫喊,成年人止不住地咒骂。街道上狂风大作,吹倒一棵大树或是折断电线杆是寻常的事情。
思和出生的那个夜晚,母亲在睡梦中看见了海滩,海滩上若隐若现的贝类自由散落,星空异常明亮,海浪却无端大作,海风呼啸。母亲感受到海风的冲击,长发飘散在空中,眼前巨浪翻滚如同末日,吞没了靠海停泊的渔船。她在惊惧中醒来,感到腹部剧烈地疼痛。
她给女儿起名思和,意在对抗梦中猛烈翻腾的狂暴海面。
思和没有实现母亲的夙愿,野得像匹马。
春日里翻进邻居的院子摘花,用清水沥净,悄悄搁在外祖母床头。赤着脚去海滩踩水,把贝壳装在口袋里,用油料刷上颜色,拿到班级里换取数学作业的答案。家里的渔船时常被人霸占了泊位,她便在夜里潜伏到海边,用小刀扎破他们的船身。
时常不做功课,她的理科基础薄弱,却愿意用零花钱买下成堆的外文小说和先锋派诗集,偏爱那些无法彻底读懂的大部头书籍。
《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自然史》《包法利夫人》《迈克尔·布洛克诗集》《荣格心理学》《约翰·克利斯朵夫》,她沉浸在似懂非懂的文字里,拿着铅笔和直尺在书本上写旁注,用圆珠笔在父亲的烟盒上写诗。语言的天赋很早就显现,很晚接触外语的她痴迷于晚间未知电台的英文广播,在无法听懂的连贯发音中寻找规律,模仿着卷缩舌头,调整鼻音和喉音的部位,不知疲倦。
周维良出现的那个春天,她在镇上念初中。
年满十四,她的浓密长发乌黑油亮,日益茂盛,逐渐丰盈的身形藏匿在松垮垮的校服下面,如同被薄雾笼罩的蓬勃春意,一见到日光就要疯狂蔓延。
昏昏欲睡的午后,她看见他站在人群中间,皮肤黝黑,头发剪得很短,细瘦的四肢像庭院里的常青树,高挺的鼻梁上架着细巧的金边眼镜,神情带着几分桀骜不驯。虽然已年过四十,但他依旧有着年轻人的轻盈体态,棕色皮带扣住的腹部没有赘肉,走起路来步伐迈得很开,永远是那副精力充沛的模样。
初见时无知无觉,再次相遇却为之沉醉。
正值豆蔻年华的思和,宿命般地爱上了眼前朝气蓬勃的中年男子,为他的沉默和稳重心醉神迷。彼时他在图书馆有份闲差,又是居委会邀请的文化讲解员,每周一次为镇上居民讲解基础的科学知识,学校也时常在周五下午组织学生前去听课。
简陋的露天讲演场,几张油漆剥落的木质桌椅挤在一起,心不在焉的少男少女们交头接耳,声音大得几乎如同菜市场,丝毫没有讲学的气氛。可每当他站在那里,瘦骨嶙峋的右手轻轻插进裤兜,坚毅深邃的眼窝里渗出笑意,思和便魂不守舍,一颗心浸润在春日的湖水中。
弹丸之地没有秘密,她旁敲侧击地打听他的过往。年过四十的他离婚多年,与妻子共同抚养儿子,曾经在乡镇中学担任物理教师,后因不愿遵循教材授课,总爱与学生随性漫谈而与校方起了冲突,干脆辞职去了图书馆。
街坊们对他的不求上进嗤之以鼻,思和却迷恋他桀骜不驯的气质,带着几分玩世不恭,与周围所有人都不一样。日日期盼着周五的到来,她期待看见他轻松自如地走到人群中央,略微褪色的黑皮鞋上还带着露水和泥土的痕迹。她对他如此痴迷,以至于独处时常常模仿他走路的步伐,他拿笔的姿势,还有他略带卷舌的北方口音的普通话。
偷偷给他写信,在白色信封里塞满晨起收集的玫瑰花瓣。诗歌和日记,有时也会是画报上剪来的插画,或是手抄的歌词,都装进那小小的纸袋里。她把信藏在他的手提包里,有时也放进他黑色长衫的口袋里,讲座结束后赖着不肯走,磨磨蹭蹭地去找他,向他请教一些并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他没有揭穿过她的小把戏,对她的深情和迷恋照单全收,却不曾给过她回应。不与她搭话,也不拒绝她幼稚的发问。讲演途中偶尔用目光扫视她所在的角落,或者走下台去,慢慢经过她的身边,深色衣角拂过衣袖,感觉到她逐渐缭乱急促的呼吸声,听上去像极了涨潮时分的海浪。
他的沉默点燃她的斗志,她像被花蜜灌醉的猛虎,疯狂扑咬,要把他抢到自己怀里。夏天来临的时候,她披着蓝白相间的宽松校服,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细瘦洁白的手臂。她游**在他的身侧,低着头,凉鞋的棕色绑带里隐隐露出小小的脚趾。
她深情而卑微地唤他,请他在笔记本上画最简单的受力分析图。他接过笔,手指触碰到她的手背,然后触电般地弹开。他安静地画下整张示意图,余光瞥见女孩绯红的面颊,像黄昏时分缠绵在天际的落日霞光。
“能看明白吗?”他问。
沉浸在幻想世界里的她忽然惊醒,低着头跑开,连钢笔都顾不上拿走。
迂回辗转,她匍匐在秘密战壕里,慢慢向他靠近。
“你对物理很感兴趣?”他温和地同她搭话。
她笑了,并不点头或是摇头,双手的食指紧紧交缠在一起。
短暂的沉默,两人都没有说话,她藏在他衣兜里的信封微微露出一点白边,如同岩石裂缝里探出头来的一小朵野花。他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却犹豫着没有开口。
转身离开的瞬间,女孩快步向前,拉住他的衣角。
她右手搭在他的手腕上,迟迟不肯松开,他诧异地回过头,看见她潮红的皮肤上闪过羞涩,随后却又佯装出不可一世的姿态。
“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她问。
他被她的直接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抽回了手,默默插进口袋里。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她毫不退缩。
“傻孩子,你年纪还很小。”他用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话搪塞她。
“那等我年纪不小的时候,你会喜欢我吗?”
她的眼里波光粼粼,似有魔力,让本不出众的面部轮廓显得格外动人。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以事务繁忙为由匆匆离开。
熄灭已经点燃的火焰并非易事。
拉住他手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已被接受。
他没有条件反射地抽出手来,他的犹豫暴露了藏在心底的秘密。一种本能。
如同获得奖赏一般,她以更笃定热烈的姿态追逐他。放学后在图书馆门口拦住他,送给他漂亮的五色石头,把拾来的贝壳涂成粉色,在里面装满荧光纸叠成的星星。
“我要和你去海上看星星。”她说,“我有一副望远镜。”
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她得到允许,晚自习过后去找他。
八点过后的街道静谧得近乎暧昧,她老远就看见他的身影,安静地坐在路灯下面,手里拿着小小的一本书。她悄悄踱步到他身后,用手臂搂住他的脖子,鼻尖摩挲他的耳根。夜里坐他的脚踏车回家,她用尚不饱满的胸部贴着他的后背。铺天盖地的肥皂清香将她包围,她飘飘欲醉,像跌落在一朵绵软蓬松的云里。
“你从没说过喜欢我。”她的语气里带着娇嗔。
他不吭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我要你说喜欢我。”女孩不依不饶。
他用手捧起她稚嫩的脸蛋,在那里落下许多个吻。
令人绝望的爱情建立在彼此内部世界的匮乏之上,她和他试图抓住彼此,以虚妄的情欲填补空白。
不惑之年的陷阱。匮乏和衰颓,偏远宁静的海岛小镇潜伏着某种危机。
他没有实现少年时的梦想,在大城市颠沛流离,然后选择逃回故乡以教书谋生。习惯了当生活的逃兵,言行举止间透露着本能的怯懦,图书馆成了他的避难所。他在循环往复的岁月中逐渐老去,被棋牌室和破旧歌厅侵占了光阴,始终碌碌无为。
因媒妁之言而结合的妻子愚钝朴素,无法体会他所谓的浪漫情调,两人始终格格不入。从学校辞职的他薪水骤减,甚至无法支撑家庭开支,忍无可忍的妻子选择离婚。感觉到年华将逝,他内心渴望涅槃,肉体却日渐滞重。生命的步调从不停歇,他被困在原地,心神俱疲。
她的出现如同流星划过夜空,美好的少女之躯,他对青春的眷恋在她身上复活。
他走过她的身侧,听见她手忙脚乱碰倒茶杯的声音,看见她低头收拾残局时露出的一小片背部皮肤,内心燃起若隐若现的希望。念她写来的信,在那歪歪扭扭的黑色字迹中看见繁花盛开,他预见了自己的放纵和沦陷。
清晨走进图书馆,迫不及待地寻找她的踪影,看见她扎着粗粗的麻花辫,坐在大排书架底下的角落。透过茂盛树叶,阳光的印记打在她稚嫩的脸颊上,像一道道金色符咒预示着未来。墙外有火红蔷薇盛放,栀子花枝悄悄伸进窗户,她偏过头去嗅,稚嫩细小的鼻尖微微皱起,如同山林里以露水和花蜜为食的梅花鹿。他感觉心湖被红色蜻蜓轻轻撩动。
寂静无人的夜晚,他送她到家门口,看她踩着小碎步跑进院子,熟练地翻进窗户,然后坐在窗台上向他飞吻。他笑着挥手,转身离开,仿佛回到了青涩的学生时代。
在某个隐秘的生命角落里,他借她之手,盗取了时光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