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月,爱丽丝决定向他展示自己的伤口。
从前只是单薄无力的文字,通过邮件传递,正式得如同递送公文,如今她希望他看见真实的自己,没有遮挡和掩饰,她不想要一段从最开始就充斥谎言的关系。
她把亚麻色布袋倒置,轻轻抖动,光怪陆离的医疗凭单哗啦一声飘落在桌上,如同被敲碎了玻璃的万花筒,又仿佛是游**在繁花丛里的白色蝴蝶。几张泛黄的账单被风吹散,慢悠悠降落在他脚边,被阳光的铆钉按在地上。
他弯腰拾起那些薄脆的纸张,每张都写满了他未曾听闻的药物名称,左下角记录姓名的油墨已有褪色的痕迹。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真实姓名,平淡纤弱的笔画,像镂刻在城堡精美壁画上的点缀,似有若无,此刻却深深烙印在他心上。
“我这四年来服用的药物,拜访过的医生,得到过的所有诊断都在这里。”
他眉心有微微的颤动,低头端详这些纸张,神情忧郁得像看见秋日的满地落叶。“我想知道,当年伍钥是否也经历过这些。”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爱丽丝不作声。他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忽然抬头。
“抱歉,我不该把你们混为一谈。”
“我不介意。天磊,你对我的眷顾本就与她密不可分,我早就知道。”
天磊张嘴似要有所解释,却被她轻轻按在嘴唇上的食指打断。
“告诉我更多关于她的事情,我想知道,她是否也和我有相同的困境。”
他犹豫了片刻,在确认爱丽丝不会因此而感到不悦之后,决定满足她的要求。
“你们其实不像。”他说,“你极其安静,她却张扬执拗得像头野牛,头发剪得很短,眼线却描得很浓,嘴唇勾成圆润的弧线,笑声很大,笑起来的模样比我记忆中的任何人都好看。她和我同样是漫画迷,声音和画技却远高于我,所以那时候只要她在漫展或是录音棚里,基本没人会注意到我。”
“你在暗暗和她较劲?”爱丽丝问。
“是啊。”他的嘴角露出笑容,陷落在回忆的角落却毫不自知。
“我年轻时自尊心强,总想着超越她,而她更是如此,所以即便是长期受到精神问题的困扰,也从未同我分享。”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她有这方面的困扰的?”
“那时她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手臂上常常带着伤疤,是她用刀片划伤自己的痕迹。起初她还会用长袖遮掩,后来干脆露在外面,那些伤痕触目惊心。我被吓坏了,大声责备她,问她为什么不去看医生,后来甚至开始躲着她,怕别人嘲笑。”
如此熟悉的画面和感觉。爱丽丝紧紧闭上眼,露出无奈而痛苦的神情。
“傻瓜。”
“什么?”他露出诧异的神情。
“我说你是傻瓜。你不知道她这样做时心中有多么难过。”
“即便再难过也不能伤害自己,不是吗?”他振振有词。
“你不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评判她,这对她而言是致命的。”
他陷入沉默,仿佛是在思索她说的话。
爱丽丝叹了口气,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她轻轻捏住他的小拇指,任由那熟悉的温热感渗透到指尖,似乎是在汲取某种能量和勇气。
“答应我,不要因此而厌弃我。”她说,缓缓拉开衣襟前的金属拉链。
静谧的午后,他看见她缓缓褪去外套,起伏的锁骨盛满流光。她的黑色紧身背心被阳光勾勒出金色轮廓,仿佛是电影里时常描绘的肉体。美好的幻觉。她的胳膊和手臂伤痕累累,细长的划痕像流浪山野的小蛇,将皮肤切割得斑斑驳驳。
他手里的纸片跌落在地上,整个人呆若木鸡,张着嘴,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半个世纪的沉寂。她慢慢抬起头与他对视,哀伤的眼里噙着泪水,像忧郁的蓝色海面。
“你想看见全部吗?”她问,转身露出满是抓痕的后背。大部分伤口已结痂愈合,徒留下浅浅的白色伤疤,像乡野里纵横交错的田埂,构筑起她绝望的宇宙。她背对他站着,**的脊背让阳光炙烤得微微发烫。不知道那些疤痕在阳光照耀下是什么模样,会不会像晚霞降临前的云朵,身体周围被描摹上淡淡的金色?
他的手臂有比太阳更灼热的温度,他的胸腔紧紧贴着她伤痕累累的脊背,急促而潮湿的呼吸打在她的颈部,像暴雨来临前南太平洋岛国上的潮热空气。她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正从背后抱住自己。这个拥有紫色声音的人,这个她暗自思念的人。
眼泪背着他簌簌落下,她的沉默是对情欲的默许和纵容。
“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他的声音笃定得像被烈焰熔铸后的钢铁。
“我一定要让你痊愈,彻底痊愈。”
多么熟悉的话语,爱丽丝默默想着,脑海中浮现出瑞恩的笑容,纵使被她推向深渊,他含笑的目光里也只有温柔。“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他说。
还有外婆,穿着花棉袄站在杏树下晾晒棉被和衣物的外婆,盘在头顶的黑色长发里藏了一千根魔法发夹。她也曾说要守护着自己,最终却还是化为尘土,去了看不见的地方。她身上的香味被风带走,流散在明媚春光里。
爱丽丝的手指滑过腹部,他双臂环绕的位置。她用微凉的双手紧紧贴着他的手背,指尖滑过的地方,还带着从前婚戒留下的勒痕。天磊。天磊。她在心里低声喊他的名字。反反复复,贪婪地索取着注定要消逝的眷恋和依赖。天磊。她沉默地呼唤他,在情爱的悬崖边来回踱步,不想重蹈覆辙。
他环绕在她腰际的手臂收缩得越发紧了。
“至少我能一直为你念故事,直到你痊愈的那天。”
爱丽丝转过身来,面颊上残留着淡淡的泪痕,眼里的伤感已经流走。
“好。”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