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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雨当然同意为屠仲烨写报告文学。他觉得为这位能人写报告文学,应写得深入一些,厚重一些,甚至希望能引起轰动效应。
他首先采访了公司办公室主任兼工会主席的巩珍。这位四十好几的胖女人据说年轻时和屠仲烨恋爱过,因为屠家成份不好,未成百年之好。一提起屠仲烨,她真是滔滔不绝:“他这个人呀,没有一点人情味,对谁都公事公办。做他的妻子真是倒霉透顶,在他手下干事却是福份。他工作起来没日夜,连个家都不要了。他这个人真叫人……唉,怎么说呢?”
柳雨接着采访兀会计,两个同龄人先扯了一阵闲篇,接着两人几乎同时发现对方曾和自己同学过一阵子,彼此之间便更亲近了几分。提起屠总,兀会计说:“巩大姐都向你介绍过了,我也不重复了。有几个数字需要我提供的,我尽量搞得准确一点,过一两天提供给你。我知道一个作家的声誉和平头百姓的价值不同,得慢着写。过几天很可能发生一件事,这件事如果真的发生,对你的这篇文章至关重要……”
柳雨接着又采访了一些人,他觉得越采访似乎脑瓜子越糊涂了。
晚上,有个小男孩打电话给他,说是有位叔叔让他转告他,目前“大烨”公司的固定资产加流动资金是600多万元,银行贷款加私下集资是900多万元,每年实际亏损数十万元……柳雨感到很震惊,但他没有问那位叔叔是谁。
接着,柳雨采访了屠仲烨的离婚妻宋爱玲。宋爱玲不过三十过点的年纪,丰腴白嫩如水磨粉揉的一般。她在龙桥附近开一爿小小的纺机配件商店。她说:“我和仲烨这畜牲是同一个村的。他穷得四十岁还没娶亲。后来他在城里开了这爿纺机配件商店,把我雇来当营业员,晚上也要守在店里。仲烨夜里也常常要到店里来转一转,日子长了,哪有猫儿不沾腥的。我说,馄饨让你挟破了,索性归了你。结婚没花他一个烂铅角子。我贱,他就不把我当东西看。这畜牲精力旺,势粗,他回到家就没有几个晚上能让我安宁的。几年折腾下来我就犯了暗病。从此,他干脆扔下这爿店,到一家街道厂当了厂长,他每月的工资还不够他抽的喝的,吃的穿的全依赖我。”
“他有没有占公为私的事?”
“有!我手上这只戒指就是厂里的钱买的。他打算把这戒指送给一位客商,又嫌太小了一点,结果把我那只方背大戒送去了,把这只还给了我。你说有这种蠢猪的吗?”
柳雨不知道女人是在损他男人还是夸他男人了。
柳雨回到家里,却收到了一封不署名的信,拆开信封,里面只是一张窄纸条:“屠仲烨和宋爱玲是真离婚吗?屠低价卖掉厂里的旧设备所得的两万块好处费,买进国外旧设备虚开发票所得的七万元,翻建厂房多造预算五十万元等等,现在转移到谁的手里?”
柳雨觉得这张纸条很重要,马上转给有关部门,同时迫不及待地给晓翼打了电话:“晓翼,晓翼,我告诉你,我突然发觉我爱上你了,真的,我真希望和那位姓屠的总经理竞争竞争。”
“你别……别……我不配……况且,他为了我,已经和妻子离了婚。我不能离开他了……”
“可是你会发觉,他并不值得你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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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早已放学,小朋友们已陆续被家长们接回去了。只有一个名叫唐珂的小男孩没人来接,呆呆地站在门口。晓翼走过去,柔声问他:“唐珂,你妈还不来接你吗?”
被晓翼这么一问,小孩子哇地哭出声来:“我妈前几天桥上跳下去,摔断了腿,住进了医院。这几天,是阿姨来接我的,她今天还没有来……”
“别哭,你阿姨不来接你,我送你回家,好吗?”
唐珂一边抽泣,一边点着头。
直等到天黑透了,还没有人来接唐珂。晓翼便把小唐珂送回家去。唐珂的家是一间旧式的瓦屋,开门进去,只见屋里象被强盗抢过的一般,屋里的家用电器都已被人搬走,连电话机、脱排油烟机也被拆走了,地上扔满了各种遗弃物。晓翼从地上捡起一个被摔破了的镜框,里面有一张小唐珂和他妈妈的照片。晓翼看清了,唐珂的妈妈果真是那天从龙桥上跳下河去的女人!可这照片,母子俩笑得多甜啊……“唐珂,已经很晚了,快睡吧……”
“老师,你别走,我怕……”
“我不走,快睡吧,我一定等你阿姨来了再走。好吗?”
晓翼坐在唐珂的床边,小唐珂终于慢慢地睡着了。她感到很累,时间已过了半夜,她便也悄悄地在小唐珂的旁边躺下,把灯熄了。
晓翼睡着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的突然惊醒过来。夜很静。她听到了墙背后邻居家悄悄的谈话声,声音很低,但很清晰:
“搬到这破房子里住,可苦了你。”
“说得倒好听!”
一男一女,那男的声音好熟,很象屠仲烨。晓翼便竖着耳朵往下听。
“交给你的,都要小心放好。”
“那50万,已叫我阿弟转移,以前那几笔,都用我的名字分存在各处银行里了。”
“还有这些东西,也放你这里。我最近几天就要走。”
“和那贱婢一起走?”
“当然。还要和她结婚。否则,还会寻到你头上来……”
晓翼怀疑自己在做恶梦,使劲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却是有知觉的,便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冷得索索地颤抖个没完……唐珂的阿姨到第二天早晨终于来了。她告诉晓翼,唐珂的妈妈前天悄悄地溜出医院,又跳河了,这次却没有被人发现……她紧紧地抱住小外甥,两个人哭得死去活来。
晓翼告辞出来,在别人的痛苦面前,却觉得自己的痛苦减轻了许多。她拨通了柳雨的电话,却又把话筒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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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晓翼觉得浑身象散了骨架似的乏力,打算早些睡了。屠仲烨手舞足蹈般跨进房来,异常兴奋地一把拥住她:“晓翼,我们结婚吧,明天就举行婚礼,我已经在同心楼订了十桌菜……”
“不,不!我不结婚!”她叫着,拼命地把他推开。
他象抓小鸡似的把她抓过来,垫到自己炸弹似的啤酒肚下:“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怎么突然不同意了?”
“你……你和宋爱玲是真的离婚吗?”
“嗨,这还能有假?”
“可厂里用的纺机配件还从她店里进,价格又贵,质量又差……”
“你们女人哪,真是小器,总得给她吃口饭吧?”
“你别哄我了,我不是傻瓜。你和她说了些什么,我都听到了。”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她说后顿觉后悔。
他惊愕了,狠狠地咬了咬牙,故作镇定地说:“你真傻,不给她点钱,她肯离吗?晓翼,我都是为了你,把事情弄到了这步田地……”
她呜呜地哭着,“反正我不结婚,我不要结婚!”
“晓翼,做人嘛总要讲点良心,到了这个时候你不同意叫我怎么办?你逼得我无路可走,我只好与你同归于尽了!实话告诉你吧,我的公司实际上早已破产,现在只是虚撑着门面。眼下只有一条路,你要想尽一切办法,让那个姓柳的书呆子上钩,或者干脆拖他下水,让他尽快把介绍我创业历程的报告文学刊登出来,这样我就可以再到银行争取30万贷款。有了这30万,你我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晓翼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觉得自己就象一只瘦弱的小羊羔,马上会被面前这恶狼吞噬了。
“晓翼,你到底同不同意?快说!快说呀!我限你最后一分钟,否则我就马上卡死你!你同意就点头,不同意就摇头!”
那魔爪似的大手已卡在晓翼的脖颈上,眼泪绝望地从她的眼角里汩汩地流出来。她微微地点点头。她觉得自己点头的时候,眼前的一切便都旋转起来……G
离举行婚礼还有两个小时,在屠仲烨的催促下,晓翼不情愿地做着婚礼前的准备。腰间的BP机抖动了几下。等屠仲烨走开时,她给柳雨回了个电话。柳雨要她马上去桃山公园,他有急事等她。
晓翼对屠仲烨说,“你的那篇报告文学还有几个细节柳雨要我马上去核实一下。”
屠仲烨点点头,“快去快回吧。晓翼,别忘了请柳作家参加我们的婚礼。”
晓翼赶到桃山公园的时候,已近黄昏。公园里非常宁静,只有漫山的桃花在风里起舞。当晓翼在桃花溪边见到柳雨时,她朝他扑了过去:“柳雨,我上当了,你能救我吗?”
“别说了,我都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屠仲烨是个……”
不等晓翼把话说完,几条黑影已从灌木丛中闪出,一把将她扭住,“晓翼,你和屠总经理举行婚礼的时间已到,快跟我们走!”
晓翼拼命地挣扎着,反抗着,柳雨一个箭步冲上去,一下子把几个家伙拽开。一个长条子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恶狠狠地扑过来,柳雨顺势一闪,那家伙扑了个空,趔趄间被柳雨用脚一勾,那家伙跌了个嘴啃泥。那个矮胖子又朝柳雨扑了过来,柳雨一腿扫去,那矮胖子象酒坛似地滚了个老远。这时,柳雨已被另一个光头拦腰抱住,晓翼冲上去,朝那光头狠命地打去。柳雨叫声快闪开!只见他身子一腾一顿,那光头便成了他的“座椅”。待柳雨翻身跃起,那三个家伙已经拔出了雪亮的尖刀。
“把刀放下!否则,我崩了你们!”柳雨从腰间抽出手枪。
三个家伙吓得连忙扔下刀,喊着饶命,饶命,一个个钻进了灌木丛。
“这几条是屠仲烨养着的狗,他们逃不掉。晓翼,走,我送你回幼儿园。”
“不,那又会落入屠仲烨的魔爪的。”
“你放心。上车吧!”
晓翼坐上柳雨的小车,柳雨驾驶着小车绕出幽径,驶向大路,远处传来警笛声,一辆三轮摩托迎面驶来,摩托车上押着两个戴手铐的人犯。
“嘀嘀!”
“叭叭!”
摩托车从小车旁边开过,晓翼终于看清了摩托车上的犯人一个是屠仲烨,一个是宋爱玲。
“柳雨你到底干哪一行的?”
“作家呗!最近两年我在公安部门挂职体验生活。”
“噢,你想写几部侦探小说?”
“不完全是。我总觉得作家和公安干警有一个共同的责任,这就是都要捍卫正义。”
“我……”晓翼喃喃地,“我是说,我们这个社会正需要你……你这样的人……”
(一九九六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