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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曲艺中吸取养料

文学小论.下 赵树理 6505 2024-10-22 01:53

  

  (这是一九五八年九月在一次曲艺座谈会上的发言,后经《人民文学》编辑部整理发表的。)

  我的意见是老生常谈,没有什么新东西。

  我认为曲艺的韵文是接受了中国诗的传统的,评话是接受了中国小说的传统的。我觉得把它作为中国文学正宗也可以。从这一点出发,我认为曲艺应该产生高级的东西,而且事实上已经产生过高级的东西。曲艺是高级的,同时又是普及的。当然,不是每一个作品都是高级的,而是好坏都有。其他的文学也一样,能说今天的新文学作品都是高级的吗?如果从直接为工农群众服务来看,曲艺还是比较直接一点,它的读和说差别不大,听了叫人懂,不但懂,还使你感兴趣。中国几部重要的小说,如《红楼梦》、《水浒传》等,基本上都是评话体,流传了好几百年。王少堂的评话和高元钧的山东快书,可以说是发展了的《水浒传》,已经同原来的本子有所不同,他们把它生活化了,说得更加生动了。

  一个简单的故事,只要受到人民大众的欢迎,为人民大众真心喜爱,就会被人民大众中的艺术天才们不断地丰富它,使它成为很高级的作品。《白蛇传》、祝英台故事等就是那样发展来的。曲艺艺人中就不断产生那样的天才,所以常把好多简单的作品丰富起来,使它成为好的曲艺作品。如杨七郎打擂,在原来的《杨家将》小说上占的篇幅并不太多,后来的艺人加以发展,发展得使杨七郎从离开杨府去到擂台上就得说好几天,上了擂台到打起来又得说好几天,而且每一个细节又都足以增强杨七郎的英雄气概、英雄品德。不过这种做法也有做得不好的。这是因为从前的曲艺城市化了,主要的听众不是真正的工农劳动者。一个艺人到一个园子里,为了守住园子经常演出,就得想办法来迎合他的听众,而听众主要是小市民层。这里面带有营业性。艺人要维持他的生活,有时就不免节外生枝,添加一些不必要的东西,虽然听来也有趣,但同整个的主题思想毫无关系。有一部评书说一个姑娘下楼,说了半个月还在楼上。这里面有些是为长而长,为细而细,为迎合小市民的心理,就添了些小市民趣味的东西进去。尽管有这种毛病,并不能掩盖其成绩,如果把王少堂的评书不遗一字地录下来,就可以看出这方面的比重是不十分大的。

  我总算写过一些东西,但每听一次好的评书,总感觉到我们赶不上它。倒不是我们现在的人没有比古人强的,武松、李逵再好,也总不能加入共产党。我们应该比古人强,应该刻画出比古人更突出的英雄形象。但有些地方实在比不上他们。拿戏曲来说,古人把古人的生活歌舞化了,而今人还没有把今人的生活歌舞化,或者说化得不足。现在有些人把现实生活搬上舞台去,看后总感到有些生硬,是现实生活原样的再现。改变这个情况,成为好的艺术品当然需要一个过程,但是目前应该承认有这样的实际情况存在。评书也是这样,古人把话艺术化了。从政治上说,它也有政治性,虽然没有成套的大道理,但它的目的是达到了。拿《红楼梦》来说,作者的确是把他的政治目的化为艺术了,而我们还没有很好地做到这一点。这是因为我们对今天人民的生活入得不深,而古人对他们自己的生活入得很深。今天的工农大众对自己的生活是深入的,但知识分子还没有深入到工农大众的生活中去。古传说中的武松、李逵、穆桂英、秦琼等人,都是理想化了的英雄人物,都带有浪漫主义色彩,所以给后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这些人给群众的印象,比我们的人物深刻得多,虽然我们也塑造了白毛女、刘胡兰那样令人难忘的人物形象,但为数很少。我们听评书说穆桂英,明知这样的人在当时的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但我们还是要听。我们听郑子明打店,听到把大枣树连根拔起来,明知这是夸张,谁也不能有这样大的力气,但听起来就觉得过瘾。这样的人物又是现实的,又是浪漫化的,他使人关心,英雄走到哪里,人们关心到哪里。荃麟同志曾说,我们的作品有些就是缺少新的浪漫主义的英雄人物,而许多古代的英雄却在群众的脑子中生了根(大意似乎如此,要错了是我的事)。应该承认旧的东西有一定的历史关系,它不是一个人创作,而是许多人创作,又经过千锤百炼,在人民群众中长久考验过的。就拿《水浒》中的武松来说,我们在话本中看到的是一个样,王少堂的评话和高元钧的山东快书说的武松,就跟话本不同,何况说书的不止他们两家。再如戏,也有很多《水浒》戏。这些书和戏都已经超出了施耐庵原著的范围。至于像我前边提过的《白蛇传》、《梁祝哀史》的故事,在前人笔记中就有,但非常简单,经过后人发展,不知道出来多少《白蛇传》和《梁祝哀史》,经过很多作者丰富和加工,加上每个作者自己的生活经验,把他自己的生活变成了艺术。

  这些东西实在不能小看,各地演出的《白蛇传》的作者,可以说都是了不起的,我们不能不承认他比我们的高(虽然那些东西不是一个人写的),我们有些东西还不能形成他们那样深刻的印象,而他们形成了。评书(以及曲艺中的其他曲种)直接和群众在一起,是和群众没有脱离关系的文学形式,我们小看它就会犯错误。像山东快书,乐器简单到只有两块铜板,评书只拿一把扇子,甚至赤手空拳,什么都没有,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听他的,还有人给他钱。像王少堂、高元钧这样的专家,都是有办法的。他们随便走到什么地方都能博得人们的欢迎,这难道不是本领吗?

  我们学习的时间比较长,读的书和写的东西可能比人家多,但绝不能因此说人家的东西不值得学习。他们的作品值得学习,他们的技术值得学习,首先是学习他们怎样直接为工农群众服务。毛主席说:文艺要为工农兵及其干部服务。我们新文艺工作者直接为工农兵服的务似乎比曲艺少,而对所“及”的干部则比曲艺多。我以为要向曲艺学习的重点正是这“直接”。

  现在,艺人们说来说去还是一些古代的英雄人物,他们不是不需要表现新英雄人物的作品,而是我们供应不上。我们有这样一个文坛,而艺人们仍不得不取材于古代,这是一个问题。我们要努力学习。我们现在写的东西还不能给他们说。我愿意努力向曲艺学习。这不是我偏爱它,而是它有用,对工农大众有用。

  有人说:我们的东西历史短,群众不知道;曲艺等等东西历史长,在群众中已生了根。事实上听众不一定知道什么历史关系,听的人比如小孩子吧,高元钧上去一说,小孩子下来就学起武松来了。小孩子并不知道《水浒传》的历史来源。这说明一个作品只要和群众感情接近,马上就能为群众欢迎,不一定非有多么长的历史不行。要说有历史渊源的话,那就是这种作品中,所说的人和事在群众听来不生疏,所用的语言也和他们日常说惯了的话有些相同之处。我们为什么放着这些现成条件不利用,而偏要用那群众不熟悉的东西去代替它呢?

  我们不要把群众看得那么狭隘。群众可以接受知识分子的东西,知识分子的东西至少也是百花中的一花。“五四”以来,用知识分子的语言写了很多的书,那部分书不读也是可惜的,群众掌握了文化后还是会读的;但是,不能用知识分子的条条把群众的语言彻底“改革”掉了。不能把群众的文艺风度全部扫掉了。我们本来没有的,比如电影,可以接受外国的,把它拿过来。如果牵强附会地说皮影戏才是中国电影的传统,要求电影在皮影戏的基础上发展,那是不对的。但是小说咱们有,诗歌咱们有,为什么要丢掉自己的,去学人家的?学人家的长处可以,但学了以后最好是把它化为自己的,化不了也不过使它作为另一种形式,不能因此把咱自己的传统丢掉。有些人误以为中国传统只是在普及方面有用,想要提高就得加上点洋味,我以为那是从外来艺术环境中养成的一种门户之见。即使文化普及之后,也不应该辛辛苦苦去消灭我们这并不低级的传统。

  我觉得我们的东西满可以像评话那样,写在纸上和口头上说是统一的。这并不低级,拿到外国去绝不丢人。评话便是我们传统的小说,如果把它作为正统来发展,也一点不吃亏。它是广大群众都能接受的。这个说法可能有点偏,但有这么一两人偏有好处,也许因此一激,就写出比较好的鼓词或评话等民间传统的作品来。当然,如果大家都这样说,也许会产生关门主义,把别的东西关住了,不过现在没有这个危险———现在是曲艺作品才挤开文艺大门的时候,怕是还有或多或少的人对它关门,而它自己还无门可关。

  文艺为谁服务的问题,在理论上早已解决,在实践中并未解

  决,至少还没有全部解决。一定要写的人拿起笔来就想到这是为谁写的,读了以后要他们作何观感。如果一本书读不读都一样,它就不起任何作用。我们写的东西能起作用,但往往只能在五百万知识分子中起作用。鲁迅先生的文章读者对象很明确,就是写给知识分子看的。因为那时的工农大众还在敌人统治下,别说学文化,连吃饭也说不上,群众还没有掌握文化,能左右舆论界和思想界的人是知识分子,所以鲁迅先生选择的读者对象也是知识分子。

  今天的情况不同了。解放了思想的群众已远非昔比,古今中外任何农业科学家都根本想不到稻子可以亩产五六千斤,能够左右生产的不是知识分子,而是群众。这样有创造性的群众在大跃进中,很快地就要掌握文化,成为有文化的生产者。我们的读者对象主要是他们。这些新的有文化的生产者,在文学趣味方面不曾染得洋风而却从口头上接受过一些传统的东西。没有染得洋风,让他们染一些也可以,只是不要把推广洋风代替传统作为一个任务,主要的方面应该放在继承传统上。我们的传统既不低级又为多数人所熟悉,继承起来是能够又好又快地直接为群众服务的。

  我们提倡群众的作品,同时也不小看专家的作品的作用。照现在的情况看来,专家作品的作用有时好像低于群众,但我们不能因此说这个专家就一无所长。既然是专家,他总有一点专的东西。如果这个专家是向群众学习、为群众服务的,那他还是要比群众服务得好的。现在一般的情况是:专家向群众学习得不够,对群众关心得不够,群众等不及了,自己来,白手起家,弄多少算多少。在这样情况下,群众创作的东西,比我们专家的还要实在一点。只从这一点说来,群众是超过了专家的。

  其实,如果专家努力向群众学习,他的作品还是要为群众服务得很好的。比如最近《人民日报》刊登了一幅农民创作的画,画的是一个人站在玉米棒子上看泰山。这样的内容专家应该想得出来,而没有想出来,那是由于专家对群众的生活不热心,不像群众,看到自己的玉米长得那么高,就情不自禁地拿它来夸张一番。所以向群众学习是关键性的问题。我们的画家如果掌握了群众这种感情,一定会画出比那更好的画来。

  我们过去的专家,应该说有两种:一种是专业艺人及中国民间传统文艺爱好者;另一种是新文艺工作者。这两种专家之间,好像有些隔阂或者说是门户之见。

  这两种专家对群众也都有点隔阂。新文艺工作者熟悉中国民间文学传统的不多,而掌握了中国文学传统知识的专家也不是很接近群众的。艺人中的专家比较接近群众,但也有局限性。他们靠演出生活,说一天书吃一天饭,要他为人民服务进行创作,他下不起本钱。大家知道创作要经过一个过程,写一个东西要有一定时间,再加上写成后还要有一个熟练过程,然后才能演出。艺人缺乏这个本钱(时间),所以他掌握了几本旧书后,就不再写新的了。这说明艺人也有他保守的地方。

  两种专家互相有门户之见,两种专家对群众都有些隔阂。这就向新文艺工作者提出了如下的双重任务:一是努力向群众学习,一是热爱民族艺术,热爱群众爱好的东西。只有这样,才能把他的专家当好。

  《五千一》这个作品我是推崇的。我们写不出来。它是“服务性”的文章。故事并不奇突,一个正面的支部书记,一个反面的落后老乡。但是,它有非常形象的只能用于种庄稼方面的语言。那上面说的收麦子时的情况,我们也能想到,但作者绝非只凭想像,而是凭他的目睹。一定要把它当做很高级的东西,也不见得,但它有“服务性”。那个地方粮食亩产五千一,他一说全国都知道,所有丰产的地方的农民都高兴听,听了也能鼓舞自己。

  对于群众的作品,我们不能“求全责备”。比如那张站在玉米上看泰山的画,在技术上是比较粗糙的,但不能就此说它不好。我认为现在某些群众作品,在技术上真正经得起推敲的还不是太多,因为人家本来就不是专业的。你说人家的不是太好,可是每一个作品里面都有我们写不出的部分。我们搞文艺的没有别的,只是掌握了文字工具,其中也许有人甚至连文字这个工具都没有掌握好。其实掌握了文字工具,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有工具还得好好地使唤,光有锯没有找到大树,还是无用。所以我们对群众作品不该要求过高。希望每个作品都是高的,那是不可能的。我们专家专了那么多年,不还是有高有低的吗?

  至于传统的东西是不是都好呢?也不一定。正如新文艺作品中还有公式化、概念化一样,传统作品中,也有才子佳人、遭难、报仇、团圆……这样的公式化、概念化的东西。近一时期来写龙王的很多,群众可以说“龙王辞职”,因为他想不出别的东西来表现;可是专家却不能跟着来一个“灶王辞职”。作为一个专家,他要能掌握他那个行业的科学规律,文艺专家就是要掌握文艺的规律。把群众的东西拿过来,用比较科学的方法进行研究,找出规律来,掌握了这个规律以便于更好地为群众服务,这是专家的事情。我们要认真体会毛主席说的那“感性知识”与“理性知识”的关系,把我们民间文艺传统中所特有的东西先熟悉一番作为“感性知识”,然后从中找出些特有的规律来以补充世界一般文学理论之不足。任何科学理论都得随时作这样的新的补充,否则都会变成过了时或不合当地情况的教条。我们学的一些条条,有些已经不够用。比如按照外国的公式,悲剧一定要死人,这个规律对中国是否适用呢?有人说中国人不懂悲剧,我说中国人也许是不懂悲剧,可是外国人也不懂团圆。假如团圆是中国的规律的话,为什么外国人不来懂懂团圆?我们应该懂得悲剧,我们也应该懂得团圆。

  我们专业工作者要好好地接触实际,研究实际中的东西,真正发挥专业的作用。我们不否认专家,专家有他的作用。现在的情况是我们专家没有做,群众做了,我们觉得还不大满意。必须专家到群众中去,接受群众的东西,然后把它提高,真正使人满意的东西才会出来。专家要提得怎样高?现在谁也不知道,总之还是要先向群众学习,向传统学习。新文艺工作者对传统的东西有些成见,还没有真正地去学习,只听了那么一两段,就不耐烦了,说什么这玩意儿不过如此,有些什么样的毛病……很可能他第一次听的评书,正好碰上才子佳人的套子,而没有听到像王少堂老先生那样的东西,就匆匆忙忙地下结论了。我们不要求全部都听过,但要大致上听得差不多,能够在自己脑子里形成完整的概念,然后再说如何改革。改革的方向是早已决定了的,这就是毛主席说的按照工农兵自己前进的方向走,而不是按照我们不问客观情况自以为是的方向走。

  我对评书一贯抱着学习的态度,我也在学习着写。我推崇这个东西,但也没有真正深入到里面去研究。学习评书要多听,然后才能有真正的领会,才能形成比较完整的“评书”概念,才能得到真正的提高。

  在曲艺中,有些形式比较迎合城市上层人士的趣味,如四川的琴音,北京的单弦、梅花大鼓,音乐性比较强,曲调比较多,多少带有一点封建上层社会的感情。文的如《妙玉听琴》,武的如《单刀赴会》,女艺人说起来也是男架子,像起霸那样。这种形式有它够味的地方,城市里的人比较欣赏。另一些形式是直接从乡里来的,像山东快书就是农村里来的东西。再如韩起祥那样的说法,北京人听起来不一定习惯。这些形式好像能更直接一些表现劳动人民的感情。就这两类形式的发展趋势说,我觉得应该偏重乡里来的东西,它比前者朴素,更具有民间的本色。我们应该重视这一类东西。不论语言上、感情上,它都比前者更有生活气息,值得学习的地方更多,但也不要轻视前者,因为它也是可以发展的。

  总之,每种曲种都有它的习惯和特点,我们要都搞一搞,摸透它。我们要首先掌握了它,然后再发展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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