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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王懿荣留给儿子一千多块甲骨,但他儿子王崇焕不是甲骨研究者,想把甲骨出让给真正懂得它们的人,同时换取一定的生活经费。
第一人选是刘鹗,也就是《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在接过王懿荣留下的大多数甲骨以后,自己又从别的地方收购甲骨,终于在一九〇三年出版了一本合集《铁云藏龟》。刘鹗经过研究作出判断,这是殷人的刀笔。这个判断尽管比较简单,但是非常重要,他把人们的目光准确地拉到了那个重要的时代。
但是没有想到,就在五年以后,刘鹗被问罪了,流放新疆。一九〇九年,因脑溢血在新疆去世。不到十年,对甲骨文的发现作出重大贡献的第一功臣和第二功臣都死了。
诸丛瑜:很奇怪,在金字塔发现的过程当中,考古学家也是接二连三地死去。据说古埃及的金字塔里有一个法老的咒语:“如果谁干扰了法老的安宁,死亡必将降临到他的身上。”从一九二二年到一九二九年,英国考古学家卡特和他的团队前后有二十二个人都死于非命,那个神秘的咒语一直困扰着很多人。好像还有一个玛雅文明的水晶头骨,研究者中好多人也会离奇地死去。
余秋雨:对于这一批批伟大遗迹发现者的死,医学家们作了种种解释,却都没有能够完全说服人。后来不断有各种新的说法,比较新的说法是这些考古学家遇到了特殊的辐射。
但是,不管研究的结果如何,我们看到的事实是:当一种沉睡了很久的巨大文明要重新说话的时候,当一个早就遗失的记忆打着哈欠要重新醒来的时候,它会有一股杀气。它好像有一种力量,会把参与者卷入到一种无名的灾难当中。
科学和文化的区别就是这样:文化一直保持着自己庄严的神秘性;科学呢,则要努力地说明它。但是必然有一些最重要的东西永远也说明不了。就像埃及金字塔前那个狮身人面像,它到底在笑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似笑非笑?不知道。
当文化的神秘性完全被解释清楚的时候,文化的宏大感、朦胧感、苍凉感就没有了。
《草叶集》的作者惠特曼曾经说过,文学的魅力是把昨天、今天和明天连在一起。怎么连在一起?不是靠已获得的结论,而是靠永远的悬念。
刘鹗死了,他的儿女亲家罗振玉,是一个更大的学者。罗振玉在刘鹗家里看到了很多甲骨,他快速地作出判断:最重要的问题是找到出土地点。
这说起来很简单,但在当时却非常困难。古董商人为了要垄断市场,编造了好几个地方,一会儿说河南汤阴,一会儿说河南卫辉。罗振玉还派自己家里的人去那些地方考察过,都没有找到。后来,终于从一个喝醉酒的古董商人嘴里听说,出土地好像是河南安阳一个叫小屯的村庄。
对罗振玉这样的大学者来说,只要讲到安阳,他马上就会想到,那是洹水的所在地,很可能就是殷商的都城所在。他意识到了问题的重要性,所以先派自己的弟弟过去。我在这里请大家设想一下,安阳的小屯村在罗振玉弟弟眼前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
王安安:刚才秋雨老师讲到,当时甲骨已经被炒得很热,价格非常高,中国人在收购,外国人也在收购,而这个地方又被古董商人保密着。所以我觉得最可能的就是这个小屯村田地荒芜,大家不做别的事情,都在自己家后院或者田地里刨甲骨。我的眼前呈现出了一个个大坑,村民都在那里挖掘着可以创收的宝贝。说不定还有人已经在着手制作假的甲骨了。
余秋雨:你的设想很合理,你所说的这一切都发生了。
现场的破坏也就是甲骨文生态环境的破坏,其严重性可想而知。罗振玉下了决心,必须亲自去看看那个现场环境。一九一五年的三月,他真的去了小屯村。有人说,这是中国近代考古学的起点。
中国学者只顾在书本中爬行的学术道路,由此画上了一条界线。遗憾的是,直到今天,很多中国民众还不明白田野考察对于人文科学的重要性,以为那是袁隆平先生他们的事。大家还是把尊敬投给那些号称“书斋学者”,也就是凭着古书臆想着种种时空关系的人。
王牧笛:我很喜欢这样一句话,“书斋里的思考在社会上往往以反讽的方式得以实现”。罗振玉这种转向实际上也是对只抱着经典文献死读书的一些书虫的反讽。如果只在书斋里皓首穷经,可能会少了许多“在场”的感觉,也会少了对文化的敏感。罗振玉正是凭着这种文化敏感最终成为这个领域的一代大家。
万小龙:这种精神在中国传统中也并不是没有一种先知式的昭示。像顾炎武就说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还有像陆游所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实际上正是罗振玉以及他所代表的这种实地考察的新学风的历史前奏。
余秋雨:我很高兴你提到顾炎武。在罗振玉之前确实也有像顾炎武这样的人,靠自己的脚去走了很多地方。我很喜欢他的一句诗——“常把《汉书》挂牛角”,可见他是多么喜欢《汉书》,又知道他是赶着牛行走的。我自己后来在万里考察中遇到困难,总想起这句诗。
中华文明在明代之后的衰落,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是再也听不到大地的声音。
在安阳,一批伟大的文献就要出土。这批文献一直埋在地下,连孔子都没有读到过,连司马迁也没有读到过。
确定安阳殷墟是商代的大都城并把它送到当代人的眼前,这是罗振玉的贡献。罗振玉身边出现了一个大学者,他的学问比罗振玉还要棒,这个人叫王国维。
这位登上了甲骨文研究最高峰的大学者,和许多古老文明的研究者一样,也没有逃脱自杀的命运。一个王国维死了,而一个商代活了。
我想从宏观上来分析一下。当时的中国表面上看起来,出现了一个非常特别的“三相结构”:社会现实发展得越来越糟糕,古代文物发现得越来越辉煌,中国学者却表现得越来越杰出。这“三相结构”有一种强烈的不一致,对王国维来说,他需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支撑,最后毁灭的只能是自己的生命。
如果说王国维表现出来的是一个高贵的悲剧结构,那么他的好朋友罗振玉,却进入了一个怪诞的悲剧结构。罗振玉在尖锐的矛盾当中,选择了一个已经被推翻的王朝。他追求复辟,到伪满洲国任职。这等于造成了另外一种自杀。
你们看,当一个民族要把自己早期的声音释放给当代大地听的时候,就会出现那么多牺牲者。牺牲的形态可能是悲壮的,比如像王懿荣;可能是窝囊的,比如像刘鹗;可能是无奈的,比如像王国维;也可能是怪诞的,比如像罗振玉。这些中国现代学者的生命,成了一种祭坛前的供奉,而中华文化的童年歌声,却被大家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