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孤独在明朝
21.孤独在明朝
《儒林外史》的写作后期,吴敬梓早就窘迫的日子更加艰窘,但他躲在自己假托的“明朝”里笔耕不辍,虽然熬得脸上没了一点儿光泽,自己却浑然不觉。他整天闭门谢客,放出风声,说去杭州游历了,半年一载不见得回来。
最盼稗史流传于世的程晋芳,替他告诉淮安、扬州的好友们,说吴敏轩去杭州养病了,得痊愈才能回来。和他要好的严冬友知道吴敏轩的心思,便强忍着不再去打搅,并向众好友证实,程晋芳说的是实情。所以南京的文友们,就连常被他约去“暖足”的穷朋友如汪京门、樊圣谟等人,也好久未与他谋面了。
乾隆十四年(1749)冬,久久躲于“明朝”埋头笔耕的吴敬梓,忽然接到诗人朱卉、徐紫芝、汤懋坤、姚莹、黄河等清朝朋友的邀请信,一下有点儿受宠若惊。这些知己久未相聚了,吴敬梓强行放下难以舍手的笔,同朋友们见面去。因长久孤寂地和“明朝”人物相守,使他见谁都有点儿陌生了。以往这样相聚,他定会兴高采烈饮酒,壮岁赋诗,语出惊人,惹朋友们狂呼击掌的,这回却大不同以往,只喝了不多的酒,思绪便又沉浸到他的“明朝”一群有厄的文人中去了。
这天,苏州城雪后初晴,梅花吐着冷香,正是文人们赏雪咏梅的绝佳时刻。若在往时,他必定把酒临梅,诗兴大发,这次轮到他赋诗时,他皱了一阵眉头之后,痴人说梦似的道,你个高翰林这等禄蠹,怎能懂得这样的道理:讲学问的只讲学问,不必问功名;讲功名的只讲功名,不必问学问。你甚至连公子哥儿娄三娄四都不如,他们尚能说出,俗语说得好,“与其出一个斫削元气的进士,不如出一个培养阴骘的通儒”!
大家一时有的笑,有的吃惊,敏轩怎么醒着说梦话啊?
吴敬梓忽觉走神了,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正把自己当成明朝的杜少卿,听朋友迟衡山与禄蠹高翰林对话呢,这等禄蠹实在可憎!
众朋友大为感动说,敏轩不把稗史写完,他便不会从明朝回来了。
吴敬梓的确无时不在他的明朝里与儒林人物对话。当他在除夕前经芜湖、歙县欲回南京的途中,路经宁国时突然发病。除夕之夜冷落的小客店中,吴敬梓黯然神伤。当时,他的稗史正写到第三十八回《郭孝子深山遇虎甘露僧狭路逢愁》的前半回,说一个姓郭、名力、字铁山的有名孝子,二十年走遍天下,寻访父亲历尽千辛万苦,正好遇见杜少卿一节。书中情节不由触动了吴敬梓病中思子之情,也拨动了他的诗兴,遂伤情地写下一首《除夕宁国旅店忆儿烺》:
旅馆宵无寐,思儿在异乡。
高斋绵雨雪,歧路饱风霜。
莫诧时名著,应知客思伤。
屠苏今夜酒,谁付汝先尝。
写这首诗时,吴敬梓蜷伏在宁国旅舍,闻听城中炸响的爆竹,难挨眼前的凄凉与孤独,一时老泪纵横。自从乾隆元年(1736)开始,烺儿离开父母身边,随着几位远亲去了京城。对于年幼的吴烺自谋衣食于异乡,他深感愧疚。吴敬梓在家时就因想起烺儿,有时竟如孩子般号啕许久。每当这时,妻子也无计可施。
从乾隆八年(1743)吴敬梓四十三岁起直到乾隆十四年(1749)他四十九岁止,吴敬梓主要是在著述《儒林外史》,偶尔外出探访友人则是为了谋求生活资助。这几年里,吴敬梓不但财产净尽、衣食窘困,无力维持一般生活,长子吴烺便远离膝下,独自谋生去了。表面上,吴敬梓的生活里一直不缺悠闲与宁静,书稿在一天天增厚。可叶惠儿知道,这样的日子是敏轩最不愿意煎熬的,越是没人看他,他的心就越是孤独。即便有妻子天天与他为伴,也驱不了他的孤独,那孤独只有理解他“一代文人有厄”说法的人才能驱走。而岳父不能总待在他家,长子吴烺和堂兄吴檠算是能理解一半的,所以叶惠儿时常托付老家的过客向全椒那边捎信,说吴敏轩还在专心读书,不定哪年还会参加科考,目的就是盼老家会有人来看看他,免得他被孤独伤得太重。
循着这个音信,全椒那里倒是来了两位亲人,特意寻到秦淮水亭来看望吴敬梓。这两个老人让吴敬梓一见面就掉泪了。
乾隆十四年(1749)的梅雨季节,吴敬梓没想到,来看他的竟是小时哺乳他的乳娘。乳娘在桂儿的搀扶下,已老态龙钟。
吴敬梓与乳娘失去联系近十年,她用自己的奶水把敏轩少爷喂大,怎能不让敏轩一直牵挂。吴敬梓曾暗暗计划,一旦银两宽裕些,或稗史写完时,再回全椒一定要看看乳娘,她的日子不会太多了。这么迫切的事情,到底没让他如愿以偿,因自从写稗史以来,他手头再没有过宽裕的银子和时间。
见乳娘在也已见老的桂儿搀扶下,从桃叶渡走过来,吴敬梓哭了。奶娘的这次来,让他又回到眼前的清朝。
乳娘听到了叶惠儿传回来的信儿,就从三十多里远的马厂集随襄河的船夫赶向南京。自打吴敬梓举家迁往南京后,她再也没见过敏轩少爷。乳娘一路在想,敏轩少爷那么有学问,现在一准是吴家的新老爷了。乳娘说话的语声已很微弱,而且话语也不完整,常常是桂儿补充了一遍,吴敬梓才能完全懂得意思。
但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亲人最能排解吴敬梓的孤独。是这样的亲人,又把他从假托的前朝拉回来,看到自己置身的所谓太平盛世。
他从乳娘嘴里得知,她原来在柴草市的家已经被襄河镇里的恶人给夺走了。她和丈夫卞魁回到了老家马厂集那边。马厂集连年发大水,田地全被淹没。逢上灾年那是天意,谁也躲不过的,可让乳娘生气的是,她在襄河镇里的家,怎么能说没就没呀?为了能找回自己的房子,乳娘一家花尽所有钱财,也没能换来全椒县衙的公断,丈夫卞魁在一次又一次与恶人辩理中生生给气死了。
已写了多年稗史的吴敬梓,早看透了所有事物,已见怪不怪了。乳娘的这点儿冤屈对老人家来说,那是天样大的。可是在县衙,这哪里是什么冤屈。吴敬梓无法回答乳娘。
叶惠儿对乳娘说,你的敏轩现在也是个平头百姓,他现在正写书,他除了咬文嚼字写书,啥都不行。
乳娘很费劲儿地听过了叶惠儿的话,总算知晓吴敏轩在干啥。乳娘就很痛快地说,敏轩会咬文嚼字,我就求他跟县衙咬嚼一番!
吴敬梓和叶惠儿都无奈地摇头,老人家她不知道,所有的冤屈要想公平过来,就只能向后人去控诉,只有后人能说清楚前人的对与错。吴敬梓待在他的明朝看清了眼前的事物,但看得自己都有气无力了。当年意气风发时,什么不平都敢搏斗,现在却写得太累,什么多余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与叶惠儿商量,筹借点儿银子,让乳娘在南京吃上一顿好饭,再带回去一些零花钱。这件事吴敬梓和叶惠儿竟然做到了。这在乳娘看来很合情理,也很容易,其实,吴敬梓和叶惠儿做的这点儿事,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急慌慌走了十数家,最终塞进乳娘包里的不过是五两纹银而已。但从与乳娘艰辛生活的对比之下,使吴敬梓觉得自己的艰窘日子算不得什么了,更坚定了写好稗史的信念。
后来,孤独的吴敬梓又等来了曾照料他十几年的厨娘。
厨娘香儿一直生活在襄河镇,靠近襄河岸边的几亩薄田当年一归属到她名下,探花府就再也见不到她的影子了。厨娘陪伴父亲吴霖起在赣榆任教谕的十年里,虽形同夫妻,却没有留下一子一女。吴敬梓从少年到青年的这十几年里,在厨娘香儿前言不搭后语的零乱叙述中,拼贴出了许多岁月的片段,叫吴敬梓生生难忘。
吴霖起去世后,厨娘一直还在探花府居住,吴家散了,她也还在,陶媛儿离世,她依然没有离开吴家。只是吴敬梓迎娶了叶惠儿之后,又变卖了探花府的房产,厨娘才悄然离开吴家,只身在襄河镇边儿上找了一处低矮小房,以给到她名下那几亩薄田谋生。厨娘离开吴家时,吴敬梓曾多次跟叶惠儿商量,想把她也接到南京,像一家人似的生活在一起。叶惠儿也是在迟疑中,吴敬梓就把他们南京的家一步步弄向了没落,再没能翻过身来。
在凄苦的日子里,吴敬梓一次次想起厨娘陪伴他们父子在赣榆的那些美好时光。印象最深的是康熙五十八年(1719)的中秋节。在吴敬梓的记忆里,以前的中秋以及春节,偏偏是厨娘和他孤苦寂寥的日子。自从亲娘故去,厨娘到了赣榆,他便跟着厨娘在偏僻的海州相依为命。这一年不同的是,陶媛儿从全椒赶来生孩子,吴敬梓即将当爹了。而那时他刚刚考取秀才,一切都是欢欢喜喜的。可是这一年老爷吴霖起把所有的银子都挪用到学宫修建上,吴家的日子变得十分难过,俸银抵不上债务,也没面子再回到全椒老家措借,弄得一家人连日常的米面都接济不上。所以厨娘便不仅仅是做饭的厨娘,也是讨米的厨娘。不是海州这边来了待产的儿媳,仅仅一个中秋节,哪会让厨娘急成这番模样?连续几天,厨娘香儿起早三更走出家门,随着城里的妇女赶往海头镇,在天不亮之前,把靠岸的海鲜为彭州、淮安、蚌埠的商人们整理好装上车船。这样的活计,厨娘跟头把式地干了五六天,实在没有瞒过教谕老爷。为了一家人能过上一个团圆像样的中秋,她背着家人去卖工,辛苦做了迎海的零工。五六天的工钱,为全家换来了鱼肉、卤鹅、白米和豆干等吃食,还有难得一尝的花生油。这个中秋让吴家充满了浓浓的团圆之情。
吴敬梓和陶媛儿把厨娘早就当成了亲娘,小两口为老人的辛劳而过意不去。媛儿说,日子再难也不可让娘偷偷去迎海。
厨娘香儿却说,日子没了接续,哪个不都是靠手脚去劳顿?我干点儿,家里不就方便点儿?
海州城的中秋朗月下,吴霖起嘬吸着肥硕的黄海秋蟹,却不住地嗔怪厨娘道,还当你是我带来的厨娘?你已是吴教谕的内人,不顾我这个教谕的脸面,出去卖零工,保不住有闲言说不过去。
看着大家终于有一餐像样的中秋晚宴,又看大家吃得这么香,厨娘香儿就有了自己的理由,老爷面前,我不是什么内人,我就是下人。孩子面前我也不是厨娘,我该是亲娘。干点儿活儿能换来一家人像样的节日,什么都值得。
吴敬梓还记得探花府分崩离析的那段日子,厨娘已经在吴家没有任何名分,管家刘老爹在分配开销时,也只是跟普通下人一样,遣给她可怜的一点儿铜钱。至于厨娘如何离开吴家,离开时又是啥样的表情,吴敬梓那时已经无心留意。
厨娘极不愿回忆这些陈年往事,能来到南京看看敏轩和烺儿就行了。敏轩是看到了,他的新夫人叶惠儿也看到了,就差一个烺儿了。
吴敬梓跟厨娘说,别嫌我穷,留在这儿咱们一起过吧?
厨娘摇摇头说,我亲眼看见喽,你在写书,听说你写的是不能卖钱也不能得官的书,我怎能再留下来给你添包袱?
吴敬梓猜想,厨娘这次来南京一定有事要帮,可是她只字没提。她只是想念了。孤寂的人最苦的是想念。她想念敏轩,想念烺儿,想念当年的媛儿,也想念新娘子叶惠儿。
但厨娘在南京只小住了三五日便执意离开了,临走时把身上仅有的十两银子留给了吴敬梓,是悄悄放在他的书稿下面的。
奶娘无名死于全椒马厂集。乾隆十八年(1753)七月,洪泽湖水涨溢,高邮东罗坝决口,邵伯运河二闸冲决,下游高邮、宝应一带被淹。全椒等地均水患严重。河务布政使富勒赫上奏:南河各厅将岁修抢修钱粮任意亏空,致使工料无措。乾隆帝遂署尚书策楞、尚书刘统勋前往查核,发现浮冒蒙混种种滋弊,总计亏空十一万五千余两,其外河同知陈克济、海防同知王德宣亏缺,皆至二三万两;通判周冕应办物料,全无储备,以致二闸被冲,束手无策。乾隆帝谕示限亏帑人员一年赔补,到时不完,就地正法;将河督高斌、协办河务张师载革职,留工效力赎罪。九月,黄河复决于铜山县张家路,南注灵、虹诸县,归洪泽湖,夺淮而下。乾隆帝以秋汛已过,何致冲漫河堤,其中显有情弊,便将该管同知李敦革职拿问,责高斌、张师载往同山勒限堵塞。不久,策楞奏劾同知李敦、守备张宾侵帑误工状。乾隆帝谕令将李敦、张宾即于该工正法,使在工人员知所惩戒。以高斌、张师载负恩徇纵,命将二人绑赴行刑处所,目睹行刑后,再行释放。在受惩戒的官员中,就有当年草断奶娘家房产侵夺案的全椒县官。奶娘听说了这件事,想着敏儿会把她的冤恨写进书里,死也瞑目了。
厨娘香儿死于安徽庐江县,据说那是她的出生地。乾隆三十年(1765)正月,乾隆帝开始第四次南巡。乾隆帝四下江南的这宗大事,厨娘香儿听说过,只不过那时她在一所道观里,静静地等待晚年的尽头。当乾隆皇帝到达江南的喜讯传来时,厨娘香儿还在心里惦念,敏轩要是还活着,能见到皇上就好了,皇上一准儿喜欢他的才华。其实,善良的厨娘哪里知道,她日夜惦念的敏儿浸在苦水里写的都是皇上最不喜欢的文章,敏儿是不愿见皇上的,即使见到了,皇上也不可能喜欢他。但吴敏轩感激厨娘对他的惦念,没有包括厨娘在内这些底层亲人提供给他的诸多经历与信息,他怎能坚持把稗史写完呢?
吴敬梓的一生,大半消磨在南京和扬州两地,官僚豪绅、膏粱子弟、举业中人、名士、清客,他是司空见惯了的。他在这些上层人士生活中看到官僚的徇私舞弊,豪绅的武断乡曲,膏梁子弟的平庸昏聩,举业中人的利欲熏心,名士的附庸风雅和清客的招摇撞骗。加上他个人生活由富而贫,那批上层人士的翻云覆雨嘴脸,他就很容易察觉到。而没有奶娘和厨娘这些底层人的关爱之情,他是难以战胜要命的孤独和疲惫,耗十年心血坚持写下去的。他一面被一些人气愤着,追赶着;一面被另一些人牵念着,爱护着,艰难地在“明朝”跋涉,有时在大路上狂奔,有时拐进狭窄的小巷,有时攀上高山,有时又跌入低谷,到底坚持走过了很远的路。当他穷无纸笔时,会有亲人们的眼睛在远处在身边瞩望着他。他常常苦苦地告诫自己,要不把稗史写到自己心里想的那个厚度,可就真的让乡里长久传为“子弟戒”了。那将是到另一个世界后也难以摆脱的旷世孤独。